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第二章

在這些不諳世事的青少年眼中,分班似乎已注定了一生。預科生猶如天之驕子,小小年紀就將半個身子擠進人人仰慕的名牌學府。普通班同學則麵對充滿未知的明天。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他們正經曆人生的一次淘汰。暗淡而憂鬱的陰影就像樓道內昏暗的燈光一樣籠罩著他們。

楊豔在門廳的柱子後麵尋找到自己的名字。她被分在普通班——高三(1)。範芸和呂紅芳分別在高三預科一班和二班。楊豔悄悄溜出教學樓,獨自朝土城的廢墟走去。進入廢墟那淒惶冷落的瓦礫堆中,楊豔心情緩緩地沉重起來。她無聲地在一塊巨大的漢白玉斷柱上坐了下來。仰起頭,她看見湛藍的夜空上飄卷著淡如煙縷的一絲勾勾雲。她看著它從月亮旁飄遠飄散,直至不見一絲痕跡。就這樣,她坐了很久。當她想起身離開時,又聽到蛐蛐的叫聲。於是又將雙眼懶洋洋地收回垂下,在石縫和枯草叢中搜尋。最好能看到這些小東西藏在啥地方洋洋自得地鳴唱,有啥事兒值得這麼高興?竟然連秋天一一這令它朝不保夕的危及生命的劊子手,都不能讓它放棄歡樂。有兩下子!你不能不佩服它。真的,你得佩服它……

在月光下長久的凝視中,那些碎石和枯敗的野花野草開始像揮發的空氣一樣變得虛幻而模糊。她看見它們搖晃著、曲扭著,然後一個個像氫氣球似的拔地而起,一群群一片片色彩斑湘地緩緩浮起。她更看得目瞪口呆。片刻之後她感到自己卻沉重起來。沉重得往地下墜。她於是猛地伸出雙手去抓身邊飄起的“氣球”,卻隻抓到兩手空氣。由於動作太猛,在她身體失去平衡時,她似乎替見赤裸坑窪的醜陋大地上,孤零零地還剩下一塊黑不溜秋的煤矸石……

她猛然清醒,知道自己被遺棄了。她滿懷深秋般的悲涼在瑟瑟秋風中站立在廢墟裏。她想找一條河。那種水流湍急的河。但土城這片廢墟中隻有一條婉蜒的小溪,淺淺的,即使暴風雨過後也不能使它激流澎湃。她悄悄歎口氣,拍去褲子上的土,朝學校走去。

走在空蕩蕩的操場上,楊豔正長長地呼出一口壓抑的氣息時,她突然聽到一個十分粗獷的聲音:

“怎麼,遭到打擊了?我看不至於吧?不是吹的,分班前宋校長親自征求過我的意見,問我願意上預科還是普通班,我他媽的才不當書呆子呢。我就上普通班、,有什麼了不起?!哼。”

這聲音和無聲地躥到她身邊的大黑狗都讓她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就著月光,她認出他是全校鼎鼎大名的大活寶盧家驊。

嘿,真是活見鬼!她真的對他充滿厭惡。緊跟在他身邊的,是那隻他在學校喂養的名叫契卡的大黑狗。它吐著舌頭,有節奏地喘著氣。

“是的,沒什麼了不起,我們一直不就在念普通班嗎?”楊豔一邊繼續往萷走一邊應付他。那條路通往宿舍。她不願意和眼前這位長著一雙明亮的金錢豹似的圓眼睛的傻大個說話,“不都是一樣學知識嗎?”

但是盧家驊卻緊緊地跟在她的旁邊。“楊豔,咱們分在一班很叫我開心。今後有什麼事兒,你就說話,我……”

“咱們分在一班啦?我怎麼沒看見?”

“你大概就看自己的名字了。再說,你哪兒把我放在眼裏呀!”

“哎呀你可別這麼說,誰不知道你盧家驊是三頭六臂的人物呀!”她知道他不但是個難纏的人物,而且也是個沒人敢惹的人物。自己日後有著無法預料的明天。她不能惹他,於是收斂起原有的清高神態,裝傻充愣地和他交談起來。

“你知道嗎,就為了分班的事兒,他媽的校長找我談了兩三次。她問我想上什麼班。她要充分尊重我的意見。我說就願意上普通班。我才不去幹那讀傻書,傻讀書的事兒呢。我他媽的就願意上普通班,你不信吧?”

