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的《大義覺迷錄》寫得頗為誠懇。他的大意是:不錯,我們是夷人,我們是“外國”人,但這是籍貫而已,天命要我們來撫育中原生民,被撫育者為什麼還要把華、夷分開來看?你們所尊重的舜是東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這難道有損於他們的聖德嗎?呂留良這樣著書立說的人,連前朝康熙皇帝的文治武功、赫赫盛德都加以隱匿和誣蔑,實在是不顧民生國運隻泄私憤了。外族入主中原,可能反而勇於為善,如果著書立說的人隻認為生在中原的君主不必修德行仁也可享有名分,而外族君主即便勵精圖治也得不到褒揚,外族君主為善之心也會因之而懈怠,受苦的不還是中原百姓嗎?
雍正的這番話,帶著明顯的委屈情緒,而且是給父親康熙打抱不平,也真有一些動人的地方。但他的整體思維能力顯然比不上康熙,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外國”人,“夷人”,盡管他所說的“外國”隻是指外族,而且也僅指中原地區之外的幾個少數民族,與我們今天所說的外國不同,但無論如何在一些前提性的概念上把事情搞複雜了,反而不利。他的兒子乾隆看出了這個毛病,即位後把《大義覺迷錄》全部收回,列為禁書,殺了被雍正赦免了的曾靜等人,開始大興文字獄。康熙、雍正年間也有醜惡的文字獄,但來得特別厲害的是乾隆,他不許漢族知識分子把清廷看成是“夷人”,連一般文字中也不讓出現“虜”、“胡”之類字樣,不小心寫出來了很可能被砍頭。他想用暴力抹去這種對立,然後一心一意做個好皇帝。除了華夷之分的敏感點外,其他地方他倒是比較寬容,有度量,聽得進忠臣賢士們的尖銳意見和建議,因此在他執政的前期,做了很多好事,國運可稱昌盛。這樣一來,即便存有異念的少數漢族知識分子也不敢有什麼想頭,到後來也真沒有什麼想頭了。其實本來這樣的人已不可多覓,雍正和乾隆都把文章做過了頭。真正第一流的大學者,在乾隆時代已不想做反清複明的事了。乾隆,靠著人才濟濟的智力優勢,靠著康熙、雍正給他奠定的豐厚基業,也靠著他本人的韜略雄才,做起了中國曆史上福氣最好的大皇帝。承德避暑山莊,他來得最多,總共逗留的時間很長,因此他的蹤跡更是隨處可見。乾隆也經常參加“木蘭秋獮”,親自射獲的獵物也極為可觀,但他的主要心思卻放在邊疆征戰上,避暑山莊和周圍的外八廟內,記載這種征戰成果的碑文極多。這種征戰與漢族的利益沒有衝突,反而弘揚了中國的國威,連漢族知識界也引以為榮,甚至可以把乾隆看成是華夏聖君了,但我細看碑文之後卻產生一個強烈的感覺:有的仗迫不得已,打打也可以,但多數邊界戰爭的必要性深可懷疑。需要打得這麼大嗎?需要反複那麼多次嗎?需要這樣強橫地來對待鄰居們嗎?需要殺得如此殘酷嗎?
