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詩經過“工語”寫景句作長長的鋪墊後,曹植以“飄飄放誌意,千秋長若斯”作結,表現出對此次肆意酣暢的遊曆無限留戀;曹丕的結語:“壽命非鬆喬,誰能得神仙?遨遊快心意,保己終百年。”表露出求仙慕仙的遊仙思想,兩句詩共同流露出一種深沉的憂生之嗟!建安時期一般公認已進入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所謂的“文學的自覺時代”,文的自覺前提是得益於創作主體——人的自覺意識的生成,而人的自覺意識首先來自於主體直麵殘酷的現實、苦難的社會和生民的疾苦並有切膚認識。如曹操的詩作“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以及陳琳名篇《飲馬長城窟行》所揭示的人間慘烈,這些現實圖景構成當時詩歌的一個重大時代主題——悲情主義。不堪的社會現實一方麵喚起士人的殷殷兼濟之誌:“猶庶勠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另一方麵由於現實殘酷的黑幕過於厚實不易掀落,對於大多數士人而言,他們由於無從實現政治理想抱負而轉為憤世嫉俗或轉向構建自我烏托邦。理想與現實巨大落差的時代氛圍甚至還浸染了貴為皇子的曹丕、曹植兄弟,現實的不遂逆向激起他們對於生命有限的恐懼及由此而產生珍惜生命、釋放生命哀愁的感觀活動,也就是通過宴遊行樂以排遣心中的憂鬱與苦悶。由此反觀子桓、子建的《芙蓉池作》與《公宴詩》尾句,不難體會其中的深沉!
我們再來考察建安時期在年歲上略長於曹氏兄弟的鄴下文人集團(建安七子)骨幹成員王粲、劉楨的兩首《公宴詩》:
昊天降豐澤,百卉挺葳蕤。涼風撤蒸暑,清雲卻炎暉。高會君子堂,並坐蔭華榱。嘉肴充圓方,旨酒盈金罍。管弦發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樂,但愬杯行遲。常聞詩人語,不醉且無歸。今日不極歡,含情欲待誰。見眷良不翅,守分豈能違。古人有遺言,君子福所綏。願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克符周公業,奕世不可追。
(王粲《公宴詩》)
永日行遊戲,歡樂猶未央。遺思在玄夜,相與複翱翔。輦車飛素蓋,從者盈路傍。月出照園中,珍木鬱蒼蒼。清川過石渠,流波為魚防。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靈鳥宿水裔,仁獸遊飛梁。華館寄流波,豁達來風涼。生平未始聞,歌之安能詳。投翰長歎息,綺麗不可忘。
(劉楨《公宴詩》)
從所敘述的宴飲環境看,這兩首公宴詩也應是王粲、劉楨侍陪曹氏父子在鄴下南皮之西園或某個類似於西園的園林中的宴樂活動。王粲《公宴詩》前四句是景物描敘,在全詩的功能有二:其一,交代時間、地點,起提示氛圍的作用;其二,作全詩的起興鋪墊句,是宴樂的特定情感基調確立後所觀察到的景物。與王粲敘述白天的宴遊不同,劉楨《公宴詩》敘述的是夜間宴樂活動。該詩的景物描寫出現在交代夜遊之緣起及從遊之盛況的六個敘述句後,景句描寫了園林內的名貴樹木、清澈的水渠、盛開的芙蓉花、鳥獸與建築。由於這十個句子每句中間都嵌有一個頗能傳達物態的動詞,所以讀者一氣讀來倒未曾產生鋪陳堆垛的感覺。我們再來看看這兩首詩所表現的情感意向:王粲《公宴詩》末尾四句祝願他的“賢主人”享有齊天之福,並以之與周公相提並論,露骨地表達勸勉主人代漢自立之意。而劉楨《公宴詩》末了四句表麵上看隻是感喟此“綺麗”景況之盛,永錫難忘。但細讀寫景句“靈鳥宿水裔,仁獸遊飛梁”,尤其是“仁獸”這一提法讓人自覺地將之與屈原《楚辭》的香草美人傳統產生一脈相承的勾連,似乎早就不經意間將頌揚通過比興寓意於其中了。可見二詩中都有劉勰所謂“述恩榮”——抒發情誌抱負的意向在內。
總體而言,由於建安是一個“慷慨以任氣”的重情時代,此期詩人探索到以宴遊這種遊戲的方式,通過描敘墅園內有限的物景來自由抒發人生感懷,事功與言誌因素的淡化、遊戲行樂所引發的自由感的生成,這是遊宴詩的美學貢獻。由於個體懷有濃鬱的、難以化解的“情”,尤其是此情經過了在風景秀美的園林中進行的宴遊活動的發酵,所以建安時期的公宴詩和遊覽詩的情感流向往往是以情化景。這種主體內在情感主導下由情及景的流向,和第一章“行旅詩”部分“感物”的情感運動過程一致,即所謂“執情以強物”。雖然部分宴遊詩也有情景渾融的美學取向,但它們是以景對情的依附為代價的,景的生動、多維表現性未能淋漓展開,然而從中我們卻不難體會到景物描寫的早期胎動。
二、西園宴遊的遊戲品格
作為抒寫行樂活動的公宴詩和遊覽詩,在曹魏時代具有相同的審美品格,宴遊即為賞玩,“朝遊高台觀,夕宴華池陰”,宴、遊與行樂是一體聯動的,而且本身因沒有外在顯性行動目的而具有單純的遊戲品格:“永日行遊戲,歡樂猶未央”,這是二者與行旅詩的重大分野。換句話說,首先,公宴詩和遊覽詩中外指性身不由己的功利目的漸次退卻,通過宴遊獲取歡樂以驅遣或忘卻悲情時代在心靈投下的陰影是活動的原動力之一,這是宴遊詩與行旅詩的根本區別。其次,公宴詩和遊覽詩的發生處所由行旅詩中背井離鄉的陌生他鄉征途轉移到熟悉的人造庭園內的自在賞樂。再次,公宴詩中漢賦式的誇陳筵席豪奢的場麵始終沒有正麵出現,而是更多或者全力描寫宴請活動之後的遊覽所見抑或宴遊之遊觀。即使在陳琳題為“宴會詩”的公宴詩中,也隻有不經意一句“高會宴中闈”作為過渡敘述,且前後兩句都是景句。即由口耳之福的快感刺激享樂上升到對庭園物象的感性體驗上;同時,作為集體活動的遊覽在此期開始集中成為景物呈現的手段和過程。
為了細致見出從行旅詩到宴遊詩這一詩歌運動的流變過程,我們集中考察一下“七子之冠冕”王粲的一組宴遊詩:
日暮遊西園,冀寫幽思情。曲池揚素波,列樹敷丹榮。上有特棲鳥,懷春向我鳴。褰袵欲從之,路險不得征。徘徊不能去,佇立望爾形。風飆揚塵起,白日忽已冥。回身入空房,托夢通精誠。人欲天不違,何懼不合並。
(王粲《雜詩》)
吉日簡清時,從君出西園。方軌策良馬,並馳厲中原。北臨清漳水,西看柏楊山。回翔遊廣囿,逍遙波渚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