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呂紅芳隱蔽著幸災樂禍。哥哥在大庭廣眾麵前挨了一耳光,實在讓她很出氣。此刻,她暗自得意。

楊豔左右為難。這是多難堪的場麵。自己的事兒已經波及了另一個家庭。這個事有什麼必要讓其他人來參與?難道自己解決不了嗎?這事兒毫無疑問是一件棘手的事兒。誰插一手都會使它走味兒。搞不好還會弄一身腥。成剛的好心實在表現得太出圈了。他舉大量的事例來說明必須隱瞞這一點(向組織隱瞞!),否則就會造成終身的落魄。成剛,你多麼大膽!你太不了解我了!

你也太不了解你的妹妹。你已經把你放在槍口的下麵。你說的那把刀,正高懸在你自己的頭頂。你自己正往鋒利的刀刃下鑽。必須迅速結束這場對話。

呂紅芳的眼睛裏充滿嗜鬥的目光,楊豔一時想不起在動物園裏看見過類似的目光來自哪種動物。但她記得那動物在鐵柵欄後麵,睜著拚個你死我活的眼睛,盯著鐵籠和眼前過往的一切。

“聽我說,誰也不要勸了。誰也別在我這事上再費什麼心,我決定了;按我自己考慮的、符合黨的教導去做:向學校黨組織和盤托出。”說完,她看見呂紅芳似有不甚滿意之處,便立刻補充道,“當然,我自己對這一問題,也要深挖一下靈魂……”呂紅芳像導師一樣讚許地點了點頭。呂成剛卻默默無語地站起來,漫不經心地整了整白汗衫和短褲的褲腳,一句話也沒說,更沒看屋內人一眼,徑自走出房間。楊豔和範芸連忙跟出去。就在成剛準備拉門拴的時候,門外突然響起沉重的敲門聲。楊豔一邊和呂成剛說著什麼勸解他別生氣的話,一邊去開門。呂成剛卻一副高傲的樣子不搭理她。正是心不在焉同時又有些慌亂之際,她把門拉開了。一個傲慢的聲音突如其來地穿越過門縫:“嗬,這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呀!”是個又高又瘦又黑的小夥子。楊豔嗅到他藍色的工作服上散發著一股汗餿味。隻見他隔著他們的肩膀,滿懷著嘲諷的好奇,看著那些跳舞娛樂的人們。“您找誰?”楊豔問。

“我聽說咱們市委有位領導在這兒消閑娛樂,特來拜望。”他酸不溜丟地說。

“您有什麼事嗎?”

“呃,當然,我有相當重要的事兒,急需麵呈這位領導一份材料。”

“麵呈?十萬火急成這個樣子?”呂成剛陰沉著臉嘲諷道。“你,是他的私人秘書嗎?”那小夥子帶著近乎挑釁的蔑視口吻反問。

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呂成剛根本沒耐心和眼前這位一身汗臭的小夥子周旋。他猛地把他往外一推:“沒空跟你亂逗咳嗽,去,該千嘛幹嘛去。”那小夥子勁頭還挺大。他們推推搡搡地在院門那兒喧嘩起來。所有的客人包括呂紅芳也都聚集了過來。那小夥子繼續大聲吼叫。呂成剛覺出他故意如此,以便吸引更多的人來圍觀。於是更有氣。他抓住那小夥子的脖領子,剛要盡全力往門外推,卻不提防那小子似乎練過點摔跤的功夫,一個閃身騰挪,成剛猝不及防,被狠狠地來了個大背胯。他從那小夥子的背上像隻沉重的包袱一樣摔在地上。他更加火冒三丈,爬起來就要拚命。那小夥子卻冷笑著說:

“我沒這本事就不來了!”他那樣子就像戲台上的武將登台亮相那樣,重心在後腿,前腳虛虛點地,身體稍稍側轉。他站在台階上。

“來呀,來呀!”

