想起舅舅,孔太順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一個方向上。遠遠的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閃著一架霓虹燈,“鹿頭鎮養殖有限公司”幾個字,一會兒綠,一會兒紅,來回變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添了幾分姿色。美中不足的是那個“殖”字壞了,隻剩下半個“歹”字在晃來晃去。田永茂的家就在養殖場附近,雖然離得不算遠,可他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有進過田永茂的家門。孔太順打定主意,近幾天一定要去田永茂家坐一坐,不吃頓飯也要喝幾杯水。

孔太順從縣商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下到鹿頭鎮任職已有四年了,頭兩年是當鎮長,後兩年任書記。論政績主要有兩個,一是集資建了一座中心小學,二是搞了這座養殖場。現在鎮裏的財政收入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這座養殖場。他對養殖場格外重視,多次在鎮裏各種重要場合上申明,要像保護大熊貓一樣保護養殖場。實際上,這座養殖場也關係到自己今後的命運。回縣城工作隻是個時間問題,關鍵是回去後上麵給他安排一個什麼位置。小鎮裏政治上是出不了什麼大問題的,考核標準最過硬的是經濟,經濟上去了便會一好百好。

涼風一陣比一陣緊了,暑氣明顯在消退,河灘上幾個女孩子忽然唱起歌來。孔太順心裏一陣涼爽,他剛要加快步伐,迎麵走來兩個人影。孔太順從說話聽出來,那兩人是鎮教育站的何站長和鎮中心小學的楊校長,便下意識地躲進河堤旁的柳叢裏。

兩個人走到孔太順藏身的柳叢前,楊校長忽然停下來要方便一下。何站長嗯了一聲說自己正有此意。好半天沒聽見水響。孔太順想站起來,又怕正好淋著別人的臊水。楊校長和何站長又說起來。

“白等半夜,孔太順竟留在縣裏偎老婆不回來。這熱的天,女人有什麼味道。”

“人家去年就裝了空調,改善了小氣候,你還當是大環境啦!”

“你別笑我土,我還真沒見過空調是什麼模樣哩!”

“恐怕是你不注意。縣裏臨街樓房上掛著的像麻將裏一餅、二餅的東西,就是空調。”

孔太順差一點笑出聲來。兩個人一點也沒察覺,繼續發著牢騷。

“胡老師突然發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醫療費還要學校先墊付,他媽的這是什麼道理!”

“當官的隻管自己,哪裏會真心實意地關心教育。你沒聽見剛才小許在鎮委大院裏嚷,要全鎮人勒緊褲帶買台好車,不然出門太丟人了。”

“沒錯!隨便哪個領導賣台車子也夠全縣教師好好過上一個月——老何,我這一陣不知怎麼的,屙尿特別費勁,老半天也擠不出一滴。”

“莫不是前列腺有問題,得趕緊查一查,男人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脫了——好好,總算屙出來了!憋死個人!”

一陣水響過後,兩人往鎮醫院走去。

當鎮長時,孔太順還能聽到別人當麵發牢騷。當書記後,就不一樣了,除非是暗中巧遇,一般幹部再也不敢在自己麵前亂說話了。孔太順知道楊校長是在說自己,抬腿將眼前的柳樹狠狠踹了幾下,硬是將心中的火氣壓了下去。

沒走多遠孔太順又碰上了地委下派幹部孫萍。

孫萍一個人正順著河堤散步。孔太順見了,就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剛剛給男朋友寫完信。孫萍挺大方地表示,孔太順兩樣都沒猜對,是一個從不通音訊的大學學兄,突然莽撞地給她寫了一封求愛信。孫萍不等孔太順問就主動告訴對方的名字。孔萍的話,讓孔太順再次想起在圖書館門前,冒著大雪撲進自己懷裏的那位學姐,這麼多年,他居然一點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孔太順心裏作出決定,一定要找機會打聽這位學姐的情況,嘴裏卻表示,他不理解孫萍的學兄為何取名叫毛筆。孫萍笑著重複說了一遍,不是“毛筆”而是“毛畢”。孔太順問她感覺如何。孫萍說她發現毛畢的文章寫得好。孔太順要她留心對方是不是抄了哪個名人公開發表的情書。

