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園宴遊:由情及景的情感運動(1 / 3)

公宴詩與遊覽詩:池苑墅園內的宴集登臨

“公宴詩”是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蕭統編選《文選》第二十卷(和第十九卷之部分共屬“詩甲”)時確立的三個基本主題之一(其他兩類是“獻詩”與“祖餞”)。而“遊覽詩”則獲名於“詩乙”第二十二卷之主題:“招隱”、“反招隱”與“遊覽”。《文選》所錄公宴詩共計14首,其中有曹子建(植)《公宴詩》、應吉甫(貞)《晉武帝華林園集詩》,甚至還包括範蔚宗(曄)《樂遊應詔詩》和謝靈運《九日從宋公戲馬台集送孔令詩》等。所輯錄的遊覽詩包括魏文帝(曹丕)《芙蓉池作》等,共23首。從《文選》將應吉甫《晉武帝華林園集詩》、範蔚宗《樂遊應詔詩》等明顯具有遊樂活動性質的詩作列入公宴詩,將子建《公宴詩》和文帝《芙蓉池作》所敘述的同一暢遊西園活動分別歸類為公宴詩和遊覽詩,我們不難發現公宴詩和遊覽詩這兩個詩(文)類在六朝時期所具有的密切的內在關聯性。在一般文學史、美學史對山水詩前史的考察中,對行旅詩和(或)遊覽詩流變的考察都會或多或少有所涉及。其中的未盡之言是未能甄別和考量其中審美經驗的嬗變之跡,沒有把二者納入山水詩前史的動態流程中,甚至不加區分地把二者視為同一時期並列的或同一種詩歌現象,因此無法定位從行旅詩到遊覽詩之變的內在審美意義與價值。然而,在追溯遊覽詩的源頭時,我們在不經意中發現公宴詩不僅構成了它的前奏,而且從《文選》詩類劃分來看,宴餞與集遊在多數情況下更是一體兩麵的、同一連續共生的遊樂活動。

作為一種雅集、交遊的社會交往活動,公宴和遊覽本非曹魏所獨有,至少在漢大賦中我們可以欣賞到當時的最高統治者和群僚百官盡興歡飲遊樂之過程與場麵:“遂集乎中囿,陳師按屯,駢部曲,列校隊,勒三軍,誓將帥。然後舉烽伐鼓,申令三驅,輶車霆激。驍騎電騖,由基發射,範氏施禦,弦不睼禽,轡不詭遇,飛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顧倏忽,獲車已實,樂不極盤,殺不盡物。……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撫諸夏,外綏百蠻。爾乃盛禮興樂,供帳置乎雲龍之庭,陳百寮而讚群後,究皇儀而展帝容。於是庭實千品,旨酒萬鍾,列金罍,班玉觴,嘉珍禦,太牢饗。……萬樂備,百禮暨,皇歡浹,群臣醉,降煙煴,調元氣。然後撞鍾告罷,百寮遂退。”但是,在班固所處的東漢(西漢尤然)漢大賦中的宴遊活動意在為“潤色鴻業”的盛朝氣勢作鋪陳,而且此風由來已久:“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雲,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班固本人的名篇《兩都賦》也未能脫這一時代主導風尚的窠臼。總之,宴遊活動固然在兩漢大賦中已得到正麵表現,但是,漢賦一味以麗靡之辭誇陳品類之繁富、空間之闊大,“競為侈麗閎衍之詞”,其後卻是真正審美情思的缺席。也就是說,漢大賦隻不過是漢代恢宏政治圖景的單純附庸和代言,而無法激起主體個我的感性此在之情思,因此從審美感興而言,這些“閎侈钜衍”的詞語不過是些空洞、沒有審美靈光的辭藻堆積。而公宴詩和遊覽詩中的抒情主體在墅園內所進行的是一種自在的具有遊戲性質的寄寓情誌的遊樂活動,為社會宴遊活動向詩性提升提供了場景氛圍和表達題材。

