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竹林與華林園宴遊(1 / 3)

在稍後的正始(240—248)年間,有文名的是所謂“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山濤、向秀、阮鹹、王戎和劉伶。這七位才華橫溢、性格乖戾、行為怪異的名士經常舉行飲酒、服藥、吟詠等宴遊聚集活動的竹林,是一個固定地方的所指,而不是泛泛意義上的任意一片竹林。它位於山陰,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修武縣境內。由這七個人為主體組成的這一文人集團,除阮籍外,其他六人並沒有留存下多少詩歌作品,五言古詩就更少。在阮籍留下的詩歌中,兩組詠懷詩——《詠懷詩十三首》和《詠懷詩八十二首》(五言)占了他詩作的絕大部分。由於前者是四言詩,受論域所限我們隻能通過分析他的五言組詩《詠懷詩八十二首》中的詩篇,以見出某些跡象。雖然在該組詩中,詩人的主導情緒沉浸在“對酒不能言,淒愴懷酸辛”的濃濃悲劇氛圍中不能自拔,但是從其中間或出現的一些具有遊覽性質的作品中,我們也許可以理會此期遊覽詩新變的一些信息。

一、隱微悲愴的竹林之遊

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是此前中國古典詩歌同題組詩中篇數最多、容量最大的一組。顯然這八十二首詩不是作者一時一地一氣嗬成之篇什,而應視為他在較長時間段內甚至畢生人生感懷的集中流露。雖然阮籍的基本情感取向是“無儔匹”式的“獨坐”所引發的難以排遣的“殷憂”(“憂”在全詩中共出現10次之多,加上其他同義詞如“悲”、“愁”和相似意義表現情感悒鬱的詞,頻率更高),但是這種孤獨的悲情意識在詩中不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直接感物興情,而是以“遊仙”與“詠史”的方式隱微曲折地表達或以沉鬱的氛圍間接暗示出來。其中有些篇章是以遊覽為主題或與遊覽密切相關的:

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襟。寒風振山岡,玄雲起重陰。鳴雁飛南征,發哀音。素質遊商聲,淒愴傷我心。

(《詠懷詩八十二首》之“步出上東門”)

登高臨四野,北望青山阿。鬆柏翳岡岑,飛鳥鳴相過。感慨懷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東門,蘇子狹三河。求仁自得仁,豈複歎谘嗟。

(《詠懷詩八十二首》之“登高臨四野”)

此二詩字麵上流露的似乎是主體在野外的遊覽之作,《晉書》卷四十三就載有“(王戎)每與(阮)籍為竹林之遊”。不過在這兩首詩中,遊覽及其所見比重並不大,僅僅為全詩詠史、遊仙提供“由頭”。第一首詩由前兩句信步閑遊上東門,似乎不經意抬頭看到“首陽岑”即首陽山,直接過渡到“叔齊、伯夷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的事典,引發悲秋的“淒愴”之情。第二首前四句看似為遊覽詩比較經典的寫作路子,而且遠近、動靜相得益彰,但五、六句陡生“辛酸”,苦“怨毒”之甚。原來思及李斯身遭車裂最終未能盡上蔡東門獵兔之願,蘇秦嫌三河(河南、河東、河北)拘狹而“佩六國相印”,他們雖然深知進趨之近禍敗,卻不知到頭來不過在此占據一丘寂靜的墓穴。

反思令人沉痛的血色曆史往往是現實境遇不遂的折光。於是,主體寄心方外之物以求心靈快慰與精神超越,不失為一種規避風險的理想選擇:

北裏多奇舞,濮上有微音。輕薄閑遊子,俯仰乍浮沉。捷徑從狹路,俛趨荒淫。焉見王子喬,乘雲翔鄧林。獨有延年術,可以慰我心。

(《詠懷詩八十二首》之“北裏多奇舞”)

本詩從詠史導入:商紂王命師涓作新曲子——北裏之舞,據《禮記》記載,它和“桑間濮上之音”皆亡國之音也。這些輕薄之輩隨世俗浮沉,早早走上江湖不歸路(“狹路”)。王子喬羽化成仙,自由翱遊於山林之上,在於任性葆真才能閱盡人間與仙界美景。這前後對比,抒情主體人生道路的選擇意向不言自明。由此可見,在《詠懷詩八十二首》中,遊覽隻是某種外在機緣,“詠史”、“遊仙”——主體內在預存的抒情意向與情感基調,才是它們的真正主題,因此這類詩一般不歸入遊覽詩。在阮籍詩中由於眼前景象與情感意向關聯的鬆散性,導致他的詩作主題深沉,富有多維言說的可能性,形成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所謂“阮旨遙深”和鍾嶸《詩品》所謂“言在耳目之內,言寄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之若即若離、隱微曲折的美學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