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叫他一聲哥(2 / 3)

我從車窗往外看,看農田裏勞作的婦女,想從中看到媽媽。然而,每處的農田都一樣,每處勞作的女人都一樣。看她們那樣辛苦,我心裏覺得好欣慰,我是一個讀書的人。是媽媽讓我成為讀書的人……想累了,我就把頭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對麵看。我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兒,雙手夾在兩腿中間,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麼呢?

我下意識地朝對麵的他瞥了一下,他像根木頭樁子似的,不說,也不動,眼睛永遠那樣老老實實地看著窗外。

我下意識地瞥見他額頭上那塊暗疤,心裏馬上想起來了,那塊疤,是他來到我們家第二年留下的。那年夏天的一個下午,天氣特別悶熱!記得那天下午沒課,我一個人在房間做題。忽聽一聲雷響,跑出來看看,西北天空,烏雲翻滾。媽叫把電燈關了,說要下冰雹!說完就朝地裏喊他:小軍!你們快回來!要下冰雹了!他和他爹沒跑到家,狂風暴雨接踵而來!黑黑的狂風,卷起地上一切!房上蓋的油氈,也被大風卷起一角。媽正要找東西壓著,隻見他眼疾手快!一個蹶子,飛身上了柴禾垛,又從柴禾跳上房頂,用身子死死壓住飛起的油氈,大聲喊他爹遞繩子給他。他用繩子從房前兜到房後,將油氈兜住。他正要從房上下來,一陣冰雹嗶嗶啪啪砸下來,一個蛋大的冰雹正好砸在他的前額上,鮮血直流……今天回憶起那場雹災裏的戰鬥,還些心有餘悸哩。可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在回憶什麼,永遠是那樣老老實實看著窗外。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白的確涼短袖,板板正正地穿得十分貼體。這件短袖並不是專門為他做的,是他爸去年買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嫌難看,土死了!就扔給媽。媽就給了他穿。平時他也舍不得穿,為了送我,昨晚才拿出來穿。我媽看看,覺得有些不合適,這麼大的小夥,出遠門,也沒件新衣裳。就給了他五十塊錢,叫他到西安大城市,買件合適的襯衫。他爸不應。說,在家裏的幹活的人,不用講究,錢留給出門念書的人花。硬從我媽手裏將那50塊錢奪過去,塞到我的行李包裏。

想想這些,我心裏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滋味,也想跟他說句話,又不知道說什麼,咽了咽,還是沒開口。

他也知道,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跟他說話的。車上陌生人更不會跟他說話,所以,他也就死心踏地一個人看著車外不停地流動的景物線。

一天一夜過去了。

我才知道,坐火車原來很累很無聊,又很無奈的。我和他在一個流動的,在一個沒有語言的世界裏,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我恍恍惚惚地憧憬著我的美好的未來。沒人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而同坐在一個車廂裏的旅客,根本不知道我和他是一起來的,更不知道我和他還是一家人。

我有時也覺得十分寂寞,著實想跟他說句話,打破這種無聊的沉悶。但是,幾次努力,都沒有成功。

聽人家說,火車快到蘭州了。再有一天,就到西安了。

也就是說,我們之間,已經是兩天一夜,50多個小時,沒說互相過一句話。有時,他去給我打杯水來,啥也不吭,那麼悄悄地放在我跟前的小茶桌上。

我看書。

他不看書。

我不吃車上的飯,吃幹糧。

他餓了,就自己買一點飯吃。

軋嗄軋嗄!軋嗄軋嗄!……

嶄新的列車,就像一條巨大的彩鰻,緩緩地遊進蘭州站。

廣播員說,停車10分鍾。

火車一停,那些賣東西的人,一窩蜂地擁到車廂兩邊,一個個拍著車窗叫賣。

我看見一個賣五香花生的鄉下婦女,問:"哎,花生多少錢一包?""一塊。要不要?"那個鄉下婦女拿起一包花生,舉在手裏,問。

我拿出一張五塊錢。說:"買兩包。"

那鄉下婦女收了錢,先給了我兩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裏抓了抓,不找錢,掉頭想走。

我嚇得正要喊,隻見他眼捷手快,立即從車窗中探出大半個身子,一把將那個鄉下婦女的頭發薅住,命令似地:"找錢!"天!他那樣子好凶也!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怒不可遏!那樣有男子漢氣魄!假如那個鄉下婦女再不老老實實找三塊錢給我,他一定會把她從車窗裏提進來的。

我接過那婦女找來的三塊錢,轉身,要坐下,一個剛在蘭州上車的中年男子,手裏拽著兩個大包,一頭汗,走到我跟前,要把行李往我旁邊放,準備在我一邊坐下。我最討厭陌生男人靠我坐,身子就往一邊的空地方挪,無聲地去強占那塊本不屬於的領地,千方百計想擠兌他。

當我正感到有些敵不過這個強大的對手,他馬上主動站起來,毫不客氣地說:"對不起!那個座位有人哩。"那個中年男子一聽,馬上又抓起自己的包,自言自語說:"有人?人在哪?""下車買東西去了。"他虎著臉,一字一頓地告訴那人。

天曉得,關鍵時候,他竟能使出點小陰謀?並且那樣大義凜然,臉不紅,心不跳。

看他那種不容置辯的神情,如果那個中年男子再嚕嗦一句,他會把他的包扔到過道裏去的。

見這個黑小子態度如此強硬,又穿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襯衫,那中年男子肯定將他與時下的小憤青們想一塊去了。便不敢再纏,拽起包就走。走兩步,不服地又回頭對我看看,對他看看,似乎把又白又文靜的書生女孩,跟又黑又瘦的巴基斯坦小巴郎,始終無法聯係到一塊。疑裏疑惑地問:"她是你什麼人?""是我妹妹。咋啦?查戶口啊?火車上隻查身份證,哪有查戶口的?"他又抬起臉來,十分果斷地將那個強大的對手徹底頂走。

那中年男子氣得朝我瞪一眼,又信又不信,拽著包,艱難地繼續向前找座。

等那中年男子走遠了,他才恢複了先前的平靜,安詳地看著窗外。

我偷偷對他看了一眼,危難之中,挺身而出保護著我,我心裏好生感激也。很想趁此機會,跟他說話,或者叫他一聲哥。但是,嘴張了幾張,兩片嘴唇重得跟兩片大石磨似地,終究沒磨出個字來。手,無措地放到口袋裏光摸……一摸,正好摸到那支舊"派克"筆,心裏更覺得有些對不住他。

去年春天吧?……

那天,我放學回家,發現我書桌上的東西好像被人動過,那本新練習本,無端地被人撕去兩張。先撕下的那張,明顯是寫廢了,開頭還留有幾個字:叔叔你……"你"字下邊,塗塗塌塌,大概是想在"你"下邊加上"心",以表示尊敬,可是沒加好,又重新撕下一張紙。

我敢肯定,這準是他在我書房裏給他甘肅老家的叔叔寫信了。馬上氣不打一處來,哼!越來越放肆了,敢到我的書房來搗亂!打不著山中虎,就拿貓出氣,我大聲責問媽,誰動了我書桌上的東西。

媽說沒有啊。又說,要麼是郝軍在你房裏寫信了。下午,家裏的凳子都排到外邊曬蘿卜幹了,他沒處坐。

我一聽,就頂我媽:什麼好軍壞軍的?到我房間來幹什麼?他是什麼人?敢到我的書房來?我越說越火,添油加醋地對媽放聲大賴起來:看把這筆用的!我不要了(其實,那是支很舊的筆,還是上五年級那年,我爸給我買的,筆套已經開了縫,用透明膠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