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解釋什麼?”李過年把那張紙展開遞還給嚴修,“這張紙是清秘閣特供前清皇宮用的宣紙,紙色已經非常舊了。這種有年頭的皇家用紙是市場上的搶手貨,我就是遇到也買不起。用這種紙,就和我無關。上麵的字是我曆來反感的柳體字,而我隻會寫顏體。寫柳體字,就不會是我。另外一點,自打孫美瑤送了那隻洋鋼筆給我,我就不用毛筆寫字了,而且我已經多年沒寫過字了,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不給病人開方子。上麵的字乍一看沒問題,橫豎撇捺寫得還算流暢,但不少折的地方出現了細微的毛邊,字不那麼流暢。這字應該是在模仿別人的筆跡,所以在轉折的時候有些猶豫,下筆不穩出現毛邊。就算我想模仿,我連橫豎撇捺都寫不流利,所以不是我。你還有什麼懷疑的地方?”
嚴修還真被李過年反問住了,李過年說的關於他自己的那些還都屬實,馬菊花就怕他手上有錢,管得嚴、查賬細,還有內線,這些年聽戲的錢都是他嚴修掏的。李過年給人看病都是現看現治,每次隻給一種藥,所以完全不需要方子。就不開方子這點,嚴修和馬來福總說李過年不是在給人治病,是在催眠病人讓她們認為自己走出診所的門病就好了。但反過來,李過年也可能刻意在紙上表現得和他的習慣截然不同來表現此事和他無關。
“你說說看這個案子的情況,華玉堂的屍體在哪兒?再把那根絲綢腰帶拿來,我看看還能找到什麼線索?”李過年完全沒去揣摩嚴修的想法,他絲毫沒覺察到嚴修不僅不信任他了,還把他當成了嫌疑人。
嚴修有些進退兩難,除了那拚湊的詩,他再找不出第二個證據和李過年有關,嚴格說詩裏關於李過年的信息不能算證據。要說李過年和本案無關,可詩裏的信息又是那樣的明晰。嚴修猶豫了一陣,同意李過年去看華玉堂的屍體。如果李過年雇的人殺了華玉堂,他必定會算計好細節,不會留下太多的信息在屍體上,再說他們已經檢查了好幾遍,華玉堂身上沒有任何物件了。如果李過年和本案無關,或許他能看出點什麼來。
在李過年檢查腰帶和華玉堂屍體時,嚴修把案情一一告訴了李過年,依舊屏蔽了關於海東升的信息,他用年輕人代替海東升。華玉堂的喉頭有環狀勒痕,牙齒外露把嘴唇咬出血了,身體部分位置皮下出血明顯,確實是被人勒死的。李過年又檢查了華玉堂的雙手,尤其是指甲縫,他從身上掏出一個方盒子,又在盒子裏拿出一根針狀的東西,從幾個指甲縫裏把幾樣東西輕輕撥進盒子裏。最後他掃了一眼華玉堂的鞋底,鞋底有很清晰的擦痕,這是他臨死前掙紮時摩擦地麵形成的。李過年走到旁邊桌子前,放平盒子,摸出放大鏡用那根針小心地逐一挑起剛剛撥下來的東西。盒子裏有幾個小塊的皮肉和兩根細絲,是華玉堂被勒住後反抗時從凶手身上抓下來的。李過年連看幾個都沒發現異常,最後一塊是一小塊皮膚,這皮膚特別粗糙厚實,就像繭子一樣。李過年收好盒子和放大鏡,忽然解下自己的腰帶遞給嚴修說:“你用這個假裝來勒我,別勒死我。”
嚴修不懂李過年的意圖,接過腰帶繞住李過年的脖子,就在腰帶收攏的瞬間,嚴修竟然萌生了直接勒死李過年的念頭。嚴修不由得雙手緊握,這時李過年的雙手手指分別扣住了他的虎口位置。李過年說:“手盡可能握緊腰帶。”
李過年的話驚醒了嚴修,嚴修慌忙丟掉了剛才那可怕的想法,他按李過年所說握緊腰帶,李過年的手指沿著腰帶和虎口的縫隙往裏扣,但怎麼也進不去。李過年放棄了這個動作,先後嚐試用手指抓到嚴修的手背、脖子和臉,當然每次李過年都沒有用力,隻是輕輕一滑即止。
“好了。”嚴修聽到後鬆開手,把腰帶還給了李過年。