盧家驊得意地自吹自擂起來。

相信。她當然相信。她特別認真地點著頭。她已把厭惡情緒掩藏起來。她矜持地看了他幾眼。

“她還讓我征求我爸的意見,嘿,邪門兒,這事兒用得著他去參謀嗎?我就自己作自己的主。怎麼著!”

他真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楊豔不由得再次打量他。在秋天淒清的月光下,他那兩道濃眉就像修飾得很好的工藝品。一口白牙外邊是線條分明的弓形嘴唇。方腮上已滋出黑亮柔卷的絡腮胡。隻是那雙圓圓的豹眼長得凶,並且總放射著原始欲求的凶光。那目光專門在漂亮的女同學身上火辣辣地尋找比錢包更吸引他的東西。他保養得很好。每夭早上,除了吃畢餐票上的一碗稀粥一個饅頭,還要在食堂的小賣部買上三瓶加糖酸奶。課餘時間裏,他總泡在雙杠、單杠、啞鈴或杠鈴上消耗過剩的精力。他還總愛穿一身令其他家庭出身的同學羨慕的、被冼得發了白的綠軍裝,從挽著的袖口裏露出紅銅色的胳膊。他那板實的後脊背呈倒立的三角形,看上去像威威武武的騎兵。他之所以崇尚孔武有力,是因為他出身於軍人世家。他爸爸是某大軍區的首長,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這樣的家庭背景使他的言行很超脫一般。為此,楊豔曾經不止一次地和他發生過衝突。最重要的是這樣兩次——

那是在高二時,這個盧家驊把和他同宿舍的一個瘦小的男同學扒了個精光,並且壓了上去,嘻嘻哈哈地說這是在“體驗生活”。全室的同學都看到了,但敢怒不敢言。後來這事傳到班主任那裏,卻沒有下文了。若是別的同學幹了這事,起碼也要給個記大過處分,他卻安然無恙。楊豔以學生會的名義出麵找他談話,卻被他鬧了個大紅臉。因為他軀著臉說她是小題大作:“我沒雞奸他呀!我不過是鬧著玩。要是我雞奸他,公安局早就把我抓走了,還用你來廢話嗎?再說了,你知道什麼叫雞奸嗎?”他一口一個雞奸,弄得楊豔簡直就沒法和他再談下去。

第二次是在高二第二學期,他從家裏(鬼知道究竟從哪兒弄來的)帶來一隻黑毛小狼狗。就是眼前這隻大黑狗契卡。小契卡挺漂亮,特別招人喜歡。他先是關在宿舍裏養。個把月之後,消息傳出來了。學校是不允許養狗的,尤其是學生自己帶狗來養。他們班主任給他做工作,沒用;校長找他談話,也沒用;非但沒用,反而激起他變本加厲——時不時帶著那隻狗示威似的在校園裏兜圈子。他不知又通過什麼途徑知道了那個“告密”的同學,把他痛打了一頓。這下學校像炸了窩,同學們從自發的討論發展到貼小字報,先是貼在班上,然後貼到褸道裏,還有的示威似的貼到教研室和校黨委辦公室的門口。校領導不得不出麵了,先是動員大家把精力傾注在學習上,不要小題大作,要相信校黨委會妥善地處理這件事,雲雲。事情就這樣被草草地平息了。因為每個同學都知道服從組織。那些日子,這個盧家驊整天虎著個臉,一有空就到操場東邊的荒地裏,光著大板脊梁,專心致誌地練習劈磚。人人都看見了,他從劈一塊磚練到一巴掌下去能劈開五塊磚,那副要找什麼人拚命的樣子,實在很嚇人。其實誰都知道,他根本不用這樣露出拚命三郎的樣子,學校也沒人敢惹他。學生會和團委自然把一切都看在眼裏。當時,楊豔以為,我們已落後於群眾了,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要當好黨的助手,妥善地解決這次風波。但是學生會和青年團的幹部幾乎沒人願意去啃這根讓人惡心的骨頭。楊豔便去啃。記得那天,她故意把零亂的團委辦公室稍加布置:把那些黨旗、團旗還有那些黨史展覽中醒目的圖片——秋收起義的、革命烈士刑場赴難的,還有那些豪言壯語以及馬、恩、列、斯、毛的語錄,等等,盡量在零亂中布置得充滿醒目的威懾力。然後,她滿臉威嚴地等待盧家驊的到來。終於,盧家驊被他們班的班長給叫來了。她毫不客氣,上來就批評他辱沒了革命家庭的聲譽,他養狗、欺負弱小的同學、無視校規和廣大革命教職員工的呼聲,一意孤行,這麼發展下去,將是很危險的……楊豔真是說了不少,奇怪的是,這個盧家驊隻是歪著腦袋,滿臉帶著嘲諷的痞笑,就好像他在動物園欣賞猴山上的猴子胡鬧似的。隻是說到具體事情時,盧家驊才開始辯解。“我他媽的當然得揍他一出賣契卡,這不是叛徒的行為嗎?我最恨的就是告密的密探,什麼東西!沒打成肉餅就箅便宜他!”他說契卡是革命軍犬後代,它媽在剛生下它時,就隨解放軍去湘西剿匪,在一次戰鬥中不幸犧牲。這麼根紅苗正的契卡,你們欺負它,你

