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信長包圍網(3 / 3)

這一判估是正確的。信長揮師猛追,果然在刀根山山頂附近追上了朝倉敗兵,隨後展開了激烈而血腥的戰鬥,殺死朝倉軍三千餘人,包括著名武將朝倉治部少輔、朝倉掃部助、河合安藝守吉統、青木隼人佐、山崎肥前守,等等,以及從美濃稻葉山城逃出來後就輾轉各地與信長對抗的齋藤龍興——這就是著名的刀彌阪合戰,朝倉主力經此一戰幾乎喪失殆盡。

十七日,織田軍越過木目峠進入越前,次日即攻克朝倉本城一乘穀,並縱火將其焚毀。大火整整燃燒了三天,這座繁華了近百年的北陸名城就此煙消雲散——也代表著朝倉地方政權的覆滅。朝倉義景是十五日逃回一乘穀的,眼見大勢已去,當即便欲自殺,結果被近臣勸止,遂棄城逃往大野郡山田莊的六坊賢鬆寺(在今大野市內)。信長命柴田勝家、稻葉一鐵、氏家直通、安藤守就等將前往追擊,嚴令必須取下義景的首級。

朝倉一族已經死傷殆盡,唯一還掌有軍隊的是式部大輔朝倉景鏡。義景請求景鏡前來增援,景鏡卻於二十日晨率二百餘騎把賢鬆寺團團包圍,並向寺中發射鐵砲。義景知道再無生理,於是長歎一聲,在寺中切腹,享年四十一歲。他留下的辭世句是:“七顛八倒,四十年中,無他無自,四大本空。”

八月二十四日,朝倉景鏡等越前殘餘諸將來到府中龍門寺向織田信長表示降伏,並獻上故主朝倉義景的首級。織田軍還搜出了義景的生母和嫡子,信長命令丹羽長秀將其斬殺示眾。在任命去年主動歸降的前波播磨守吉繼為越前守護代後,織田信長率得勝之師回歸江北虎禦前山。

此時小穀城的淺井氏已成籠中之鳥,甕中之鱉。監視小穀的工作一直以來都交給羽柴秀吉負責,八月二十六日,信長回到虎禦前山,命令秀吉展開最後攻擊。山城小穀,層層相連,中心部分從山頂往下分別為山王丸、小丸、京極丸、中丸和本丸,當時淺井長政居於本丸,而其父久政則居於小丸。次日夜間,羽柴秀吉首先包圍小丸附近的京極丸,切斷了淺井父子的聯係。

一方麵為了確保跟隨在長政身邊的信長之妹市姬,以及市姬為長政生下的三個女兒(信長的親甥女)的安全,一方麵信長還對長政抱有幻想——“都是久政那個老頭不好,逼迫妹夫與我對戰”,信長大概是這樣想著的吧——於是在切斷父子二人的聯係後,信長就派使者前往勸說長政投降。長政問使者:“我父如何?”使者編謊話說:“已降。”長政大笑:“我最清楚父親的脾性,他或者仍然在生,或者已經殉難,是斷不肯投降的。”於是把妻子市姬和三個女兒送到羽柴軍中,以示當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絕不偷生。

羽柴秀吉很快就攻克了京極丸和小丸,淺井久政由家臣鶴鬆大夫擔任介錯,切腹而死。翌日,信長親自指揮猛攻小穀城本丸,淺井長政在經過了英勇的抵抗後,與麾下名將赤尾美作守清綱一起自殺。

小穀城陷落,淺井父子的首級被送往京都示眾,長政年僅十歲的嫡子(長政與前妻所生,不是市姬的兒子)也在美濃關原地方遭受磔刑。江北長年的紛爭終於徹底平靜下來,因為羽柴秀吉在此役中功勞最大,信長就把淺井舊領封贈給他,本城定在長濱。

九月四日,信長凱旋回到佐和山,派柴田勝家攻擊外援斷絕的鯰江城,六角義治降伏,江南也徹底平定了。

魔王誕生

解決完近江的問題以後,下一個目標還是令人頭疼的伊勢長島。織田信長馬不停蹄,當年九月二十四日,再度出兵北伊勢。這次戰爭延續了整整一個月,雖然未能取得最終的勝利,但幾乎攻滅了包括片岡、田邊、中島等在內的所有協助一向一揆的周邊豪族勢力。最後信長留下瀧川一益鎮守新修築的矢田城(今桑名市矢田町),監視暴動群眾的動向,自己回歸岐阜。

然而因為一時失誤,織田軍後退時進入草木繁茂、道路曲折的多藝山中,一向一揆於後追擊,槍彈和箭矢如同雨點一般落到織田軍的頭上,著名的弓箭手林新二郎(林秀貞之子)也在斷後時被打死。黃昏時候,天降暴雨,敵方鐵砲無法發射,織田軍才得以狼狽地逃出戰場,但冒雨連夜行軍,凍死凍傷的士卒也有不少。