正要撲過去的呂成剛被爸爸一把拉住。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他不失威嚴地問。

那瘦小夥子慢慢收回架式,露出另一副略略收斂的傲慢麵孔:

“您就是呂汝泉同誌?”他開始把手伸進工作服兜裏掏著什麼,“我不勝冒昧地寫了幾篇批判您的文字。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要是您覺得有可能,請您在掌握的報刊上發表它。您有很多有利條件這樣做。您兒子不就在報社嗎?”他把那滿是汗臭的牛皮紙口袋遞給呂汝泉。“我是北京肉禽廠的工人。姓張名奮。也許您能動用權力把我抓起來,那我表示非常感謝。在此,請允許我以青年工人的名義,向老革命同誌致敬。”

他把革命二字說得意味深長。說畢,他充滿戲劇性地朝呂汝泉,然後乂朝大家略一點頭,轉身徑自離去。

呂汝泉大度地笑著,搖了搖頭,隻是在看那個沉甸甸的信封時,才多少露出點惱怒的神色。他不停地掂著它。其他人尚未從這一突發場麵中琢磨出味來。呂紅芳很驚訝:從小夥子那瘦弱的胸腔裏,怎麼能發出那麼渾厚、響亮的聲音?他嗓子不錯。

楊豔、盧家驊和新班的同學們

初秋的微風像人們的目光一樣使她戰栗。她不禁抱緊肩頭。最後一縷斜陽正悄悄跳躍著攀上樹梢。柔和的淡灰色礦野沉入紫色的暮靄之中。天空的大手向地球攏來,隨著漸漸暗淡的天色,仿佛已經把它牢牢地捂在手心裏。

心靈的痛楚使楊豔的感覺變得異常敏感。她對聲音和色彩的捕捉靈敏至極。甚至每粒微塵在空氣中流動的聲音,在她聽覺中都具有奇特的音響。她還能對光線的色彩如何交融變幻充滿感覺。仿佛她具有穿透大自然的特異功能。而來自周圍的目光卻讓她不寒而栗。

一夜之間變成另一個人的故事,她早已向班主任馬老師彙報了。這位中年女教師笑了,說她在開玩笑。“楊豔,你(她笑得中斷了談話)……在一個暑假裏學會了幽默,這可是很大的進步呢!”楊豔不得不再次沉痛地表明自己根本就沒任何心情開玩笑,況且是關於階級成分的問題。經過再三解釋,馬老師才認真起來,不斷地惋惜著,一再搖頭歎息。為此,楊豔挺感激她。她知道,馬老師對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學一向很居高臨下,從不和他們開玩笑,也不輕易流露出同情。她總是和緩地提醒道:“階級烙印表現在每個人的舉手投足之間。”她對他們抱有莫大的希望,就是希望他們都能脫胎換骨升華為一代新人。由於她在這方麵表現著特殊的才幹,所以總被分配到出身不好的同學較為集中的班

去出任班主任。私下裏,同學們送她一個綽號,叫“解剖刀”。因為她總是把“解剖”二字放在嘴上。誰都知道,她每年都在自己管理的班上講述“解剖”問題,強調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學要注意從三個方麵來逐層進入“脫胎”的更髙境界:“第一,是‘洗煉’自己的意識,哪些是不符合時代潮流的,將這些受不良影響的意識‘洗煉’出來,將它們一點兒蛛絲馬跡也不留情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隻有敢於暴露,才能徹底清除。試想,如果都沒勇氣承認自己有病,那還怎麼敢去見醫生呢?同時要知道,‘洗’的過程,就是篩選的過程,也是解剖自己的過程。這是很要功力的。第二呢,就是‘揭穿’,何謂揭穿?就是能一眼就看穿你周圍的人和事,他們的言行所包含的有危害的內容,於是你就起而揭穿他們。這是比第一個步驟更要勁兒的內容。是你有沒有敏銳的解剖力的表現。但是,光停靠在這些還是不行的,還要進入第三個層次:證據。這就不用多說了,因為,老話說了:空口無憑。為了板上釘釘,為了讓解剖刀能穩準狠地下刀,必須有第三內容,否則,豈不姑息養奸以至前功盡棄嗎?”同學中傳說,她厲害得很,從肉體到靈魂都能解剖,因而得名。後來,因為有同學把給她送綽號的事兒彙報了,她也就在這個年度改變了說話的方式,不再張口閉口“解剖”了。但私下裏同學們仍這樣叫她。楊豔卻始終尊敬她。馬老師也一直對她表現著關愛。“別太著急。這不僅僅對你是一件大事,對學校也是一件大事。你知道的,學校對你是很下心培養的。鬧不好影響將十分惡劣。你跟別人講過這事兒嗎?”