們的階級立場上他媽的哪兒去了?和他媽的湘西土匪跑一塊兒去啦?!盡管楊豔一再告訴他,這樣扯這些事兒有點胡攪蠻纏,但盧家驊固執得就跟老牛一樣,堅決不肯退讓一步。“這麼說,你是非要在學校裏養了?”

“對,我他媽的養定了!你們開除我試試!”遇見這種豁出去的青皮,你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楊豔擰緊眉頭。是的,別說開除,就是這次找盧家弊談話,她還是越權自己拿的主意呢。她沒和黨委通氣。她想偷偷地立一功。沒想到他真是個難對付的雜種!誰知她正在心裏暗罵時,盧家驊卻異常得意地開了腔:“你跟我費了半天話,隻暴露了你根本不知道校黨委最後是怎麼處理這件事的。我告訴你吧,宋校長已經找我談話了,說現在校園裏正需要一隻狗,幹嘛?看校園。全校同學都知道,有壞蛋晚上溜進女生宿舍,在人家身上亂摸一這你肯定知道;南邊的車棚他媽的都丟好幾輛自行車了,你肯定也知道。那麼誰是最好的守夜人呢一契卡!”楊豔大吃一驚:“什麼?!你是說校領導已經允許你在學校裏養狗了?!我才不信呢!你胡說!”

“嘿,告訴你吧,不但讓我養,學校裏還給我搭契卡的夥食費呢!”

“你胡說胡說胡說廣楊豔簡直氣瘋了,“我才不信呢!”

“不信?咱們打賭!”

“打就打!”這樣,他們一同去找宋校長。盧家驊表示,他如果輸了,乖乖把契卡帶回家去,從此不讓它進學校門,如果楊豔輸了,她就要接受懲罰。楊豔答應了。果然,宋校長的說法和盧家驊沒什麼區別。楊豔一下就蔫了。宋校長始終滿麵笑容地接待他們。楊豔看得出來,宋校長那種親和的樣子是專為盧家驊作出來的。平時,她是很威嚴的,輕易不肯露出有損威嚴的麵孔。她微笑著起身為他們倆拉過兩把椅子(首先給盧家弊身邊放了一把),讓他們坐下慢慢說。聽罷盧家驊扯著嗓子說出來的事情原委,她告訴楊豔說:“是的。是這麼回事兒。我們看問題不能簡單地用庸俗的事物主義者的眼光,我們要看到全局,看到大方向,看主流。盧家弊本質是好的。養狗是可以為學校做很多事情的。正是出於這種考慮,我們同意他在學校裏養狗。你作為共青團幹部,要幫助組織把一般同學的工作做好。組織的助手嘛。你覺得有什麼困難嗎?”

“沒有。沒有。”楊豔看著宋校長那張女知識分子清瘦的黃臉連連回答。楊豔就喜歡征服困難。她就怕沒困難可征服。此刻,麵對著校長的叮囑,她根本不可能有什麼自己的意見要表達。她隻能看著那張臉皮薄得像張透明的紙似的臉,覺得自己能數出她臉上的毛細血管。她受的教育是絕對服從組織,當和培養你的組織有歧見的時候,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是必須遵循的準則。在多年的當學生幹部的過程中,她在學了“兩論”後,得出過一個聞名遐邇的名言:組織指示像一道難解的代數習題,式子出來了,甭管多麼難解,你必須去推理,去運算,去克服重重困難,讓組織拿到滿意的答卷。你沒權力說:這道題出錯了,你也不能說,這題無解,或解答不出來。在盧家驊養狗問題上,責無旁貸,當然要和組織保持一致。她多年來的思維習慣就是這樣的。所以她二話沒說,立即表示服從。宋校長滿意地、讚許地點著頭,再次詢問盧家驊在學校還有什麼不盡人意之處。盧家驊直著嗓子(他一向直著嗓子吼話):“再有我再找你。”校長大度地點著頭。楊豔明知自己被來了個大窩脖,但是她把這視為經受鍛煉。她的確在心裏常常告誡自己,在組織的領導下,要學會作180度急轉彎。因為個人的覺悟有限,常常無法跟上組織的意圖。因為你有小資產階級的情緒和立場,這使你在理解組織的指示時常常發生偏差。所以調整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是家常便飯。調整得越快,你的覺悟就越髙。她和盧家驊一起出來時有點悶悶不樂。盧家弊可不管這套。他該找她箅賬了。“怎麼樣?受罰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楊豔沉著臉:“怎麼罰?你不許出圈。”他彈了一下舌頭,契卡就跟了上來。這狗確實靈得很。他讓它幹嘛它就幹嘛。他們在校長室時,他讓它蹲在門口,它就一聲不吭地蹲在門口。如今,他一直讓它