好大喜功的乾隆把他的所謂“十全武功”鐫刻在避暑山莊裏樂滋滋地自我品嚐,這使山莊回蕩出一些燥熱而又不祥的氣氛。在滿、漢文化對峙基本上結束之後,這裏洋溢著的是中華帝國的自得情緒。江南塞北的風景名勝在這裏聚會,上天的唯一驕子在這裏安駐,再下令編一部綜覽全部典籍的《四庫全書》在這裏存放,幾乎什麼也不缺了。乾隆不斷地寫詩,說避暑山莊裏的意境已遠遠超過唐宋詩詞裏的描繪,而他則一直等著到時間卸任成為“林下人”,在此間度過餘生。在山莊內鬆雲峽的同一座石碑上,乾隆一生竟先後刻下了六首禦製詩表述這種自得情懷。
是的,乾隆一朝確實不算窩囊,但須知這已是十八世紀(乾隆正好死於十八世紀最後一年),十九世紀已經迎麵而來,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乾隆打了那麼多仗,耗資該有多少?他重用的大貪官和珅,又把國力糟蹋到了何等地步?事實上,清朝,乃至於中國的整體曆史悲劇,就在乾隆這個貌似全盛期的皇帝身上,在山水宜人的避暑山莊內,已經釀就。但此時的避暑山莊,還完全沉湎在中華帝國的夢幻之中,而全國的文化良知,也都在這個幻夢邊沿口或陶醉、或喑啞。
一七九三年九月十四日,一個英國使團來到避暑山莊,乾隆以盛宴歡迎,還在山莊的萬樹園內以大型歌舞和焰火晚會招待,避暑山莊一片熱鬧。英方的目的是希望乾隆同意他們派使臣常駐北京,在北京設立洋行,希望中國開放天津、寧波、舟山為貿易口岸,在廣州附近撥一些地方讓英商居住,又希望英國貨物在廣州至澳門的內河流通時能獲免稅和減稅的優惠。本來,這是可以談判的事,但對居住在避暑山莊、一生喜歡用武力炫耀華夏威儀的乾隆來說卻不存在任何談判的可能。他給英國國王寫了信,信的標題是《賜英吉利國王敕書》,信內對一切要求全部拒絕,說“天朝尺土俱歸版籍,疆址森然,即使島嶼沙洲,亦必劃界分疆各有專屬”,“從無外人等在北京城開設貨行之事”,“此與天朝體製不合,斷不可行!”也許至今有人認為這幾句話充滿了愛國主義的凜然大義,與以後清廷簽訂的賣國條約不可同日而語,對此我實在不敢苟同。
本來康熙早在一六八四年就已開放海禁,在廣東、福建、浙江、江蘇分設四個海關歡迎外商來貿易,過了七十多年乾隆反而關閉其他海關隻許外商在廣州貿易,外商在廣州也有許多可笑的限製,例如不準學說中國話,買中國書,不許坐轎,更不許把婦女帶來,等等。我們閉目就能想象朝廷對外國人的這些限製是出於何種心理規定出來的。康熙向傳教士學西方自然科學,關係不錯,而乾隆卻把天主教給禁了。自高自大,無視外部世界,滿腦天朝意識,這與以後的受辱挨打有著必然的邏輯聯係。乾隆在避暑山莊訓斥外國帝王的朗聲言詞,就連曆史老人也會聽得不太順耳了。這座園林,已羼雜進某種凶兆。
四
我在山莊鬆雲峽細讀乾隆寫了六首詩的那座石碑時,在碑的西側又讀到他兒子嘉慶的一首。嘉慶即位後經過這裏,讀了父親那些得意洋洋的詩作後不禁長歎一聲:父親的詩真是深奧,而我這個做兒子的卻實在覺得肩上的擔子太重了!(“瞻題蘊精奧,守位重仔肩”)嘉慶為人比較懦弱寬厚,在父親留下的這副擔子前不知如何是好。他一生都在麵對內憂外患,最後不明不白地死在避暑山莊。
道光皇帝繼嘉慶之位時已四十來歲,沒有什麼才能,隻知艱苦樸素,穿的褲子還打過補丁。這對一國元首來說可不是什麼佳話。朝中大臣競相摹仿,穿了破舊衣服上朝,一眼看去,這個朝廷已經沒有多少氣數了。父親死在避暑山莊,畏怯的道光也就不願意去那裏了,讓它空關了幾十年。他有時想想也該像祖宗一樣去打一次獵,打聽能不能不經過避暑山莊就可以到“木蘭圍場”,回答說沒有別的道路,他也就不去打獵了。像他這麼個可憐巴巴的皇帝,似乎本來就與山莊和打獵沒有緣分的,鴉片戰爭已經爆發,他憂愁的目光隻能一直注視著南方。
避暑山莊一直關到一八六〇年九月,突然接到命令,鹹豐皇帝要來,趕快打掃。鹹豐這次來時帶的銀兩特別多,原來是來逃難的,英法聯軍正威脅著北京。鹹豐這一來就不走了,東走走西看看,慶幸祖輩留下這麼個好地方讓他躲避。他在這裏又批準了好幾份喪權辱國的條約,但簽約後還是不走,直到一八六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死在這兒,差不多住了近一年。