如前所述,天下三分以後,魏蜀吳三方政治軍事集團紛紛重視延納文士、蓄才以自重,宴集和遊覽活動成為士人進行社會人際應酬的重要內容與方式。到了曹魏時期,公宴和遊覽活動成為士人抒發情誌的為我詩藝活動。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對於漢魏之際審美趣尚的揭櫫頗具啟示意義:“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此處劉勰整體描述了建安時期彬彬文才之盛及其創作風貌。其中“敘酣宴”即記敘公宴、宴飲活動;“述恩榮”則表明此類宴集活動是要抒發主體情誌的;“憐風月,狎池苑”就是遊覽、觀賞活動,表明此時抒情主體在這些活動中已具有同情地感受自然外物的意向,也透露此期他們的遊樂範圍還限於人造的庭苑墅園。當時,文壇無疑是以曹氏家族為領袖、其麾下的鄴下文人集團為核心成員,他們常聚集唱和,西園便是他們經常宴集遊覽的地方,而文士們在宴遊活動中所留下的吟詠篇什,為我們提供了考察公宴詩的理想文本個案。

一、以情化景的西園宴遊

蕭統《文選》卷二十之公宴詩第一首所錄的是曹子建(植)的《公宴詩》:

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秋蘭被長阪,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神飆接丹轂,輕輦隨風移。飄飄放誌意,千秋長若斯。

此詩當作於公元211年曹丕為五官中郎將(公子)以後、217年被立為魏太子之前的六年間,曹植應曹丕之邀參加在西園舉行的一次宴樂活動。此詩雖名曰公宴詩,但從詩中表述的內容來看,恰恰是宴會結束時還意猶未酣(“終宴不知疲”)的後續活動——在西園遊覽賞玩。公宴的場景與氛圍在詩中隻字未提,如果要發掘公宴在其中的作用的話,頂多充當這次遊覽活動的起因和由頭而已。可堪並置比較的是活動的東道主——當時的五官中郎將、副丞相曹丕也有詩記遊:

乘輦夜行遊,逍遙步西園。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鮮!壽命非鬆喬,誰能得神仙?遨遊快心意,保己終百年。

(曹丕《芙蓉池作》)

曹丕的《芙蓉池作》與曹植的《公宴詩》也許記述的是同一次夜遊西園的經曆,至少可以說是在同一地方(西園)、一樣皓月當空的夜晚所進行的同樣類型的宴集遊覽活動。但是,在蕭統《文選》中,卻將曹丕的《芙蓉池作》歸入遊覽詩。同一次(類)遊曆活動可以歸入公宴詩,也可以用遊覽詩的方式記遊,似乎透露給我們公宴詩與遊覽詩二者的密切關係,即二者實質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詩類。

同時,我們也有必要進一步深味、把玩這兩首詩中透露的審美信息。兩詩的基本風格是在明朗、剛健中流露出淡淡的傷感。抒情方式主要通過節奏明快的敘事、空間物象的迅速切換,使我們像是追隨在夜遊隊伍後麵匆匆遊覽了這座皇家園林。在曹植的《公宴詩》中,“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兩句敘述性過渡句交代了時間(月光清朗的夜晚)、地點(西園)、遊伴及遊覽方式(扈從乘車相隨),後麵連續八個景句記敘在朗朗月光下的所見,動靜結合,而且對仗工整。尤其是“秋蘭被長阪,朱華冒綠池”之“被”、“冒”刻畫水陸植物的動感形態,極為細膩精致、生動傳神,明顯顯示出著力刻畫經營的痕跡,劉宋後煉句煉字、有句無章詩風及明清詩法家們所津津樂道的“詩眼”的始作俑者可以追溯到此時曹植之作。乃父曹操行旅詩中所表現的“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的雄渾古樸、渾然一體的建安古詩傳統正經曆蛻變。而曹丕的《芙蓉池作》開篇兩句交代同前一首大致相同的時間、地點,所不同的是它還告訴我們抒情主體此刻的放曠心態,接下來共有十個寫景句極富動感,傳達出物態之美。且看“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鮮”所傳達的夜景之美:一輪明月在雲霞的夾縫透射出光輝,點點的星星在雲彩間閃爍。雲霞縫隙裏透出的縷縷月光因為折射不同而顯出色彩交錯、明暗深淺的變化,色彩飽滿、生鮮、奪目。這是對美妙夜景的描述,更是一個政治集團的未來掌門人此刻內心自得之情的詩意流露。這些詩句同樣表露出煉字的雕刻之跡,胡應麟據此反駁上麵嚴羽所下的“難以句摘”的判斷:“子建、子桓工語甚多,如‘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秋蘭被長阪,朱華冒綠池’之類,皆建安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