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可以與範欽構成對比的藏書家正是他的侄子範大澈。範大澈從小受叔父影響,不少方麵很像範欽,例如他為官很有能力,多次出使國外,而內心又對書籍有一種強烈的癖好;他學問不錯,對書籍也有文化價值上的裁斷力,因此曾被他搜集到一些重要珍本。他藏書,既有叔父的正麵感染,也有叔父的反麵刺激。據說有一次他向範欽借書而範欽不甚爽快,便立誌自建藏書樓來悄悄與叔父爭勝,曆數年努力而樓成,他就經常邀請叔父前去做客,還故意把一些珍貴秘本放在案上任叔父隨意取閱。遇到這種情況,範欽總是淡淡的一笑而已。在這裏,叔侄兩位藏書家的差別就看出來了。侄子雖然把事情也搞得很有樣子,但背後卻隱藏著一個意氣性的動力,這未免有點小家子氣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終極性目標是很有限的,隻要把樓建成,再搜集到叔父所沒有的版本,他就會欣然自慰。結果,這位作為後輩新建的藏書樓隻延續幾代就合乎邏輯地流散了,而天一閣卻以一種怪異的力度屹立著。

實際上,這也就是範欽身上所支撐著的一種超越意氣、超越嗜好、超越才情,因此也超越時間的意誌力。這種意誌力在很長時間內的表現常常讓人感到過於冷漠、嚴峻,甚至不近人情,但天一閣就是靠著它延續至今的。

藏書家遇到的真正麻煩大多是在身後,因此,範欽麵臨的問題是如何把自己的意誌力變成一種不可動搖的家族遺傳。不妨說,天一閣真正堪稱悲壯的曆史,開始於範欽死後。我不知道保住這座樓的使命對範氏家族來說算是一種榮幸,還是一場延綿數百年的苦役。

活到八十高齡的範欽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他把大兒子和二媳婦(二兒子已亡故)叫到跟前,安排遺產繼承事項。老人在彌留之際還給後代出了一個難題,他把遺產分成兩份,一份是萬兩白銀,一份是一樓藏書,讓兩房挑選。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遺產分割法。萬兩白銀立即可以享用,而一樓藏書則除了沉重的負擔沒有任何享用的可能,因為範欽本身一輩子的舉止早已告示後代,藏書絕對不能有一本變賣,而要保存好這些藏書每年又要支付一大筆費用。為什麼他不把保存藏書的責任和萬兩白銀都一分為二讓兩房一起來領受呢?為什麼他要把權利和義務分割得如此徹底要後代選擇呢?

我堅信這種遺產分割法老人已經反複考慮了幾十年。實際上這是他自己給自己出的難題:要麼後代中有人義無返顧、別無他求地承擔艱苦的藏書事業,要麼隻能讓這一切都隨自己的生命煙消雲散!他故意讓遺囑變得不近情理,讓立誌繼承藏書的一房完全無利可圖。因為他知道這時候隻要有一絲摻假,再隔幾代,假的成分會成倍地擴大,他也會重蹈其他藏書家的覆轍。他沒有絲毫意思想譏刺或鄙薄要繼承萬兩白銀的那一房,誠實地承認自己沒有承接這項曆史性苦役的信心,總比在老人病榻前不太誠實的信誓旦旦好得多。但是,毫無疑問,範欽更希望在告別人世的最後一刻聽到自己企盼了幾十年的聲音。他對死神並不恐懼,此刻卻不無恐懼地直視著後輩的眼睛。

大兒子範大衝立即開口,他願意繼承藏書樓,並決定撥出自己的部分良田,以田租充當藏書樓的保養費用。

就這樣,一場沒完沒了的接力賽開始了。多少年後,範大衝也會有遺囑,範大衝的兒子又會有遺囑……,後一代的遺囑比前一代還要嚴格。藏書的原始動機越來越遠,而家族的繁衍卻越來越大,怎麼能使後代眾多支脈的範氏世譜中每一家每一房都嚴格地恪守先祖範欽的規範呢?這實在是一個值得我們一再品味的艱難課題。在當時,一切有曆史跨度的文化事業隻能交付給家族傳代係列,但家族傳代本身卻是一種不斷分裂、異化、自立的生命過程。讓後代的後代接受一個需要終生投入的強硬指令,是十分違背生命的自在狀態的;讓幾百年之後的後裔不經自身體驗就來沿襲幾百年前某位祖先的生命衝動,也難免有許多憋氣的地方。不難想象,天一閣藏書樓對於許多範氏後代來說幾乎成了一個宗教式的朝拜對象,隻知要誠惶誠恐地維護和保存,卻不知是為什麼。按照今天的思維習慣,人們會在高度評價範氏家族的豐功偉績之餘隨之揣想他們代代相傳的文化自覺,其實我可肯定此間埋藏著許多難以言狀的心理悲劇和家族紛爭,這個在藏書樓下生活了幾百年的家族非常值得同情。

後代子孫免不了會產生一種好奇,樓上究竟是什麼樣的呢?到底有哪些書,能不能借來看看?親戚朋友更會頻頻相問,作為你們家族世代供奉的這個秘府,能不能讓我們看上一眼呢?

範欽和他的繼承者們早就預料到這種可能,而且預料藏書樓就會因這種點滴可能而崩坍,因而已經預防在先。他們給家族製定了一個嚴格的處罰規則,處罰內容是當時視為最大屈辱的不予參加祭祖大典,因為這種處罰意味著在家族血統關係上亮出了“黃牌”,比杖責鞭笞之類還要嚴重。處罰規則標明:子孫無故開門入閣者,罰不予祭三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書櫥者,罰不予祭一年;擅將藏書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罰不予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懲外,永行擯逐,不得予祭。

在此,必須講到那個我每次想起都很難過的事件了。嘉慶年間,寧波知府丘鐵卿的內侄女錢繡芸是一個酷愛詩書的姑娘,一心想要登天一閣讀點書,竟要知府做媒嫁給了範家。現代社會學家也許會責問錢姑娘你究竟是嫁給書還是嫁給人,但在我看來,她在婚姻很不自由的時代既不看重錢也不看重勢,隻想借著婚配來多看一點書,總還是非常令人感動的。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當自己成了範家媳婦之後還是不能登樓,一種說法是族規禁止婦女登樓,另一種說法是她所嫁的那一房範家後裔在當時已屬於旁支。反正錢繡芸沒有看到天一閣的任何一本書,鬱鬱而終。

今天,當我抬起頭來仰望天一閣這棟樓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錢繡芸那憂鬱的目光。我幾乎覺得這裏可出一個文學作品了,不是寫一般的婚姻悲劇,而是寫在那很少有人文主義氣息的中國封建社會裏,一個姑娘的生命如何強韌而又脆弱地與自己的文化渴求周旋。

從範氏家族的立場來看,不準登樓,不準看書,委實也出於無奈。隻要開放一條小縫,終會裂成大隙。但是,永遠地不準登樓,不準看書,這座藏書樓存在於世的意義又何在呢?這個問題,每每使範氏家族陷入困惑。

範氏家族規定,不管家族繁衍到何等程度,開閣門必得各房一致同意。閣門的鑰匙和書櫥的鑰匙由各房分別掌管,組成一環也不可缺少的連環,如果有一房不到是無法接觸到任何藏書的。既然每房都能有效地行使否決權,久而久之,每房也都產生了終極性的思考:被我們層層疊疊堵住了門的天一閣究竟是幹什麼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