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莊是康熙的“長城”,與蜿蜒千裏的秦始皇長城相比,哪個更高明些呢?
康熙幾乎每年立秋之後都要到“木蘭圍場”參加一次為期二十天的秋獵,一生參加了四十八次。每次圍獵,情景都極為壯觀。先由康熙選定逐年輪換的狩獵區域(逐年輪換是為了生態保護),然後就搭建一百七十多座大帳篷為“內城”,二百五十多座大帳篷為“外城”,城外再設警衛。第二天拂曉,八旗官兵在皇帝的統一督導下集結圍攏,在上萬官兵的齊聲呐喊下,康熙首先一馬當前,引弓射獵,每有所中便引來一片歡呼,然後扈從大臣和各級將士也緊隨康熙射獵。康熙身強力壯,騎術高明,圍獵時智勇雙全,弓箭上的功夫更讓王公大臣由衷驚服,因而他本人的獵獲就很多。晚上,營地上篝火處處,肉香飄蕩,人笑馬嘶,而康熙還必須回到帳篷裏批閱每天疾馳送來的奏章文書。康熙一生身先士卒打過許多著名的仗,但在晚年,他最得意的還是自己打獵的成績,因為這純粹是他個人生命力的驗證。一七一九年康熙自“木蘭圍場”行獵後返回避暑山莊時曾興致勃勃地告諭禦前侍衛:
朕自幼至今已用鳥槍弓矢獲虎一百五十三隻,熊十二隻,豹二十五隻,猞二十隻,麋鹿十四隻,狼九十六隻,野豬一百三十三口,哨獲之鹿已數百,其餘圍場內隨便射獲諸獸不勝記矣。朕於一日內射兔三百一十八隻,若庸常人畢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數也。
這筆流水賬,他說得很得意,我們讀得也很高興。身體的強健和精神的強健往往是連在一起的,須知中國曆史上多的是有氣無力病懨懨的皇帝,他們即便再“內秀”,也何以麵對如此龐大的國家。
由於強健,他有足夠的精力處理挺複雜的西藏事務和蒙古事務,解決治理黃河、淮河和疏通漕運等大問題,而且大多很有成效,功澤後世。由於強健,他還願意勤奮地學習,結果不僅武功一流,“內秀”也十分了得,成為中國曆代皇帝中特別有學問、也特別重視學問的一位,這一點一直很使我震動,而且我可以肯定,當時也把一大群冷眼旁觀的漢族知識分子震動了。
誰能想得到呢,這位滿清帝王竟然比明代曆朝皇帝更熱愛和精通漢族傳統文化!大凡經、史、子、集,詩、書、音律,他都下過一番功夫,其中對朱熹哲學鑽研最深。他親自批點《資治通鑒綱目大全》,與一批著名的理學家進行水平不低的學術探討,並命他們編纂了《朱子大全》、《性理精義》等著作。他下令訪求遺散在民間的善本珍籍加以整理,並且大規模地組織人力編輯出版了卷帙浩繁的《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字典》、《佩文韻府》、《大清會典》,文化氣魄鋪地蓋天,直到今天,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文化還離不開這些極其重要的工具書。他派人通過對全國土地的實際測量,編成了全國地圖《皇輿全覽圖》。在他倡導的文化氣氛下,湧現了一大批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都可以稱得上第一流大師的人文科學家,在這一點上,幾乎很少有朝代能與康熙朝相比肩。
以上講的還隻是我們所說的“國學”,可能更讓現代讀者驚異的是他的“西學”。因為即使到了現代,在我們印象中,國學和西學雖然可以溝通但在同一個人身上深潛兩邊的畢竟不多,尤其對一些官員來說更是如此。然而早在三百年前,康熙皇帝竟然在北京故宮和承德避暑山莊認真研究了歐幾裏得幾何學,經常演算習題,又學習了法國數學家巴蒂的《實用和理論幾何學》,並比較它與歐幾裏得幾何學的差別。他的老師是當時來中國的一批西方傳教士,但後來他的演算比傳教士還快,他親自審校譯成漢文和滿文的西方數學著作,而且一有機會就向大臣們講授西方數學。以數學為基礎,康熙又進而學習了西方的天文、曆法、物理、醫學、化學,與中國原有的這方麵知識比較,取長補短。在自然科學問題上,中國官僚和外國傳教士經常發生矛盾,康熙不袒護中國官僚,也不主觀臆斷,而是靠自己發憤學習,真正弄通西方學說,幾乎每次都作出了公正的裁斷。他任命一名外國人擔任欽天監監副,並命令禮部挑選一批學生去欽天監學習自然科學,學好了就選拔為博士官。西方的自然科學著作《驗氣圖說》、《儀象誌》、《赤道南北星圖》、《窮理學》、《坤輿圖說》等等被一一翻譯過來,有的已經譯成漢文的西方自然科學著作如《幾何原理》前六卷他又命人譯成滿文。
