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今天下午接到陝師大援疆高中班錄取通知書,全家高興的呀!媽也不知是哭還是笑,不時地用手揉眼睛。通知書沒到,她總擔心我考不上。通知書到了,她又擔心我路上咋走,那個愁呀!說,一個女孩兒家,第一次出遠門,路上又亂,沒個伴,家裏人咋放心呢?
我說沒事,我一個人能走的。人家到外國留學,飄洋過海,幾萬裏,也一個人走哩,新疆到西安,才幾千裏路算什麼?沒事的。
媽叫我別強,說明天不叫他送,就叫他爸送,反正得陪個人一起去。十幾年,好容易把你養這麼大,叫人家拐了去,媽上哪去找你!還有大包小包這麼多行李,你一個人走,說什麼,媽也不放心!
看媽隻是流淚,沒辦法,最後我隻好妥協,同意讓他送。
自從我爸去世後,後爸爺兒倆,每年秋天,都從甘肅老家一起到新疆團場來幫助人家拾棉花。那一年,幫我家把地裏棉花拾完了,他們就不回甘肅老家了,一老一小,就在我家住了下來。
我懂我媽的意思。
但是,我沒有辦法。
他們一住下來,簡直成了多餘的人。我就覺得家裏處處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礙事。我特別不想看到他們,更不想跟他們說話。每天天不亮,我就上學。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頓,我一個人端到自己房間裏去吃,不跟他們坐一桌。我討厭看到那兩雙可憐巴巴的眼睛。尤其討厭他爸那粗黑的手,動不動就往我碗裏夾菜,自己舍不得吃。他給我夾,我給他白眼,心裏罵他討厭,他都不知道。他每次夾給我的菜,我一點也不吃,偷偷丟到桌下邊,喂貓。
我知道,我這樣做,媽心裏是很難過的。她希望我能跟他們好,跟他們說話,叫聲爸,叫聲哥,把他們當自家人。
可是,我辦不到,怎麼努力,也辦不到。一看到他們爺倆,總覺得像小數點後邊除不盡的數子,多餘。我隻有一個決心,一定不考本地團場高級中學,一定要考內地援疆高中班!一定離開這個家!一定不跟這兩個多餘的人在一起。
這個願望,今天終於實現了!我終於要離開這個家了!終於要離開這兩個多餘的人了!
錄取通知書在市招生辦耽擱了,等送到下邊團場連隊,整整遲了三天。按通知書上的時間,我明天就得啟程去西安。
於是,全家人連夜給我做準備,忙得整夜不得合眼,給我忙吃的,忙帶的,大包小包,給我裝行李。
忙完了,天都快亮了。
媽說我明天就要離開家了,今夜要跟我睡會兒。
可媽倒在我床上,老是睡不著。小聲跟我說話:"秀,你明天就要離開媽了……"媽剛說話,就開始抹淚。"媽對不起你,秀。你爸死後,媽也是實在是沒法,才走這一步。媽又有病,這麼多的地,澆水、上肥、用藥、翻地……一年四季的活,家裏沒個男勞力,多困難哪!不用說供你上學了,就是每月的麵粉也打不回來。你三年高中,少說,要三四萬!高中畢業考大學,那要多少錢哪!這還得靠他們爺倆包地不是?哎!媽也知道你看不起他們。女兒家,人大心大,媽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媽也沒什麼別的話說,他送你走,你順便叫他一聲哥,好嗎?他過完年17了,大你一歲。大一天也是哥哩是啵?哎!其實,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從小沒個媽!才十幾歲,他爹就讓他幹大人的活。哎!沒爹沒媽的孩子都叫苦啊!"媽說的話,我聽在耳朵裏,不吭聲。我知道媽這一輩子不容易。爸死了,她那樣困難,一個人累死累活地包地,也沒讓我輟學。這一點,我深深懂得,我知道媽心裏很難受。但要我叫他爸,叫他哥,實在是難以辦到。為了臨行前能安慰媽一次,我把手輕輕地放到媽的手上。然後,慢慢地翻轉身去,摟著媽的脖子,表示理解媽媽,願意聽媽的話。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爺兒倆早早就起來,又給我忙這忙那。忙完了,一個包一個包地告訴我,說哪個包裏是吃的東西,哪個包裏是用的東西,錢放在哪……一一點給我看。並以他們坐火車的經驗提醒我,在車上要注意些什麼。特別強調,出門在外,安全第一,不要把頭手伸到窗外去,火車會車時是很危險的。上廁所要小心,進去後,先把裏邊的門插好。更不要在火車兩接頭的地方停留。叫我記住,在車上,不要吃別人給的東西,不與陌生人來往。
