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延綿時間對空間物象的重構
《回車駕言邁》中另一個可堪玩味的地方是,這首羈旅詩以空間切題,並且前四句一直通過空間視野的描述鋪開,但是經過五六句過渡後迅速轉折進入到對時間之維的感受與抒發之中去。其他此類遊子羈旅詩如《行行重行行》、《青青陵上柏》、《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樹》等似乎都有此種抒情的結構取向: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行行重行行》)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涉江采芙蓉》)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庭中有奇樹》)
在這些詩歌中,時空並沒有複合交叉錯亂,空間和時間被明顯整飭地切分到詩歌的前後兩節中。寫空間的詩句以廣延鋪陳敘述為主,寫時間的則多為抒發生命悲情意識。總體而言,在以《古詩十九首》為代表的早期文人五言詩中,空間的出場在很大程度上隻不過是作為時間表現的鋪墊或者說引子而已,有時充當比興之起興的功能。如《行行重行行》中“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從空間展開的開篇八句詩整體作為比體興起下文中的“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抒發由歲月空淹引發的悲切。再如,《青青陵上柏》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托物起興,興起“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一對生命過程短暫的感觸。也就是說,此期詩歌中作為空間存在的物象的審美意義並不在於其作為景物或景致被寓目與被觀賞,而在於作為比體興起具有時間提示意義的情緒變化。因而,這些詩歌的表述方式自然以敘述為主,因為其客觀功用在敘事、提示方麵的使命頗重。
與《古詩十九首》中的羈旅詩具有比較意義的是《詩經》中的征役詩。征役詩是抒情主體離家在外,或在征戰或徭役過程中所見、所聞、所感經曆的寫照,如《豳風·東山》、《小雅·采薇》: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詩經·豳風·東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歸日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啟居,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日歸日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經·小雅·采薇》)
這兩組征役詩的共同抒情特色是都從眼前的現實處境(“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或社會活動(“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落筆,起始二句在各節中重複充當起興句,後麵部分則是抒情主體的內心活動的敘述。《東山》共有四節,此處引用的是該詩的後兩節,記錄的是抒情主體——一位長期戍邊的戰士即將回歸故鄉時悲喜交加的心理活動,而且主要部分都是回憶和想象。由於抒情主體還在回鄉行進的途中,因此主體的想象是對家鄉溫馨纏綿生活的展望,回憶則充滿離別時的難舍和分離後的淒苦,以及對時光流逝所帶來的不確定性的懸疑。《采薇》“采薇采薇”的抒情主體是一位尚在邊地戍守的軍人,他早已歸心似箭,但為了抵禦狁(戰國後稱匈奴)侵略而一再推遲歸期。而到“楊柳依依”,抒情主體顯然已在歸途,重在表現物候和心情的巨大反差。由此可見,《詩經》中的征役詩,對現實空間的描述基本上沒有展開甚至未曾觀照或經曆過,更多的是通過想象或回憶來展現時間之維的過去和現在的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巨大反差而形成悲喜交集的體驗,強調場景和視閾的巨大反差和未來的不可知性。也就是抒情主體已經通過對照的方式找到以時光的變遷、時令的變化來表現內心感懷的抒情程式,但是時光之流中的空間物象與畫麵卻並不一定與某種傾向性的情感產生固定的關聯。季節與某種固定情感取向(通常表現為悲或喜)的固定聯係則要到《楚辭》,集中表現在《楚辭》發明的悲秋主題上。
而在兩漢的“一代之文學”——漢賦中,凸顯的是抒情主體對恢宏闊大的空間審美經驗的極致追求:在數量的極度排比中追求闊大,在空間的延續中企慕恢宏,在物類的彙聚中去把握和表現“博物”之繁富。司馬長卿(相如)《子虛賦》中子虛對楚澤——雲夢之浩渺空闊的記敘,就是以空間方位為坐標一氣排比楚地富饒的動植物類:“雲夢者,方九百裏,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鬱,隆崇嵂崒;岑岩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幹青雲。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砆。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穹菖蒲,茳蘺蘼蕪,諸柘巴苴。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莧菥苞荔,薛莎青蘋。其埤濕則生藏茛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菰蘆,庵閭軒芋。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钜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玳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其樹楩楠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楂梨橙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鵷雛孔鸞,騰遠射幹。其下則有白虎玄豹,……”無盡空間的延展是以品類繁多的物類(動植物)充實其間,品類的變化是空間方位轉移的標誌。漢賦中的空間是具有實物質感的方位延展,《漢書·藝文誌》所謂,漢賦“感物造端,材知深美”,賦成為表現和裝盛抒情主體才智與學識的容器。由此,漢賦中這種宏闊的空間審美經驗形成兩大特點:其一表現為空間中有著人與物的充實與紛繁,其二表現為空間在廣袤、周延、平直中展開。而在包括羈旅詩在內的《古詩十九首》中,抒情主體對外在自然的觀照與體驗,由以漢賦的空間廣延為主轉向了以時光變遷而產生的強烈的生命遷逝體驗為抒情脈絡。這是一個由外在顯象的空間轉移至內在驛動的體驗遷移,表現為一個由外入內的移入過程,即由對外物毫無體驗的無限鋪陳與辭藻堆垛,到基於生命同情的流光遷逝的感性體驗,這是審美時空轉換的一個重要表征和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