這一切,居然與他所醉心的“國學”互不排斥,居然與他一天射獵三百一十八隻野兔互不排斥,居然與他一連串重大的政治行為、軍事行為、經濟行為互不排斥!我並不認為康熙給中國帶來了根本性的希望,他的政權也做過不少壞事,如臭名昭著的“文字獄”之類,我想說的隻是,在中國曆代帝王中,這位少數民族出身的帝王具有超乎尋常的生命力,他的人格比較健全。有時,個人的生命力和人格,會給曆史留下重重的印記。與他相比,明代的許多皇帝都活得太不像樣了,魯迅說他們是“無賴兒郎”,確有點像。尤其讓人生氣的是明代萬曆皇帝(神宗)朱翊鈞,在位四十八年,親政三十八年,竟有二十五年時間躲在深宮之內不見外人的麵,完全不理國事,連內閣首輔也見不到他,不知在幹什麼。沒見他玩過什麼,似乎也沒有好色的嫌疑,曆史學家們隻能推斷他躺在煙榻上抽了二十多年的鴉片煙!他聚斂的金銀如山似海,但當清軍起事,朝廷束手無策時問他要錢,他也死不肯拿出來,最後拿出一個無濟於事的小零頭,竟然都是因窖藏太久變黑發黴、腐蝕得不能見天日的銀子!這完全是一個失去任何人格支撐的心理變態者,但他又集權於一身,明朝怎能不垮?他死後還有兒子朱常洛(光宗)、孫子朱由校(熹宗)和朱由檢(思宗)先後繼位,但明朝已在他的手裏敗定了,他的兒孫們非常可憐;康熙與他正相反,把生命從深宮裏釋放出來,在曠野、獵場和各個知識領域揮灑,避暑山莊就是他這種生命方式的一個重要吐納口站,因此也是當時中國曆史命運的一所“吉宅”。
三
康熙與晚明帝王的對比,避暑山莊與萬曆深宮的對比,當時的漢族知識分子當然也感受到了,心情比較複雜。
開始大多數漢族知識分子都是抗清複明,甚至在赳赳武夫們紛紛掉頭轉向之後,一群柔弱的文人還寧死不折。文人中也有一些著名的變節者,但他們往往也承受著深刻的心理矛盾和精神痛苦。我想這便是文化的力量。一切軍事爭逐都是浮麵的,而事情到了要搖撼某個文化生態係統的時候才會真正變得嚴重起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人種,其最終意義不是軍事的、地域的、政治的,而是文化的。當時江南地區好幾次重大的抗清事件,都起之於“削發”之爭,即漢人曆來束發而清人強令削發,甚至到了“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地步。頭發的樣式看來事小卻關及文化生態,結果,是否“毀我衣冠”的問題成了“夷夏抗爭”的最高爆發點。這中間,最能把事情與整個文化係統聯係起來的是文化人,最懂得文明和野蠻的差別,並把“韃虜”與野蠻連在一起的也是文化人。老百姓的頭發終於被削掉了,而不少文人還在拚死堅持。著名大學者劉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進杭州後便絕食,二十天後死亡;他的門生,另一位著名大學者黃宗羲投身於武裝抗清行列,失敗後回餘姚家鄉事母著述;又一位著名大學者顧炎武比黃宗羲更進一步,武裝抗清失敗後還走遍全國許多地方圖謀複明,最後終老陝西……這些一代宗師如此強硬,他們的門生和崇拜者們當然也多有追隨。