李過年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剛才在鬼門關走了一趟,他邊係腰帶邊說:“華玉堂身上沒有其他傷,他在被勒住前沒有發生過打鬥,他是突然被勒住的。脖子上的勒痕平滑,是被布條這類柔軟的東西勒出的。而那條絲綢腰帶的紋路有嚴重的拉長變形,在華玉堂的指甲縫裏有兩條很短的細絲,我比較了細絲,就是從這條腰帶上扯下來的,這條就是勒死華玉堂的凶器。勒痕左邊比右邊深,凶手是左撇子。他的指甲縫裏有從凶手身上抓下來的皮肉,其中一塊皮粗糙,像繭子。起初我以為是從手上抓下來的,剛才我讓你勒我,就是在試一個人被勒住後能抓到背後的凶手什麼位置。現在已經是秋天,人人都穿得很多,能抓到露出皮肉的部位隻有手背、脖子和臉,還會下意識去扯勒住自己的東西,所以他指甲縫裏會有細絲。這塊繭不是從脖子根兒就是從手背上的指關節處抓下來的。那張紙和絲綢腰帶都是前清皇宮裏的東西,這應該是從宮裏偷出來的,所以這人不是宮裏的侍衛就是轎夫。如果是侍衛就是從手背指關節上抓下來的;如果是轎夫就是從脖子上抓的,抬轎子雖說是用肩膀,但在起落轎子時會擦到脖子的皮,久而久之也會磨出繭子。這人在離開皇宮後依然在練拳或者做轎夫。
要把華玉堂約到外麵,而且能讓華玉堂對其他人保密,見麵後又能分散他的精力,好趁他不注意一下勒住他的脖子。轎夫雖然也可能在宮裏偷點東西出來,但畢竟接觸不到好東西,所以是侍衛的可能性更大。這個前清侍衛一定是拿宮裏的稀罕玩意兒要賣給華玉堂,並要找個借口要他保密,畢竟皇帝還住在北京城,華玉堂也不會覺得奇怪。這人趁華玉堂專心看東西的時候從背後勒死了他。
很可惜,放大鏡還是差點意思,不然我能看出更多。孫美瑤這趟去西洋要給我帶個什麼顯微鏡回來,她說這玩意兒看小的東西看得很清楚,我給人看病的時候用得上。”
嚴修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李過年的推測,每次李過年描述的都像是他就在現場親眼看到整個案發過程,甚至是每一個細節。當他對李過年有所懷疑時,這種驚訝會讓他認為是李過年告訴那個凶手該怎麼做。李過年隻是描述了案發現場,還沒涉及海東升,也就是他告訴李過年的那位年輕人為何同一時間段出現在來順茶樓,而海東升見到的“王三兒”會不會就是凶手。嚴修沒去評價李過年的推論,轉而問他:“那年輕人為什麼會同時出現在來順茶樓?為何他的話和他要見的人的話對不上?為何年輕人的屋裏會有紙條和腰帶?”
“要解釋這點不難。你還記得前任所長時期的一件案子嗎?”
前任所長任職期間有不少奇案和未破的案子,其中一件似乎和這起相似。事發袁世凱時期,一名革命黨被人當胸一刀捅死在前門的一家澡堂子裏。當天澡堂子的人不多,其他常客的嫌疑都排除了,就隻有一人說澡堂子的老板讓他去試工,澡堂老板卻說沒見過這人。後來在這人屋裏搜出了一把尖刀和一張紙條,隻是紙條上不是什麼歪詩,而是一段亂七八糟的話。經過驗證那把刀正好對上死者的傷口,於是那人被定罪處死,其間那人一直哭訴自己無罪。查獲的刀和那張紙條一直保存在警察局裏。那個時期嚴修還隻是剛當上警察,後來他在李過年的幫助下連連破案立功,加上那任所長過往有幾件大案未破被免職,嚴修這才當上的所長。
“你的意思是說,這人把被害人和被陷害人同時約到案發地,冒充一個容易被找到的人去見被陷害人,事後再把作案工具放到其家裏。被陷害人不僅出現在案發地,還會被輕易發現在說謊,接著又被在家中找到作案工具,被陷害人想否認都沒辦法。”嚴修還記得被認定殺死革命黨那人起初怎麼都不承認,和海東升的情況是那樣的相似。
“大致如此,除了一點:這人肯定不希望將來讓被陷害人認出自己來,他一定是雇一個很難被認出來的人冒充別人去見的被陷害人。”說到這裏李過年停頓了一小會兒,他微微直點頭,“對,對,他這樣做還留有後手。你們趕緊去找一個當過宮廷侍衛的左撇子,你們這方麵的信息肯定比我靈通。”
李過年走後,嚴修愈發糾結了,李唐和李過年的說法都是建立在沒有直接證據基礎上的推測,要證實隻能找到真正的凶手。嚴修琢磨起那張紙上的信息,李過年雇傭海東升去殺華玉堂根本講不通,因為海東升根本不缺錢。如果說海東升雇李過年策劃這起殺人案呢?詩裏的信息是“李過年,給你三千,十一月初五在來順茶樓殺掉華玉堂”,隻留“十一月初五來順茶樓殺華玉堂,報酬三千”這樣的信息豈不是更安全。再者,海東升雇李過年的話,這些東西應該是在李過年或者李過年所雇的殺手那裏。而海東升明知要在來順茶樓殺掉華玉堂,他不僅去茶樓還這樣留下漏洞,這更加說不通。說李過年布局陷害海東升,也說不通,李過年為何要在詩裏留下線索指向自己?那張紙條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留下來故意誤導他們的,李唐或許就是中了凶手的算計。先按照李過年提供的信息去找這麼一個人,再帶去來順茶樓讓夥計認人,在沒有更多線索的情況下這也是一條路。
