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晚了,李過年早該回家卻不見人影。“又去哪兒浪了?回頭看我怎麼收拾你。”馬菊花罵出聲來,她從小鍋裏倒了半鍋熱水進大鍋裏,拿過隔板放在水麵上,把菜一一放在隔板上,再蓋上蓋子。她擦幹手上的水,又理了理衣服,出門去診所。診所的門鎖上了,李過年和馬來福肯定都不在,馬菊花撲了個空,心裏要多不高興有多不高興,她轉身又去了她爸的家。
馬進財不在,隻有馬來福在廚房裏炒菜。馬來福看見馬菊花進來,樂嗬嗬地打招呼:“姐,怎麼忽然大駕光臨?”
“少貧嘴。你姐夫呢?”馬菊花沒問她爸的去向,因為她知道馬進財這個時間點或許還在跟人瞎吹牛。
“姐夫還沒回家?”馬來福看見嚴修和李過年出去了,下午李過年一直沒回診所,他以為李過年會在天黑前趕回家。這種情況很少見,馬來福不敢隨便說是去看戲,一旦說漏了,他也會被連累。
“沒呢。他死哪兒去了?”馬菊花的氣已經衝到了喉嚨。
“吃過午飯沒多久,嚴局長又找他出去了,上哪兒我就不知道了。”馬來福決定自保。
“你個廢物點心,你那眼睛是喘氣用的嗎?鼻子下麵那東西就會吃飯啊?”
馬來福還是沒免掉這一頓罵,他也知道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接話,否則會被罵得更慘。馬菊花鼻子裏的氣越來越粗,這還是頭一次不知道丈夫的行蹤,她怕丈夫去找別的女人,尤其是那個孫美瑤。馬菊花見過孫美瑤後,有些自慚形穢,孫美瑤看著比她年輕漂亮,又穿著那種男人喜歡看的洋裝。
門被推開了,馬進財進來了,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他看見馬菊花背對自己,笑著說:“我說閨女,今兒怎麼來了?”
“來找那個死東西。”
“怎麼了?他又欺負你了?兔崽子,敢欺負我閨女,看我怎麼扒你的皮。”馬進財話雖然這樣說,但還是打心底裏喜歡他這位姑爺,因為他這姑爺不僅能掙點小錢,還任由他父女欺淩。
“沒,就是還沒回家。”
“沒多大點事兒,回頭我幫你教訓他。閨女,給你看個東西。”馬進財從懷裏摸出一樣小物品給了馬菊花。
馬菊花接過一看,是一個碧玉扳指,玉的成色和做工都很好,有些年頭了。她知道她這爹沒個正經事幹,整天都在外瞎混,這肯定又是聽了某個狐朋狗友吹噓後買下來的。
馬進財不等馬菊花開口,接著又說:“這個隻要五個子兒,轉手就能賣十個子兒。”
不等馬進財再說下去,馬菊花已經知道下一句她爸就會問她借錢了。從她能記事起,馬進財不時帶回各種各樣賺錢的路子,但每次都賠錢。馬菊花把扳指塞了回去,沒好氣地說:“我沒錢。”
“瞧你這話說得,你不是剛拿回三千個子兒嗎?”
馬菊花僵住了,她被捏住了話頭。
“我說閨女,你先給我一千我去把那人手上的貨全拿下,賺了錢平分。”馬進財沒說借,而是說“給”,萬一賠了,“給”的錢就不用還了。
馬菊花哪能聽不出她爸話外的意思,她回道:“沒錢,錢又被那死東西騙走了。”
“我說閨女,你這話說得。你是我養大的,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那兔崽子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也再不可能從你手上要出半個子兒。”知女莫若父,馬進財心裏早有數,知道馬菊花沒那麼容易拿錢出來。
“沒錢就是沒錢,我把錢存進了新開的銀行裏。”馬菊花確實把錢存進了銀行裏,她是聽說存進銀行裏,銀行會給你利息,說的那人已經拿到了利息錢。那人還說了,銀行是民國政府開辦的,比錢莊更可靠。可靠,又有利息,這樣的好事她馬菊花豈能錯過。
“存進去可以拿出來。我說閨女,我難得開口問你要錢,這次我打保票能賺錢。”馬進財也知道銀行是怎麼回事。
“給是不可能的。”馬菊花能把馬來福和李過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但對她這位當爸的卻沒太好的辦法,父女交鋒了十幾年,二人各有勝負。
“借?”馬進財聲音高了許多。
“借可以,一百個銀元。”馬菊花也清楚這種情況下不出點錢,她爸絕不就此收手。
“五百!”
“二百!”
“五百!”
“二百!”