孫萍一邊笑著表示認同,一邊說那位學兄也是大學本科畢業,因為文章寫得好,分配時占了大便宜,一出學校大門就成了省委的筆杆子。孫萍的話讓孔太順心裏一動,他迅速意識到,此時此刻,孫萍對他說出這番話,肯定有別的用意。孫萍來報到時,介紹信上隻說她是副科級,沒有說明她是不是副科長,也沒有說明她是不是中共黨員,隻讓她擔任副鎮長。因為是從地委來的,孔太順一直要鎮裏的人將她作為黨員對待,但凡黨內的會,一律通知孫萍參加。

孔太順等著聽下文。

孫萍卻說,鎮裏人都知道孔太順今天回來,包括楊校長在內的好幾撥人,一直在鎮委大院裏等著他,直到小許一個人開著車進院後,他們才散去。孔太順問清除了楊校長是準備找他要錢以外,別人都是來申冤告狀的,才放心下來。

這年頭隻要不涉及錢,一切都好辦。孔太順和孫萍站在路中央,說了一陣閑話。後來孔太順要孫萍幫忙做件事:馬上到鎮醫院去看看那個姓胡的老師到底是什麼原因住院的。孫萍答應後便往鎮醫院方向去了。孫萍回應得很響亮,一點也不像是從上麵下來的幹部,這讓孔太順心裏更有把握地認定,孫萍確實有事求自己幫忙。

一進鎮子,街兩邊乘涼的人都拿眼光看著孔太順。同他打招呼的人卻很少,偶爾開口也是那幾個禮節性的字。孔太順平常進出鎮子總是坐車,同鎮上的人見麵的日子不多,這般光景讓他有些吃驚。自己剛來鎮上時可不是這樣,那時誰碰見他,都會上前來說一陣話,反映些情況,提點建議什麼的。

孔太順看見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不迭地招呼幾個孩子,就走上去詢問他家中的情況。他以為老人的兒子、媳婦外出打工去了。誰知老人氣呼呼地告訴他,孩子的父母都讓派出所的人抓了起來。老人說,自家人在一起打麻將,帶點彩,竟然犯法,開口就要罰款三千。那麼多貪官汙吏怎麼不去抓,那麼多貪汙受賄的人怎麼不去抓?老人一開口,四周的人都圍攏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孔太順總算搞清楚,原來鎮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動,抓了四十多個打麻將賭博的人,清一色是鎮上的個體戶,不要說是幹部,就連農民也沒有一個。他們認為這一定是派出所的預謀,十幾萬罰款能夠買一台好車。

孔太順借口自己剛回,不了解情況,轉身往人群外麵走。

老人在背後說:“我將話說明了,要錢沒有,要命有幾條。”

孔太順沒有理睬。

老人又說:“這哪像共產黨,簡直是……”

孔太順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話出口,便猛地轉過身大聲說:“不是共產黨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這些私營業主先富起來,你們能有今天這麼大的鋪子?錢來得太容易了,就想賭,是不是?莫以為自己逃稅的手腳做得幹淨,讓你逃才逃得了。你懂不懂,孔明知道關羽會放曹操,才讓他去守華容道。不讓你逃時,你就是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得了共產黨的恩惠卻想著別人的好處,這叫什麼,這叫混賬王八蛋!前年訂村規民約時,你們都簽過字,賭博就要挨罰。不想交罰款的人明天來鎮委會同我打個招呼。”

孔太順一吼,街上突然靜下來。

他什麼也不再說,一溜煙地回到鎮委大院內,也不理睬別人叫他,站在院子當中扯著嗓子大叫老閻。分管政法的閻副書記應聲從自家門口鑽出來,孔太順要他馬上將派出所黃所長叫來。他剛開門進屋,住隔壁的婦聯主任李妙玉就送了兩瓶開水進來,並隨口問他這次出去的時間是不是延長了三四天。孔太順說,剛開始隻準備參觀一下華西村,後來大家都鬧著要去蘇州看看,參觀團的領導隻好修改日程安排。李妙玉問他有些什麼收獲,孔太順一邊歎氣一邊告訴她,經驗很多,可是太先進了,他們一下子學不了,還得敲自己的老實鑼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