本年十一月,若江城的三好氏終於滅亡了。前此足利義昭悍然掀起反旗,三好義繼、鬆永久秀等人也遙相呼應。三好家老多羅尾左近、池田丹後守、野間佐吉三人勸諫無效,暗與信長溝通,打開本城若江大門,放織田大將佐久間信盛入城。三好義繼憤懣恐懼之下,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兒女,然後十字切腹而死。

三好氏敗亡,鬆永久秀再度請降,並且出人意料地再次得到信長的寬大處理。就這樣,迎來了血雨腥風的天正二年(1574年)。

天正二年正月,按照慣例,織田氏配下各軍將領和各方大名都齊集岐阜城,向織田信長獻上禮物,恭賀新春,然後舉行盛大的酒宴。酒宴接近尾聲的時候,按例外樣眾紛紛起身告退,隻留下直屬家臣陪伴在信長左右。信長拍拍手,各種誰都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說過的佳肴異味被端了上來,而盛這些佳肴異味的器具,也是漆金塗銀,極盡奢華的。

信長從小就喜歡與眾不同的奇特事物,最近又對茶道和南蠻文化產生了興趣,不惜工本搜羅了大量茶器和南蠻物品,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事情。然而,有一套食器卻使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那是盛放在白木托盤上的三具淺淺的酒盞。

這酒盞雖然遍塗金漆,但久經戰陣,見慣了死人骷髏的將領們還是一眼認出,那分明是人的頭蓋骨!信長“哈哈”大笑:“這是去年浴血奮戰的見證,來吧,大家都來用這金盞飲一杯酒!”他隨即解釋說,這三具頭蓋骨,屬於三個他最為痛恨的敵人——朝倉義景、淺井久政和淺井長政。

諸將聞言都倒吸一口冷氣,腸翻胃湧,全都不敢上前飲酒。但脾氣一向粗暴,並且慣於酒後撒瘋的信長卻誰都不肯放過,定要諸將都滿飲一杯才準離開。其中尤其是明智光秀,信長偏把朝倉義景的頭蓋骨金盞遞了給他,麵對故主的殘骸,光秀百感交集,幾乎流下淚來。

這般殘忍暴行,可謂亙古未聞。有人說,信長從這一刻起,就已經瘋了,革命者從此消失,暴君就在這頭蓋骨金盞前誕生。然而這樣看待一位亂世梟雄,未免太過簡單化了。不錯,信長的血管中,確實流著暴虐的血,但生於戰國亂世的武將,又有幾個真正溫和誠摯,不具備暴君的素質呢?重要的是,愛與恨都是雙刃劍,過於仁慈會很快送掉自己的性命,過於殘暴則會把所有朋友都變成敵人,所以每個人都用完全相反的外衣包裹著自己的本性,竭力壓抑著忌刻、殘忍的內在不被發現。相對來說,過去的信長不過相對稍微自由一點,放縱一點,對世俗的評價稍微看輕一點而已。但是,終於兩方麵的壓力,使得他大膽剝開了自己的偽裝,將一名戰國武將真正可怕的本心展示在曆史麵前。

一方麵,已滅朝倉、淺井,近畿的最大敵手灰飛煙滅,信長躊躇滿誌,認為自己已經不再需要偽裝了。另方麵,也是更重要的方麵,他感歎情感的無用,甚至僅僅偽裝的情感,也會給自己造成致命的傷口。依賴政秀,政秀棄他而去;饒恕信行,信行二度謀叛;信任長政,長政在背後舉起大刀……真的有什麼人是值得信托的嗎?真的有什麼人是能夠回應我的愛而願意愛我的嗎?信長一定在這樣苦惱地思索著吧。此刻在他身邊,似乎就隻有勝家、長秀、秀吉這些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可以信任了,但信長清楚地知道,這些人隻是將自己飛黃騰達的命運係於家主劍柄之上而已,實際上主從間隻有相互利用的關係。偽裝的愛和崇敬,有時候會自我催眠,從而蒙蔽雙方的眼睛,但隻要形勢一有所改變,真相就會大白。

因此,或許從此刻起,織田信長終於剝下了他人所不敢剝下的偽裝,赤裸裸表現出一名亂世武將所應該具備的殘忍、忌刻和暴虐。從“真實”這點上來看,信長無疑比其他武將要可愛得多。或許,他確實是瘋了,不過不是在舉起頭蓋骨金盞的那一刻,而是在他初陣的那一刻。況且,戰國亂世中,每一名武士都是瘋子,豈獨信長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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