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去去去,還沒輪上你教育我呢!”郭亦銘打趣地說。“天兵台是好地方!”呂汝泉褚著大千部的矜持回答。“特別有意思的倒是那裏的民俗,那裏的太平幡鼓會,光聽介紹就讓我大開眼界!”

“你也對這感興趣?”呂汝泉問。

“所以我非常感謝你幫我選擇了這麼一個山村去搞四清,又在吃喝談笑中,她體會到讓她激奮的和諧、興旺、溫暖。聽朋友們誇她的烹調手藝簡直是種享受。盡管丈夫的慘遭殺害和自己曆盡艱險的逃亡生活,使她最歡樂的日子也蒙上陰影,但她頂多在沒人注意時偷偷歎口氣後,又帶著微笑走回朋友之中。她在忘卻和記憶中生存。在祖國大陸,共產黨給了她革命烈士遺孀的待遇,讓她能安居樂業,則拓展了她天性中好走極端的一麵:黨的一切都是天然合理的。這毋需吋價還價。“把一切獻給黨”——這是她信奉的天條。誰知厄運還是在1957年夏夭降臨。她因和一位音樂界的權威過從甚密,並給他提供台灣民歌資料,便在那位權威被打成右派時受到株連。從那位權威家中搜出她整理的民歌詞曲的手跡,審查部門斷定她和那權威實乃一丘之貉,道理再簡單不過:為什麼非要整理台灣民歌?為什麼非對那些封建主義的破爛貨感興趣?解放這麼多年了,還對蔣介石盤踞的台灣的東西如此熱衷,幹什麼?要反攻大陸嗎?而她的台灣背景更增加了可疑的砝碼。楊嘉琳被內查外調了半年。對組織審查她與反動權威的關係,她表示歡迎,也能配合組織揭發那位權威的反動言行。惟獨對懷疑她是台灣特務,引起她憤怒的抗議。但隻適得其反。最後,甚至連烈土遺孀這副丸散金丹也回天乏力了。楊嘉琳正在危難之時,多虧自己的秘密情人、一同逃往大陸的鄉親——外科大夫郭亦銘,再通過市委高官呂汝泉(他因醫術高明取得為他全家治病的機會)捎了幾句“指示”給院領導,這才幸免於難。她化險為夷。

盡管如此,她還是沉默地讓驚魂安靜了一段時間,沒敢大宴賓客,怕階級嗅覺靈敏的革命者說她在慶祝逃脫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接下來是三年困難時期,她再也沒能力請朋友饕餮。隻有郭亦銘隔三差五地到來,一起吃飯並在楊嘉琳處逗留到深夜。應當說,郭亦銘大夫——這位45歲的單身漢之所以獨身,是和楊嘉琳至今是個獨身女人有很大的關係。他們一同逃離台灣至大

陸,又共同經曆了曆次政治鬥爭的風風雨雨,相互之間很有些共同語言。楊嘉琳曾勸他找個女子成家,也不時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但他總拿楊嘉琳當參照點,於是覺得人家不能像楊嘉琳那樣跟他默契,跟他那樣隨便,並能容忍他的種種毛病。特別是他那種見到女人就喜歡毛手毛腳、信口開河的本性,也隻有楊嘉琳能含笑容忍,可與其他女性在一起,豈能有這樣輕浮的舉動?不叫人罵成流氓才怪!而他郭亦銘又沒有耐心等候人家達到楊嘉琳那種容忍的境界,於是統統半途而廢。於是他和楊嘉琳的關係也就發展到超乎尋常的密切的地步。他們之間的秘密關係填補了各自感情的缺憾。終於,1965年滿載著各種票證到來了。她和楊豔節衣縮食了半年,把副食本上每月那2兩粉絲、半斤豆油、2兩白糖還有偶爾供應的魚,以及肉票、香煙票什麼的都找人逐一往下個月淘換,終於積攢了足夠的主副食品,可以炫耀自己的烹調技藝了。也許是天性使然,也許是自我製約,她總能讓自己歡快熱情地生活和工作。於是無論是那些困頓忙碌無暇自顧的人,還是在宦海中沉浮的人,那些苦惱的、尋求刺激的人,若遇上她,就像找到了可以立即停靠的碼頭,迅速靠攏過來。這樣,她就成了一個小小的中心。

在確信已將所有的客人都周到地招呼到了,楊嘉琳才款款地走到郭亦銘麵前,拉他跳舞。那時,他正守護著手搖唱機,但目光總是在自己身上打轉。那是欣賞的目光,還摻有某種強烈的欲望。這讓她從心底閃過一絲得意之情。

