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韋小寶:俠的終結(2)(1 / 2)

“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這是黃蓉對郭靖說的。因為一想自己便容易著魔,自己是一個想不透的客體,自己的手永遠無法遍摸自己的全身,自己更無可能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看一看,即使掏出來了,看了,也看不明白,如同看不明白別人一樣。那就看別人罷。別人雖然也看不明白,但可猜測,可假裝看明白了。這對自己多少是個安慰。這很重要,既逃脫了對自己的審視之責,又獲得了體認別人的歡欣。雖然,自己是自己無法繞過的認識對象,體認別人充其量也隻是霧裏看花,但,一個人隻能這樣做,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一個人就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對他人如此,對自己尤其如此。當混沌未開時,自己對自己是謎,當心智大開時,謎底也更深重了。歐陽鋒武功未臻於最高境界時,他對自己是糊塗的,他不知道他的極限是多少,他以為他是無極限的,可他至少知道自己是誰,是個幹啥的,當他奪得天下第一時,卻連對自己的這個最基本的認識都被遮蔽了。他被自己的影子打敗了,敗得很難看,敗得一塌糊塗,敗得連自己的敵人都不忍心。追問自己的來處和去處,是人的文明的開端,也是愚昧的肇始,還是一切煩惱一切痛苦的起跑線。追問得越急切,越深入,文明進展得越神速,發育得越充分,而愚昧是文明的影子,文明的高度,正是愚昧的長度。這令人煩惱,令人痛苦,卻無法解脫,對煩惱隻可聽之任之。也許,歐陽鋒,還有洪七公、黃藥師、郭靖,他們的本意是要通過爭奪武功天下第一,來拋開這種煩、這種痛的,以此求得大歡樂大收煞的,可他們在歐陽鋒那裏看見了自己的未來。第一次華山論劍是正經論過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中神通天下第一。論完不久,重陽真人仙逝,第一出現空缺,南帝因後宮情變,心碎看破紅塵。這一次歐陽鋒在奪得第一時,心智混亂,瘋了。準確地說,是因為瘋了,才奪得了第一。而他仍非第一,他敗給了自己的影子。按理,他的影子才當得起武功天下第一。到了下一次華山論劍,成員有所變化,比拚是在遊戲的狀態下進行的,最後的結局也具有遊戲本色,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老頑童周伯通天下第一。此時,東邪黃藥師的愛女快婿,心智已回歸正常狀態;西狂楊過攜著苦等十六年的愛侶小龍女,此時隻是應個景兒,小龍女是造物主對他最初的,也是最終的,更是最高的獎賞,有她在身邊,天下已無足輕重,天下第一的名號又算得了什麼;北俠郭靖本來就是護國愛民道德武功俱臻巔峰的俠之範者;南僧已不是當年揮斥一方的南帝,俗務已了,情結已解,方外之人,早不將紅塵虛名放在心上;老頑童自與南帝劉貴妃偷情之事敗露後,便人生一場玩,天下人天下事無不可玩,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可放在他心上,玩到了大約百歲高齡還玩得不亦樂乎。他是一個徹底自由的人,而他的自由又與歐陽鋒不同。歐陽鋒是在迷失了自己後自由的,他卻是回到自己的本真狀態後自由的,眼下又在南帝的撮合下,一對老情人皓首重逢,當年的男女之情也許還會間或入夢來,當下卻是故人江湖,笑談風月。以一個將第一當玩笑的人為第一,是一件很讓人快樂且欣慰的事情。

表麵看來,周伯通瘋瘋癲癲,一點正經沒有,但他的瘋癲卻與歐陽鋒有本質差異。歐陽鋒是武迷心竅,武功天下第一這份虛名,在時刻誘惑著他,燒烤著他,折磨著他,他把人生的全部、心靈的全部都交給了這份虛名,在走入武林時已誤入武林,入得越深,迷得越深,他是武的奴隸,虛名的奴隸,他為武所誤,為虛名所毀滅,似乎是理所當然的結局。周伯通則剛相反,他也迷戀武藝,好與人比武爭勝,但,武藝在他那裏,隻不過是一種或自娛或與別人玩的形式,盡管在連續幾代武人麵前,真正能與他相頜頏的人,都是屈指可數的幾個,說他是武林唯一的常青樹並不為過,可他仍然從來沒有把武藝當回事,好玩則習,好玩則與不論誰打一架,不好玩,玩好玩的,比如養玉蜂玩。他沒有黃藥師那樣邪惡的師門規矩,他與師侄師孫輩的人,從來沒大沒小,他不需要人見了他畏懼,甚至不需要人尊重他,因為這都不好玩;他也沒有洪七公行俠仗義的責任感,因為有了責任便不好玩,乃至與劉貴妃的奸情敗露後,他選擇了獨自逃走;他更沒有郭靖那樣太強的國家觀念是非觀念,他與敵人打架,與壞人打架,也與朋友打架,跟誰打著好玩便跟誰打;他也沒有楊過積聚於內心、幾乎毀滅自己的愛情;當然,他也沒有歐陽鋒那樣深重的功名心,他不用暗器,不屑於給兵器浸毒,他為了讓惡人聽他話別搗亂,給對方嘴裏喂了一粒獨門毒丸,獨門解藥在他手中,其實,毒藥、解藥都是他從身上摳下的泥垢,事情結束後,他把真相也告訴對方了。他用這種惡作劇與惡人玩,從讀者角度看去,比起一刀除惡有意思多了。他是一個真正的兒童,以好玩為生活準則,好武,卻不執迷,藝高,卻不刻意,打得贏便打,打不贏便跑,他為比武取勝沾沾自喜,敗了,也不會放在心上,圖謀報複。他是一個至真至純的武人,他不去爭第一,大家卻公推他為第一。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