她承認已經讓呂紅芳和範芸知道了這件事。“你不應當讓她們知道。”她皺著眉頭說。“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這麼大的事,應當先向組織彙報,組織觀念怎麼突然沒了?咱們學校在貫徹教育方針上獲得的成績,

都是怎麼爭取來的?加強組織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嘛!在校領導的威信日益增高的時候,你來了這麼一家夥,不是給組織臉上抹黑嗎?如果事情真是你說的這樣,那你弄得組織很被動。”

怎麼會被動呢?她鬧不懂這裏的學問。但困惑很快就被淹沒了:是的,這所在三年困難時期初建的寄宿學校,是根據教育事業的需要創建的。私下裏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它是和幾所大學合建的。目的是搞“香腸”教學:初中一高中一一大學一條龍。就是說,直接為大學輸送高質量的後備軍。說隻要邁進這所學校的門坎兒,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學都能上名牌大學。為什麼百分之九十五?因為在社會有百分之五的階級敵人。學校裏肯定也有這樣數字的子女。這麼說是比較科學的。幾年來,由於有大學的支持,學校物理和化學實驗室的設施,在全市是一流的;校園呢,由於有學生的參與——逢星期六、星期日不回家、下午課後踴躍地投人建校義務勞動,於是掀起足球場、籃球場、排球場以及400米環形標準跑道的建設高潮,高潮持續下去,以至沒兩年,校園建設得像花園一樣。由於領導有方,本校同學盡管在全市乃至全國的各種知識競賽中沒拿到什麼名次,而在全市乃至全國的中學生田徑運動會上卻沒少拿名次,特別是鉛球、鐵餅、標槍這類“顯塊”的項目,盡管同學們調侃說是修建大操場練的,可該校的名聲還是不脛而走,校領導的威信如日中天,同學們的心氣也高入雲天。總之,校領導正率領同學們沿著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大道上迅跑,楊豔作為校領導樹立的楷模又始終在推波助瀾,突然她發生了這種醜聞,同學們能不對明察秋毫的領導在認識上打折扣嗎?

“我問你,你說的這一切,有什麼證明材料沒有?就是那麼一封信嗎?你考慮過沒有,現在階級鬥爭很複雜,修正主義和帝國主義還有國民黨反動派都在和我們黨展開激烈地爭奪接班人的鬥爭,要有所警惕。”

楊豔一下子愣在那裏。真的,她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自恃階級覺悟髙的呂紅芳也沒發現,還是階級鬥爭觀念淡薄呀!一瞬間,她對這位老師充滿尊重和感激。是呀,自己真是太嫩了。她表示一定要嚴肅認真地了解和調查自己的家庭出身,掌握更多的證據材料。

“你要沉得住氣。如果這是階級敵人在破壞,你卻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不是正中壞蛋們的奸計嗎?”楊豔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還有,你需要把這些寫出書麵的東西,盡快交給我。”馬老師起身離去前,再次囑咐她說:“在組織沒告訴你該怎麼辦之前,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些變故,別再犯自由主義。”

很快,楊豔從呂紅芳和範芸的嘴裏知道,馬老師已經分別找她們談了話,囑咐她們嚴守秘密,不要外傳楊豔的事兒。

從此楊豔生活在煎熬之中。按照所受的教育,她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但是她又必須隱瞞一切。所謂察訪是否有階級敵人從中作梗,她根本沒去進行。有什麼必要?這個買她的人一楊嘉琳不是已經承認了一切嗎?沒錯。一切都是事實。但她在黨組織沒告訴她“研究”結果時,她必須帶著麵具生活和學習。這讓她別提多難受了。她難以承受同學們像過去一樣和她打招呼、帶有請教意味的交談以及問長問短。她總在人家這樣時心裏打鼓:他們在拿我開玩笑吧?他們準是早已知道了一切……尤其一些低年級的小同學,常在碰到她時問:“楊豔,不是說開學就給我們講革命家史嗎?都開學一個多月了,到底什麼時候講呀?我們都等急了!”鬧得她心驚肉跳,臉紅一陣白一陣。她無法掩飾住自己的恐慌又必須掩飾住。她擺脫不掉的念頭就是:同學們知道了一切卻又都裝不知道,於是總是拿她當樂子耍……