楊嘉琳感到他的大手在自己腰上傳達著火辣辣的欲求。“喂,我正告過你——大庭廣眾的,是不是應該收斂一點?”她悄悄用閩南話對他說。

“能怪我嗎?!怪你的漂亮!我現在就需要和你找個地方……”他把熱乎乎的氣息吹到她臉上。

“去你的……”她燦燦地笑著,並用手指掐了一下他的肩膀,“難怪燕子說你像瘋駱駝……”

“那我還要熬多久?”他露出一副做作的情急樣子。楊嘉琳隻是笑笑,不再理會他的這個話題。但她仍然帶著讓他感動的微笑。

“剛才你和人家大幹部瞎說什麼呀!竟說你發現人有整人為快的一麵,你呢,也恢複了這瘋狂的一麵!”恰恰這時他又掐了一下她富有彈性的腰,便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別在村裏也這麼瘋狂,去糟蹋人家姑娘,瘋子!”

“我說的瘋狂不是這個意思,”郭亦銘麵含殘忍的微笑看著楊嘉琳,“這個星期家裏沒收到什麼信嗎?從村裏寄來的?”楊嘉琳立刻敏感起來:“信?什麼信?你說清楚一點兒。”

“那個陳文沒給楊豔來信說說他的處境嗎?”

“嗬,你個壞蛋!原來是你幹的!”她氣急敗壞地瞪起眼睛,並且立即從他肩上抽出手臂,但放在他手中的那隻手卻被他死死地撞住,摟著她腰的那隻手臂也緊緊地纏繞著她。

“別走,別在這麼多人麵前對我發火!聽我說完!”郭亦銘仍一臉頑皮,“我總覺得她討厭我,我一來她就朝我露出一副清高的樣子,好像我是找上門來的叫花子……我這麼大的人吃她那套?恰好一次駐麼鎮四清工作隊集中開大會,我碰上個大山鄉的工作隊員……你忘了,你買小楊豔可是我陪你去的!所以就和他聊起陳文,說他禁不住整治,和他老婆一起自殺了……我想我準是瘋了,鬼使神差地就在鎮上用草紙寫了這封信,連信封都是從褲兜裏掏出的手紙現粘的,心想,誰知道她收不收得到呢!先出口惡氣吧……再說人也死了……我當時就是想和她開個玩笑……

了,就得了……”郭亦銘仍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得去找楊豔認罪。”

“那你隻能火上澆油!”楊嘉琳說,“你會給我們,還給你,惹來無窮的麻煩!你現在對她交待說是你的惡作劇,能對她有什麼幫助嗎?有什麼好處嗎?或許,她會特別感激你?讓她拋棄前嫌,敬你如導師?”

聽著楊嘉琳一連串的反問,郭亦銘不出聲了。

呂汝泉終於又是一個人了。楊嘉琳一邊跳舞一邊注意到他沒像其他人娣樣興奮,隻是在藤蘿架下隨便地坐著,勉強地麵帶欣賞的微笑看著怡然自樂的舞者。於是她撇開郭亦銘,去邀請呂汝泉跳舞。呂汝泉卻略帶惶恐地擺擺手,沒容她再邀請,就提出要看看楊豔。

“這姑娘怎麼始終就沒露靣?還鑽牛角尖哩?她在哪兒呢?”幾天前,他已從女兒紅芳和兒子成剛那裏聽說了她的事兒。她隻好帶他進楊豔的房間。

楊豔、呂成剛、呂紅芳還有範芸都在那裏。顯然他們正陷入某種僵局之中。人人板著臉,就像江南的黴雨天似的不見一點開朗。

看見媽媽和呂汝泉,楊豔和範芸連忙站起來恭敬地叫他“呂伯伯”。那兄妹倆則繼續板著臉。

“怎麼啦?鬧別扭哪?”呂汝泉輕鬆地問,“這裏除了成剛,你們仨都是一班的好朋友吧?既然是好朋友,說說笑笑多好,怎麼啦?跟伯伯講講。”

“沒什麼沒什麼……”楊豔連連說。

但呂汝泉已經看見放在桌上的一首小詩。他順手拿起它——

我是翻卷的落葉,太希望遠離養育我的樹枝。我是脫隊的孤雁,充滿了走失的哀愁。我像被遺忘的鐵釕,渴望尋求應有的位置。我像錯誤的字符,等待著塗抹的橡皮。也許我難以讓人理解,可這又有什麼?隻要你脫胎換骨,鍥而不舍,革命的風帆總會捎上你破浪遠航——這張紙的背麵還有這麼幾行詩——

我將是一匹竭盡全力

拉套耕耘的兒馬

無論挨了主人多少鞭喝與咒罵都無法動搖我

拖著沉重的犁耙

耕耘革命的黎明

“不錯嘛,楊豔,是你寫的?”