但是,事情到了康熙那兒卻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文人們依然像朱耷筆下的禿鷲,以“天地為之一寒”的冷眼看著朝廷,而朝廷卻奇怪地流瀉出一種壓抑不住的對漢文化的熱忱。開始大家以為是一種籠絡人心的策略,但從康熙身上看好像不完全是。他在討伐吳三桂的戰爭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下令各級官員以“崇儒重道”為目的,向朝廷推薦“學問兼優、文詞卓越”的士子,由他親自主考錄用,稱作“博學鴻詞科”。這次被保薦、征召的共一百四十三人,後來錄取了五十人。其中有傅山、李顒等人被推薦了卻寧死不應考。傅山被人推薦後又被強抬進北京,他見到“大清門”三字便滾倒在地,兩淚直流,如此行動康熙不僅不怪罪反而免他考試,任命他為“中書舍人”。他回鄉後不準別人以“中書舍人”稱他,但這個時候說他對康熙本人還有多大仇恨,大概談不上了。
李顒也是如此,受到推薦後稱病拒考,被人抬到省城後竟以絕食相抗,別人隻得作罷。這事發生在康熙十七年,康熙本人二十六歲,沒想到二十五年後,五十餘歲的康熙西巡時還記得這位強硬的學人,召見他,他沒有應召,但心裏畢竟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派兒子李慎言作代表應召,並送自己的兩部著作《四書反身錄》和《二曲集》給康熙。這件事帶有一定的象征性,表示最有抵觸的漢族知識分子也開始與康熙和解了。
與李顒相比,黃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更是禮儀有加,多次請黃宗羲出山未能如願,便命令當地巡撫到黃宗羲家裏,把黃宗羲寫的書認真抄來,送入宮內以供自己拜讀。這一來,黃宗羲也不能不有所感動。與李顒一樣,自己出麵終究不便,由兒子代理,黃宗羲讓自己的兒子黃百家進入皇家修史局,幫助完成康熙交下的修《明史》的任務。你看,即便是原先與清廷不共戴天的黃宗羲、李顒他們,也覺得兒子一輩可以在康熙手下好生過日子了。這不是變節,也不是妥協,而是一種文化生態意義上的開始認同。既然康熙對漢文化認同得那麼誠懇,漢族文人為什麼就完全不能與他認同呢?政治軍事,不過是文化的外表罷了。
黃宗羲不是讓兒子參加康熙下令編寫的《明史》嗎?編《明史》這事給漢族知識界震動不小。康熙任命了大曆史學家徐元文、萬斯同、張玉書、王鴻緒等負責此事,要他們根據《明實錄》如實編寫,說“他書或以文章見長,獨修史宜直書實事”,他還多次要大家仔細研究明代晚期破敗的教訓,引以為戒。漢族知識界要反清複明,而清廷君主竟然親自領導著漢族的曆史學家在冷靜研究明代了,這種研究又高於反清複明者的思考水平,那麼,對峙也就不能不漸漸化解了。《明史》後來成為整個二十四史中寫得較好的一部,這是直到今天還要承認的事實。
當然,也還餘留著幾個堅持不肯認同的文人。例如康熙時代浙江有個學者叫呂留良的,在著書和講學中還一再強調孔子思想的精義是“尊王攘夷”,這個提法,在他死後被湖南一個叫曾靜的落第書生看到了,很是激動,趕到浙江找到呂留良的兒子和學生幾人,籌劃反清。這時康熙也早已過世,已是雍正年間,這群文人手下無一兵一卒,能幹成什麼事呢?他們打聽到川陝總督嶽鍾琪是嶽飛的後代,想來肯定能繼承嶽飛遺誌來抗擊外夷,就派人帶給他一封策反的信,眼巴巴地請他起事。這事說起來已經有點近乎笑話,嶽飛抗金到那時已隔著整整一個元朝、整整一個明朝,清朝也已過了八九十年,算到嶽鍾琪身上都是多少代的事啦,還想著讓他憑著一個“嶽”字拍案而起,中國書生的昏愚和天真就在這裏。嶽鍾琪是清朝大官,做夢也沒有想到過要反清,接信後虛假地應付了一下,卻理所當然地報告了雍正皇帝。雍正下令逮捕了這個謀反集團,又親自閱讀了書信、著作,覺得其中有好些觀念需要自己寫文章來與漢族知識分子辯論,而且認為有過康熙一代,朝廷已有足夠的事實和勇氣證明清代統治者並不差,為什麼還要對抗清廷?於是這位皇帝親自編了一部《大義覺迷錄》頒發各地,而且特免肇事者曾靜等人的死罪,讓他們專到江浙一帶去宣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