嚴修把於洪波和李唐叫來,他把李過年的說法告訴二人,隻是換成了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嚴修這樣做不是要搶功,而是怕他們認為李過年本就是嫌疑人,他的說辭自然會把目標轉向別人。
“薑還是老的辣,聽完所長的分析,我如醍醐灌頂。凶手留下的線索表麵上很有力,冷靜下來一分析,李過年一是沒有殺人動機,假如和他有關他在紙上留自己的信息豈不是不打自招。海東升肯定是無辜的,紙條就是為了誤導我們。”李唐聽完後的反應倒出乎嚴修的意料,她繼續說道,“我倒聽人說起過有一位早年在宮裏當侍衛的人在廣安門外開了一家武館,這人叫閻洪山,據說他左手使刀和打拳都相當了得,他應該就是左撇子。”
三人做了個簡單的安排,帶上槍直奔李唐所說的武館。三人進了武館,院裏有幾人在練拳,嚴修說找閻洪山,中間出來一人引著往中堂去。正這時,中堂出來一短打勁裝的中年人,那人見了嚴修三人,腳下抹油,飛也似的跑向圍牆,一縱身雙手勾著牆沿就要往外翻。
“砰”的一聲槍響,接著“噗”的一聲這人從牆上掉了下來。李唐的槍口冒著淡淡的青煙,她開槍打中了這人的手,他手上吃痛掉了下來。嚴修和於洪波上去就把他給按住,這人還想掙脫,手上挨了槍又被嚴修二人按著,他沒能掙開。
一問,這人正是閻洪山。三人直接把他帶去了來順茶樓,茶樓的夥計認出閻洪山正是初五那天的那位中年人。
回了警察局,一審問,閻洪山對殺華玉堂供認不諱。他交代了殺死華玉堂的細節:他受海東升雇傭去殺華玉堂,海東升告訴他華玉堂喜歡古董瓷器。他找人給華玉堂帶了個口信,說他手上有一隻從皇宮裏偷出來的乾隆時期的青花瓷瓶,如果有興趣就去西單的悅來旅館他定的客房裏找他。閻洪山在悅來旅館定了個房間,並在房間裏留了一張紙條要華玉堂去來順茶樓預訂天一號包廂並且要求夥計不能進去,時間是初五。東西是從宮裏偷出來的,隻能暗中交易,紙條上要華玉堂不能告訴任何人,必須隻身前往。他還要華玉堂看完後燒掉紙條。為了確認華玉堂去了旅館並看到紙條,閻洪山當時就在旅館對麵。華玉堂走後他又進了房間看紙條是否被燒掉。初五那天他拿了一個自己偷出來的青花瓷瓶去吸引華玉堂的注意力,他趁華玉堂看得入迷悄悄走到他身後,又看準他放下瓷瓶的瞬間用早就準備好的絲綢腰帶勒住華玉堂的脖子,並迅速把他拖離桌椅避免他掙紮時發出太大的響動。他知道華、海兩家在北京城都很有影響力,將來自己被查出來,海東升翻臉不認賬,以海家的勢力自然能撇得一幹二淨。所以他留了一手,他把勒死華玉堂的絲綢腰帶和一張有暗示信息的紙裝入一個小木頭箱子,當夜潛入海家把箱子放在海東升床下。
聽完閻洪山的交代,李唐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嚴修,然後對閻洪山說:“你還是如實招認吧。我們已經找到了把海東升約到來順茶樓的那人,他把一切都說了。他並不知道初五被他騙去來順茶樓的是豐澤園的大少爺,昨天他去豐澤園吃飯被海東升認出來了。另外,你不知道他認出你了吧?要怪就怪你自己開武館開出名了。”
閻洪山低頭不語,沉默了幾分鍾後,他開口承認他並不是受雇於海東升。他是受雇於一個秘密的組織去殺華玉堂,他知道海家和華家的衝突,又了解到海東升當了警察並在查案。他去東四物色了一個不認識海東升的人,並給了他一筆錢要他按照自己所說的去做。這人初四就去了來順茶樓,並藏在茶樓二樓的雜物間,等到夥計布置好,他進了天二號包廂等海東升。之後,他自己找了個人多的時候離開茶樓。當晚,他把箱子放到了海東升床下。
嚴修暗暗一喜,李唐還真詐出實情了,他又問:“你說的秘密組織是什麼樣的組織?是誰聯係你的?”
閻洪山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聯係我的人說他屬於一個秘密組織,他代號‘醫生’。我殺了華玉堂回到家裏,他已經在我家裏放了三千銀元。”
嚴修聽到“醫生”和“三千銀元”,心中驚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