“寫得不好。小資產階級情調太重了。”楊豔紅著臉小聲說完,拿過它就扯了。

氣氛繼續尷尬。

“幹嘛‘捎上你’?這句話有點問題。你們是革命事業接班人,應該爭當舵手才是嘛。捎上,不好。是同路人的意思……”

“還有不好的——‘挨了主人’的皮鞭和咒罵——能這麼形容我們黨嗎?‘沉重的犁耙,——這是形容革命工作嗎?‘耕耘革命的黎明’——想想,你把革命的黎明都給耕耘了一這不是破壞嗎?”呂紅芳尖銳地說。

“嗬,你未免太神經過敏了吧。還有這麼讀一首詩、看一篇文章的!?”呂汝泉笑著,疼愛地拍了女兒腦袋一下,“你快成被列寧批判過的‘無產階級文化派’了!”呂紅芳紅著臉不服地囁嚅著什麼。範芸笑著說:

“紅芳的政治嗅覺實在讓我們敬服。”

“你不是曆史課代表嗎?你應當給她講講曆代的文字獄是怎麼搞出來的。給她上一課。”呂成剛頑皮地捅了捅範芸。

呂紅芳覺得受到侮辱。她開始據理力爭。那都是一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革命大道理。義正辭嚴得讓人不得不覺得自己渺小低劣。他們幾個人聽著她把那些馬列主義和毛主席在書本裏寫下來的革命詞彙熟練地傾瀉出來,這使她那樣理直氣壯,那樣銳不可當,便不由得肅然起敬(當然呂成剛例外,他隻是不斷地發出冷笑)。

楊豔顯然讚同她的觀點,不斷地點頭。這些觀點是她們從學校裏批發來的共同財產。關於今天或明天的無產階級革命的特點,她們正是這樣認識的。此刻,她為自己的詩作感到慚愧。她怕呂成剛再和妹妹辯論。她們曾經發過這樣的誓:要明察秋毫,和任何危害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言行進行最堅決的鬥爭,而且要堅決依靠黨組織,給敵人以毀滅性的打擊。“依靠組織”,實際上就是彙報上去。她相信,呂紅芳能幹出這事。她能大義滅親。

“紅芳批判得對。我這幾句順口溜裏有不健康的情緒。我……”

“你……”呂成剛急了,歪著脖子說,“你怎麼了?什麼屎盆都往自己腦袋上扣哇?!暈頭了吧?”

呂汝泉始終像個寬厚的長者那樣微笑地聽著幾個年輕人的辯論,但心裏卻很清楚:奪取了江山的革命者,正按照自己的理念塑造一代新人。顯然,紅芳和楊豔已經完全納入流行的、黨所期望的那種模式。可是成剛卻因為多接觸了社會,又有“反右”的經曆,顯然帶有某種情緒。來自兩方麵的危險!猶如雙刃劍帶著寒光在飛舞……兒子在其他地方是否也如此口無遮攔?果真如此,他相信兒子是在居“家”自傲一一以為爸爸是他的大保護傘,血統好,說點怪話不會招致殺身之禍,那可就錯了。他會吃虧的。呂汝泉在困惑中仍帶著微笑。他必須有多副麵孔。這他很清楚。他也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好了,聽起來你們的水平的確已經不低。楊豔,你一向表現是不錯的,這我早從紅芳那兒知道了,目前雖遇到點挫折,可也沒必要視自己為‘落葉’、‘孤雁’、‘被遺忘的鐵釘’和等待橡皮的字符。有這麼慘嗎?我作為一個過來人,能不能給你們提供點經驗教訓?”看到幾個小青年都在聚精會神注視他,他便語重心長地說,“任何時候也不要走極端。尤其是青年人。一極端就片麵,就會不但危害革命而且危害自己。至於在出身問題上,要相信黨組織。我們的一貫政策是:重視成分,但又不唯成分論。太‘左’了,搞關門主義那套,就會為淵驅魚,為叢驅鳥。世界上沒有純而又純的事物。黨的領導人,世界共產主義的領導人,也有出生在資產階級家庭的嗎!出身,那不是決定的因素……”

“爸爸,你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地就說我們的革命領導人也有出身不好的呢?!我們爭論的是什麼,你還不知道呢就給人上課。楊豔根本不存在能否正確對待這次變故的問題,她是太有決心了。這我太了解了。我們爭論的是:這事應不應當向學校領導彙報。哥哥居然勸楊豔向黨隱瞞這件事!他太反動了!”呂紅芳不依不饒地跟哥哥幹起來。

呂汝泉用犀利的目光盯著兒子。“是嗎?你怎麼說的?”