鹹豐一死,避暑山莊熱鬧了好些天,各種政治勢力圍著遺體進行著明明暗暗的較量。一場被曆史學家稱之為“辛酉政變”的行動方案在山莊的幾間屋子裏製定,然後,鹹豐的棺木向北京啟運了,剛繼位的小皇帝也出發了,浩浩蕩蕩。避暑山莊的大門又一次緊緊地關住了,而就在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間,很快站出來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女子,她將統治中國數十年。
她就是慈禧,離開了山莊後再也沒有回來。不久又下了一道命令,說熱河避暑山莊已經幾十年不用,殿亭各宮多已傾圮,隻是鹹豐皇帝去時稍稍修治了一下,現在鹹豐已逝,眾人已走,“所有熱河一切工程,著即停止”。
這個命令,與康熙不修長城的諭旨前後輝映。康熙的“長城”也終於傾坍了,荒草淒迷,暮鴉回翔,舊牆斑駁,黴苔處處,而大門卻緊緊地關著。關住了那些宮殿房舍倒也罷了,還關住了那麼些蒼鬱的山,那麼些晶亮的水。在康熙看來,這兒就是他心目中的清代,但清代把它丟棄了,於是自己也就成了一個喪魂落魄的朝代。慈禧在北京修了一個頤和園,與避暑山莊對抗,塞外朔北的園林不會再有對抗的能力和興趣,它似乎已屬於另外一個時代。康熙連同他的園林一起失敗了,敗在一個沒有讀過什麼書,沒有建立過什麼功業的女人手裏。熱河的雄風早已吹散,清朝從此陰氣重重、劣跡斑斑。
當新的一個世紀來到的時候,一大群漢族知識分子向這個政權發出了毀滅性聲討,民族仇恨重新在心底燃起,三百年前抗清誌士的事跡重新被發掘和播揚。避暑山莊,在這個時候是一個邪惡的象征,老老實實躲在遠處,盡量不要叫人發現。
五
清朝滅亡後,社會震蕩,世事忙亂,人們也沒有心思去品咂一下這次曆史變更的苦澀厚味,匆匆忙忙趕路去了。直到一九二七年六月一日,大學者王國維先生在頤和園投水而死,才讓全國的有心人肅然深思。
王國維先生的死因眾說紛紜,我們且不管它,隻知道這位漢族文化大師拖著清代的一條辮子,自盡在清代的皇家園林裏,遺囑為“五十之後,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他不會不知道明末清初為漢族人是束發還是留辮之爭曾發生過驚人的血案,他不會不知道劉宗周、黃宗羲、顧炎武這些大學者的慷慨行跡,他更不會不知道按照世界曆史的進程,社會巨變乃屬必然,但是他還是死了。我讚成陳寅恪先生的說法,王國維先生並不死於政治鬥爭、人事糾葛,或僅僅為清廷盡忠,而是死於一種文化: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王觀堂先生挽詞並序》)
王國維先生實在無法把自己為之而死的文化與清廷分割開來。在他的書架裏,《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字典》、《四庫全書》、《紅樓夢》、《桃花扇》、《長生殿》、乾嘉學派、納蘭性德等等都把兩者連在一起了,於是對他來說,衣冠舉止,生態心態,也莫不兩相混同。我們記得,在康熙手下,漢族高層知識分子經過劇烈的心理掙紮已開始與朝廷產生某種文化認同,沒有想到的是,當康熙的政治事業和軍事事業已經破敗之後,文化認同竟還未消散。為此,宏才博學的王國維先生要以生命來祭奠它。他沒有從心理掙紮中找到希望,死得可惜又死得必然。知識分子總是不同尋常,他們總要在政治軍事的折騰之後表現出長久的文化韌性,文化變成了生命,隻有靠生命來擁抱文化了,別無他途;明末以後是這樣,清末以後也是這樣。但清末又是整個中國封建製度的末尾,因此王國維先生祭奠的該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清代隻是他的落腳點。
今天,我麵對著避暑山莊的清澈湖水,不能不想起王國維先生的麵容和身影。我輕輕地歎息一聲,一個風雲數百年的朝代,總是以一群強者英武的雄姿開頭,而打下最後一個句點的,卻常常是一些文質彬彬的淒怨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