父女倆就像是在市場上討價還價一般,最後在三百銀元上達成了一致。
“打借條,賺錢五五分。”馬菊花還得把後續的保障和獲利談好。
“賺錢了再七三分,我七你三。”
父女總算在這樁生意上成交了。
在和李唐的對話中,海東升得到了啟發,他重去了袁家,他發現在後院花壇裏有一處泥土像是翻動過。他刨開泥土,在下麵找到了一包東西和一把帶著血跡的刀,打開包,裏麵是一堆灰,還有部分碎片沒有完全燃燒,這些碎片是布。當這兩件物證擺在董曉冉麵前時,她一下就癱坐在地上,她承認是她殺死袁青山的,原因是自從她丈夫當兵走後,袁青山一有機會就霸占她,她苦不堪言,這才起了殺人的心。作案過程和事後偽裝他殺的現場,都和李過年所說如出一轍。
海東升在短短的幾天裏,冤情洗清,又破案立功,嚴修對他刮目相看。海東升的這兩件喜事中,李唐都是功不可沒,他對李唐的感激之情又多了不少。為了表達對李唐的謝意,海東升請李唐在豐澤園吃飯。
華玉堂和袁青山兩件大案相繼偵破,嚴修肩上的壓力一下就輕了許多,上麵對他讚許有加。嚴修沒輕鬆多會兒,就有幾個人慌慌張張跑進警察局,說看見李過年殺死了一個人。嚴修聽到這個消息,感覺如同晴天霹靂,此前他對李過年有所懷疑,但認為他不至於殺人。他反複問了幾遍,這幾人都很確定說親眼看見李過年殺人,死者身上插著刀躺在原地。嚴修叫上李唐和海東升,讓這幾人帶路去現場。
到了現場,嚴修看見一個男人胸口插著一把長刀躺在一個倒下的門板上,這人身上還有好幾道刀傷,門板和地上有血,但不是太多。報案的幾個人把看見的情況,包括李過年的相貌向嚴修描述了一遍,從幾人一致的相貌特征描述中,嚴修已經能斷定他們說的就是李過年。
留下經驗相對豐富的李唐處理現場,嚴修叫上海東升火速趕去李過年家中。家裏隻有怒氣衝天的馬菊花,馬菊花說李過年已經有一天一夜沒有回家了,聽馬來福說,昨天下午李過年跟嚴修離開診所,之後就再沒見人影兒了,她正四處打聽李過年的行蹤。嚴修從馬菊花臉上的怒氣就能看出李過年沒有回家,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沒有把李過年殺人的事情告訴馬菊花。
嚴修和海東升又趕去診所,馬來福正鎖門要走,見嚴修急匆匆走來,又重新把門打開。嚴修問馬來福李過年的行蹤,馬來福不解地看著嚴修,反問他,昨天下午不是他嚴修把李過年叫走的嗎?在那之後,他也沒見過李過年,他姐為此都快氣瘋了。馬來福姐弟倆的話能對上,這就是說昨天下午李過年離開警察局後,就失蹤了,今天下午就有人看見他殺了人後逃跑了。
回到警察局,李唐已經驗完屍體,她告訴嚴修,死者確實死於刀傷,致命的一刀刺中了心髒,而且這一刀刺進去後,還轉動過,這道傷周圍的肉有被絞動的樣子。至於死者的身份卻不明,問了周圍的人,沒一個認識的,發現死者的那間房子原本是關外一個在北京做生意的人買下的,這些年北京局勢動蕩,生意不好做,他便賣掉房子回關外了。這人走前隻是說房子是賣給了一個姓李的,房子賣掉後,房門一直鎖著,誰也沒見過有人進出。
這些年來,嚴修自認為了解李過年,李唐說在海東升床下發現的那張紙裏的信息中有可能是指向李過年時,他還不信。代號“醫生”的人買了閻洪山殺了華玉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現在,不止一人說看見李過年殺了人,而李過年也已經失蹤了,這由不得他不信。現在他能做的就是追捕李過年!