跟在十步開外,它就一聲不吭地跟著。此刻,它幾下就簿到他前麵,朝著他又撲又跳地撒歡。“沒得說,你得親親我的狗。你冤枉了它,這樣一來,你就箅和它了結了怨。怎麼樣,親吧,要不,別怪我盧家驊……”楊豔沒容他說完,蹲下身,叫著契卡的名字,待那狗兒活潑地晃動著尾巴朝她跳來時,她把它攬在懷裏,用自己的臉蛋去親它的又濕潤又冰涼的黑鼻子。那狗兒就用它毛刺刺的舌頭一個勁地舔她的麵頰。她還挺費力地抱起它,在排球場旁的那棵大楊樹下轉幾個圈圈。盧家驊高興了:“好,咱們兩清。從此是朋友。需要幫忙時說話。”他隨隨便便地朝她行了個不標準的軍禮,帶著狗走了。

他所說的“幫忙”,是指打架鬥狠什麼的。這一點楊豔心裏很清楚。盧家驊崇尚孔武有力。他抓緊一切時間鍛煉身體。無論在宿舍寢室裏還是距他們班教室最近的樓道拐角處,都有他扛上去的供他鍛煉的杠鈴。一次,一位體育教員看到樓道裏放著體育器材,便在課間操時批評亂搬杠鈴的現象說:“誰搬的,到體育教研室來檢討。然後,他怎麼搬上來的,怎麼給我搬下去!”盧家弊竟在操場上朝他吼道:“又沒砸壞樓板,憑什麼不許在樓裏鍛煉?!”體育老師一見是他,雖依然威風澳澳地叫他下操後來找他,可見他麵時卻笑著拍著他的肩膀說:“我要早知道是你這麼幹的,自然會考慮你的特殊要求。同學們在課間有鍛煉的要求是應當得到支持的。隻是你以後不要在大庭廣眾麵前和老師頂嘴。”從那時起,楊豔就知道這小子是個惹不起的人物。

可是她實在瞧不起眼前這位混賬花花公子。記得還有一次,她穿著養母給新做的一件有著小綠花的白色連衣裙。興許那年月的服裝色調太單調了,這件連衣裙竟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不但女同學來看,甚至連男同學也總往她身上瞥。然而誰也不像盧家驊那樣無恥。他盯著她的目光充滿貪賽。他利用一切機會,在食堂裏,在早鍛煉時,在隻要遇到她的任何時候,他都會湊過來,把眼睛瞪得溜圓地盯著她的領口、臂膀、臀部,那聚精會神的樣子就像手執放大鏡在陽光下搜尋百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的隱蔽點。那時楊豔還自以為是出身革命家庭,心中抗議道:流氓,革命家庭出身的敗類、蛀蟲!充滿低級趣味的人!她實在懶得理他,隻是偶爾高傲地瞪他一眼。

然而現在,她的高傲,她的自信,她的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已經土崩瓦解。

“你這人不錯。”楊豔盡量平和自然地說,“你知道自己的前途在打破常規的過程中。”

盧家驊好像沒聽懂,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楊豔隻好又重複了一次。他說:

“沒錯,我他媽的就討厭那些按部就班地、兢兢業業地、俯首帖耳地在聽吆喝中等待升遷機會的反蔫壞們。我他媽的受不了這些。”

“那你準知道自己以後幹什麼了?”