我沒坐過火車,一點也不知道坐火車上還有這麼多規矩,隻是點頭,不作聲。看到他們那樣真誠,那樣坦然,我很想最後對他們說句話。可好幾次,要說的話都想好了,可到了嘴邊,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叫爸叫哥的機會。
問心話,他爺兒倆,人並不壞,一老一小,兩個老實疙瘩。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幹活的命,似乎天生就是為了往地裏下力氣,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每天,天不亮下地,黑透了,也不見回家。平時,吃好吃壞,穿好穿壞,一聲不吭。我家承包的一百多畝棉花地,路很遠,離莊子有十幾公裏。別人家送肥、打藥、收割,都有小四輪,我家什麼也沒有,隻有兩部架子車。從春到秋,他們父子倆就像兩頭牛似的,一人一部架子車,沒白沒黑地從家裏往地裏拉,又從地裏往家裏拉。就連到了團場拾棉花最忙的時候,他們也不讓我缺一節課。說,念書的人,不能離開書,一離開,腦子就會瓷實的。
不管地裏的活多麼緊,每到下雨下雪,媽還叫他給我送雨傘,送雨鞋。
其實,我寧可淋著,也不願意讓他到我們學校去。每次,一見他走到學校大門時,老遠地,我就偷偷地跑出教室,去接過他手裏的東西,甚至還給他一個白眼,生怕班裏的同學問我他是誰。後來,他很自覺,一次也不往學校大門裏邊走,就站在學校前麵路邊的林帶裏,淋著雨,等我放學出來。身上披塊塑料布,頭上臉上直往下流水,從不撐開我的小花傘。
如果我不帶任何偏見和妒意的話,其實,他長得並不算難看,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烏黑的頭發,亮亮的眼睛,眉宇間還帶有幾分帥氣。新疆一天十五六個小時的日照率,將他曬得又黑又瘦。戈壁灘上火一樣的漠風,將他吹得又幹又枯。咋一看,就像是一個巴基斯坦過來的小男人。要是命運對他公平些,讓他像幸福家庭的孩子一樣上學,我敢說,他比我們班上許多男生都長得好看,他完全有資格成為一名優秀的高中生。
可是,他也很不幸,媽媽死得早,靠他爸把他拉扯大。甘肅老家,黃土溝溝裏,窮!上完小學,上不起初中。來到我家那年,他才13歲,我媽也想讓他繼續上學。可我家承包了連隊一百多畝棉花地,他爸一個人起早貪黑幹不完,就早早地拿他當成了整勞力使。整天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灘上烤烈日,那單單的肩背上,每年都要曬脫幾層皮。
軋嗄軋嗄!軋嗄軋嗄!……
經過大提速的火車,在全速行駛!不時地穿過村莊,穿過山洞,穿過戈壁,沿著無盡的軌道,一直向前!向前!將我與家的距離越拉越長!越拉越長!
我望著車外陌生的村莊,追看道旁每一個陌生的行人,第一次有了離家的感覺。這種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好想媽媽!我好想死去的爸!心裏好想哭!我知道,這一去,不是永別,實如永別,肯定要很久很久或者過年才能回一次家的。要是三年後再考上內地大學,那就更難回家一趟了!那個團場連隊的小房子還是我的家嗎?哎!對我來說,家的全部概念,也隻是媽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