她太渴望校黨支部把研究結果早日告訴自己,但看來這個“研究研究”是個很細很慢的活兒。她隻有耐心等待。她有多少次想當眾公布自己的家庭變故。但是又不能無視馬老師的話,決不能給組織帶來被動。心靈的負擔雖看不見卻重若千斤。每天,楊豔都強打精神充當同學們欽佩的角色。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本來就心虛氣短,偏偏要把那口晦氣壓在心底,假裝一副依舊的模樣。還有件讓她難受的事兒:每逢馬老師在上午第一節課前作例行的班務安排或小結工作時,她都緊緊地盯著這位班主任的一舉一動,希冀從中得到有關“研究研究”的方案。但是馬老師根本不理會她的目光。她根本不往她坐的那個座位瞥一眼。這讓她心涼透頂。這種不予理睬簡直是一種懲罰,顯然比宣布自己的真實家庭出身更冷酷。有一天楊豔看見馬老師終於恩賜了她短暫的一瞥。這讓她無比興奮。她想人非非了一個上午,於是午飯時在教研室門口堵住了馬老師。她笑容可掬地問研究出什麼結果沒有。馬老師冷著臉,目光平視著前方,一字一頓地說:“你以為校黨委隻為你這麼一件事兒工作嗎?目前校黨委正緊張地研究高三和高二分預科的戰略部署。這是學校的大事兒。你照樣安心學習就行了嘛。”

“可是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是一種欺騙……”馬老師嚴厲地盯了她一眼:“你是說黨組織在幫你欺騙廣大革命師生?!”

“不不不……”她連忙說,“我是說我自己……”

“你自己怎麼?”

“我……我……”她突然笨口拙舌起來,“我是說我想成為認識家庭小組的成員……”馬老師臉上頓時流露出極度的鄙視神情:“噢,好呀。校黨委會支持你的。我會提請校黨委早曰研究你的問題。”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楊豔沒等到研究結果。這使她漸漸地不思茶飯。夜晚經常噩夢連連。近來,她越發變得性情孤僻、少言寡語,喜歡離群獨處,甚至對最好的朋友呂紅芳和範芸也回避。每天下午兩節課後直至晚自習,是自由活動時間。同學們或在操場跑步、打籃球、踢足球、悠單雙杠,或去閱覽室翻閱圖書雜誌,她則心事重重地徘徊在校園附近被他們稱作土城的荒野。秋的傍晚將一切悲涼的聲音和色彩都彙集起來。秋蟲的鳴叫是短促而軟弱的。落葉的翻滾溢滿委婉的哀傷。收割後的農田像被剪掉羊毛的羊兒似的,醜陋荒涼……

楊豔躺在田地裏的一堆麥秸堆上,咀嚼著無邊的苦悶。

學校裏醞釀了多年的“預科”班計劃,終於開始實施了。所謂預科,據說是為了更好地貫徹無產階級教育路線而搞的一種教學實驗。凡是分在預科的同學,都屬於各方麵較好的,政治上,學習上,身體上,所謂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同學。而那些家庭成分不怎麼“純”的,自己又學習不太拔尖的,體能上又沒有特殊本錢的,無法給校方在全市乃至全國中學生體育運動會上或文藝彙演裏帶來榮譽和成績的,都被分在普通班。至於封建地主、官僚買辦大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右派出身的,還有反革命、壞分子出身的學生,即使功課再棒,也休想擠進預科班。盡管校黨委沒明確說,但敏感的學生心裏清楚,這是校領導在純潔學生成分的一種補救措施。

在一般同學眼中,預科班有一個絕大的長處一直接為名牌大學輸送人才。普通班則猶如二等考生。顯然在考大學時需要作出更大的努力。也許你的一切努力尤其髙考分數遠遠超過錄取標準,但起決定作用的是無產階級政治。家庭出身是最明顯的操行評定。你依然不具備上大學的要求。

分班名單用紅紙抄好貼在教學樓門廳兩側的宣傳欄內。門廳

裏激蕩著不同往常的氣氛。高二和高三兩個年級都進行了分班。由於此事不和學生本人商量,所以所有的同學都要到門廳去,看自己在哪張榜上。秩序很是井然。因為人人在分班之前被動員寫了“服從組織分配”保證書。組織是不會看錯人的。組織的安排是天然合理的。隻有非常的個人主義者才會拒絕服從組織分配,和組織討價還價。

楊豔盡量坦然地和範芸一起下樓,但又借口上廁所把範芸先支走了。自己肯定被分在普通班。她實在不想看那張分班榜。可不去,豈不太特殊了?況且,既然校領導不讓向全校公布自己的家庭情況,是不是還對自己抱有希望?畢竟,自己過去的表現組織是了解的。“重在表現”嘛。自己不是被樹成“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典型嗎?說不定還真被分進預科了呢!這種僥幸心理使她硬著頭皮蹭到一樓。

教學樓的門廳裏充滿了悲喜交加的情緒。歡呼雀躍的是那些被分到預科班的同學。強打精神掩蓋沮喪的是那些被分在普通班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