“我的邏輯很簡單,要是有一把刀高懸在你的腦袋上,你不應當避開它嗎?隻有無賴牛二才迎刃而上。”

呂成剛並不害怕父親。他知道爸爸是個開明的共產黨人。爸爸很主張民主氣氛。他清晰地記得在1957年反右派鬥爭掀起後,有一天和爸爸談起學校裏被打成右派的教授和同學,談起學生“右派”的正直和善良還有幼稚,他們是響應黨的號召幫黨整風的,結果被“槍打出頭鳥”了。那時,成剛在大學的女朋友因為被打成右派,又被追後台,投水自殺了。這攪得成剛惶惶不可終日,他對父親說這些時,好幾次痛哭失聲。爸爸眉頭擰成盤根錯節的樹疙瘩。

多少年來,成剛被1957年的經驗震顫的靈魂像患了癱癇病,每當遇到什麼時事時就要發作一番。

“你看,他多反動!我告訴你,”妹妹氣得漲紅了臉,“你小心我去你們報社揭發你……爸爸,你不能讓他再這麼滿口胡說八道!”

“成剛,你不要再這麼不負責任地信口開河。這樣你早晚要吃虧的。說什麼、幹什麼要先動動腦子。你在這裏年齡最大,要想想自己的表率作用。妹妹說的你應當明白,這個時代要求我們一定要站在黨的立場支配自己的言行。違背這個原則就要犯錯誤。尤其對你這樣一個報社的記者……”成剛梗著脖子哼了一聲。

“你這樣是要吃虧的!”呂汝泉指著兒子的鼻子說。成剛倔強地側著臉看著爸爸。他那時坐在楊豔的床沿上。楊豔原先是坐靠在被褥上,現在她站在他身邊。她不時用胳膊肘碰碰他,讓他別說話。但是這並不能阻止他。

“我最煩你們這種說話的神氣和方式,居高臨下,就像神仙下凡一樣,你們什麼都懂,什麼都棒,你們是先知,是指導者,要不正襟危坐,要不假模假樣地噓寒問暖,美其名曰‘和群眾打成一片’……哼,其實呢……”

呂汝泉怒不可遏地揮動巴掌,猛地攛到成剛臉上。人人都大吃一驚,為成剛的話和他爸爸的動作大驚。楊豔和範芸還有楊嘉琳連忙上前拉住呂汝泉。呂紅芳在一旁冷笑。呂成剛則更加鎮定地端坐在那裏。從他緊緊抿著的嘴角能看到一絲蔑視的笑意。“來呀,我知道您還有更厲害的……”他一字一頓地說。呂汝泉氣得臉漲得像豬肝似的,猛地掙脫了幾位女將的拉扯,撲到成剛身上一通拳打腳踢。成剛一邊招架一邊繼續爭辯說:

“我就是不服!憑什麼你們的智商就比我們高?!你們高嗎?不高!我們憑什麼就要總對你們好好好是是是?!你們不就多了那麼幾年資曆嗎?有了這資曆就應當有一切——這不合理!不合理!不正常!”

呂汝泉第三次要撲過去打兒子。

“哎呀,行啦!”‘楊豔突然厲聲叫起來,但也許是立即發現自己的身份已有變化,馬上停頓了一下,變得自我控製起來,“這事是我引起的,我希望大家都冷靜點兒。呂伯伯,您那些話對我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我們會牢牢記住。您別生氣,坐……”

“別坐,走,讓他們小孩子在一起,我們到外麵去,”楊嘉琳朝呂成剛擠了擠眼睛,把呂汝泉連推帶勸地請出屋。

隨著屋門的開關,傳來舞曲《一路平安》的尾聲。顯然唱機的弦不足了,曲子有點走調,郭亦銘走上前去搖起了唱機手柄。

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和25歲的呂成剛各懷心事地沉默不語。姑娘們大多有敏感的心。往往氣氛中略微的變化就能使她們產生警覺並且立即給予反應。就像那些機敏的母鹿,即使是奔逃也充滿運動的美。

最女性化的範芸看著呂成剛通紅的左麵頰,眼神中充滿哀憐的神色。這麼高大的大哥哥,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挨打,這個父親實在是太粗暴了。他怎麼能這樣呢?她很想去安慰他幾句什麼,可又不知從哪兒說起。況且,她隱約地感到,凡大男人挨了打,對來自女性的問候都非常反感,會火冒三丈地向你怒吼:“少管閑事!”在他們家,甚至她弟弟挨打後她去問候,都得到過這副嘴臉的回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