一九一二年,宣統下詔退位後,曾經的達官貴人、八旗子弟失去了權貴,又多無一技之長,一天天坐吃山空。其中的不少人不得不變賣金銀首飾、瓷器、書畫等等。一些新起來的有錢人趁機低價大量買入,岑勇堅就是其中一位。靠著前些年在天津做海運他賺了不少錢,也在西洋了解到中國的這些首飾、瓷器,尤其是來自前清皇宮裏的,往往能賣個好價錢。於是他來北京專門收八旗子弟家裏和皇宮裏流出的東西。岑勇堅有個不爭氣的弟弟岑世堅跟他住在一起,岑世堅遊手好閑,還經常偷家裏貴重東西去換錢,為此他數次要把弟弟趕出去,隻是父母總護著,他也沒辦法,隻能時時提防。岑勇堅計劃每次收到一定數量的貨後,運去天津,再轉運到西洋,在收貨期間就開始聯係買家,批量運批量賣,能在中間環節節約不少錢。他在北京一直沒能相中合適的房子,尤其是能安全存放貨物的,後來他決定買地自己蓋房子。岑勇堅請了一位極擅長設計密室的梓人楊曙光為自己修建整座房子。楊曙光為他設計了一個半間屋子大的密室,密室就在岑勇堅睡房的隔壁,但楊曙光利用他祖傳的秘訣把密室修得外人完全看不出來。密室的牆壁堅不可摧,密室隻有一個進出口,隱匿在隻有岑勇堅知道的位置,這個進出口不僅需要鑰匙,還要開啟機關才能打開。
岑勇堅對楊曙光給自己修建的房子和密室都異常滿意。他喬遷進去後,不斷在外麵收貨,小到扳指大到宮廷屏風,這些大大小小的寶物堆滿了整個密室,其間一件沒丟失過。然而,就在他要把這批寶物運往天津準備出海前,所有的寶物一夜之間全沒了。他每天都會進去檢查一遍再睡覺,是夜他去密室清點完寶物才睡的,夜裏他也沒聽到隔壁有任何響動,第二天一早起來要開倉運貨卻發現整個密室空蕩蕩的,連一根簪花都沒留下。他的第一反應是弟弟岑世堅偷走的,岑世堅怎麼都不承認,兄弟倆大吵起來。
岑勇堅氣急敗壞地到警察局報警。嚴修正和李唐、海東升製定追捕李過年的計劃,又有大案發生,他考慮後決定讓李唐負責失竊案,他和海東升去抓捕李過年。李唐卻建議她和海東升互換,給海東升更多的鍛煉機會。嚴修又想了想,決定讓李唐和海東升一起查失竊案,他一人去抓李過年。最近發生的事情讓嚴修糾結不已,他想親口問問李過年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這麼多年他都看錯人了?若是李過年真的殺了人,嚴修絕不姑息。
李過年還是沒有出現,馬菊花把能問的人全問遍了,甚至還去了孫美瑤的藥鋪,沒有一個人知道李過年的去向。李過年不在,馬來福沒有能力獨自撐起診所,他正樂得關門歇業,這樣還能閑幾天。馬來福在外麵瞎混了一天,到了晚上才回家做飯。他拿出火柴,從一邊摸出一張引火紙準備點炭粉做飯,他正要把紙卷起來,忽然看見上麵畫著什麼。他趕緊展開一看,紙上用簡單的線條在正中畫了一團火苗的樣子,中上位置畫著一個月牙,月牙旁邊有一個圓,圓的中間有一長一短兩條線,下麵是一個箭樓和一段城牆,右下角一個小橢圓帶著斜向上的一撇。馬來福又再看了一遍,把紙卷了起來,劃燃火柴,引火做飯。
吃完晚飯,稍作休息,馬來福就如平常回了自己房間和衣躺在床上,馬進財也進屋睡覺去了。約莫八點半,馬來福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輕輕打開門出去了。
已經進入冬天,夜裏的風又冷又硬,吹得人臉上生痛。一入夜,外麵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馬來福放慢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音,他還不時往後看有沒有人跟蹤。馬來福來到東便門北邊的箭樓,借著月光四下張望,空無一人。他慢慢圍著箭樓走,剛走到西北角就被人一把拉了過去。還沒等他說話,就聽見那人輕聲說:“別出聲,跟我走。”
不用問,馬來福聽聲音就知道對方是李過年。他做飯時看到的紙條就是李過年留給他的,火苗表示看完就燒掉,月牙代表晚上,月牙邊上有兩條線的圓圈是時間,箭樓和城牆是地點,下麵那個是李字,紙條上的意思是要馬來福晚上九點到東便門北麵的箭樓找他,去的時候要保密而且要立即燒掉紙條。馬來福能一下看懂,也是二人這幾年玩把戲形成的默契。每當李過年在給病人看病,外麵等著其他病人時,馬來福就會和等候的病人閑聊,主要聊病人的家庭情況和生活習慣,然後他會簡單問下病人的病情。他選其中的重點畫成類似今天紙上這樣的簡筆畫遞給李過年,當輪到等候的病人時,李過年早就根據馬來福的信息推測出病人的病情,已經把同樣用畫來表達的方子偷偷給了馬來福。這種時候,李過年不等病人說話,就讓病人直接去拿藥、付錢、走人。有些病人表示懷疑,一旦病好了或者好轉了,便對李過年的醫術佩服得五體投地。加上馬菊花各種誇張的宣揚,這些年李過年的診所還真賺了不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