“我爹是行武出身,我是子承父業——全國好多大軍區都有我爹的老戰友老部下,我他媽的上哪個軍區都錯不了。”盧家驊談起這個就興致勃勃。他數落起自己老子的戰績如數家珍。談起殺曰本鬼子和蔣匪幫來,他最愛像表演口技那樣表現出大刀砍下腦袋和子彈穿透胸膛和腦殼的奇怪聲響,“快打仗了,你知道嗎?嘿,真的,快打仗了!”他突然像著了魔一樣狂奮起來。

“你又想起什麼了?”楊豔對他這種跳躍的談話方式從心裏看不起,覺得這是缺智的表現。但她依然滿臉掛笑。

“嘿,我向你透露一個絕密!”盧家驊突然特別嚴肅起來,“你絕對不許跟別人講。否則,就要‘哢喳’一聲!”他做出一個是我現在還有不少事兒,咱們找時間再聊好嗎?說實話,我還是很願意和你聊天的。”

楊豔在離去時,特意蹲下身去和契卡握了握手。她知道這是討好盧家驊很必要的一招。按照她目前的處境,她知道,自己應當學會媚俗。

她終於擺脫了盧家驊,跑回宿舍裏呆了一回兒,讓浮躁的神經鎮定一下。

自習課鈴聲響後她才趕回教室。教學樓裏的燈火被濃厚的學習氣氛烘托著。楊豔是故意遲到的。這樣可以減少令她難堪的交談。但當習慣推著她停在原先的教室門口時,才突然悟到自己已不屬於這個班了。這個班已改為預科班。她應當搬到屬於她的新班去。但是自己的學習用具應當拿呀,她隻好硬著頭皮推門。幸好範芸一眼就看見她,馬上出來告訴她,她的學習用具已經由她給拿到樓上去了。楊豔竟因這點小事熱淚盈眶。她握著範芸的手,隻是輕輕地握著。那樣子就像在依依惜別。範芸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蛋:“幹嘛?瞧你的小臉,挺漂亮的臉蛋如今變成秋後的蔫茄子了……咱們不是就在樓下樓上嗎?咱們還會天天見麵的。”楊豔看著她淒淒地一笑,點著頭,轉身離去。

上樓就是楊豔所在的新班。還是在樓梯裏,她就聽見盧家驊在破口大罵:

“蓉種!瞧分個破班,就跟死了爹娘似的,至於嗎?!挨罵的玩藝兒!”

顯然,班裏的氣氛也好不了哪兒去。楊豔從後門悄悄溜進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機械地收拾學習用具,傷感依然控製著她。盡管範芸勸過她,但敏感的神經就是不讓她哪怕是故意地振作起來。在所有複雜的情緒中,她最難忍受的是被遺棄的感覺。生活正一步步將她拋離熟悉的軌道。眼下,她必須把握自身的平衡,才不至於昏頭脹腦地被更慘地甩離失根的大地,可是,把握住平衡,由得了她嗎?盧家驊剛才說快打第三次世界大戰了,這小道消息同樣讓她心亂如麻。這麼說,世界革命的戰鼓就要敲響,自己革命了半天,不就是為這一天的到來嗎?!可現在,家庭出身的問題,將給自己投身其中帶來多大的影響啊!

馬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講台上。楊豔木然地聽到她在演講,在強調分班對學校、對同學、對各個方麵都具有的非凡的無產階級革命意義。楊豔聽到了一切,卻全然不明了那些話語的意義。後來似乎在選舉新的班幹部,她依然恍若置身雲裏霧中。“我選楊豔。”

“我讚成。”

“同意。”

楊豔仍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裏。一切她都聽到了。楊豔。選楊豔當班長。讚同。……這個楊豔是誰?是哪個班分過來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嗎?楊豔,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就像化學老師在課堂上講什麼分子式似的。

突然有人捅了一下她的後腰。

“嘿,選你當班長呢。”

現實的感知瞬間回到軀殼。她這才清楚滿黑板的名字意味著什麼。楊豔一一班長;盧家驊一一體育委員;曹慧子一一生活委員;數學課代表……物理課代表……化學課代表……每個班幹部都有好幾個人選,惟獨盧家驊和楊豔的名下沒有競爭對手。楊豔驚詫地瞪大眼睛。“不行!”她突然失態地髙聲說。所有的目光都朝她投射過來。

楊豔感到胸中翻湧著一股股熱浪,將壓抑在心底的出身真相推向浪尖。那些話在喉頭擁擠著、衝撞著。她衝動地站起來。“不行。真的不行。我必須坦白地告訴同學們,我的家……”

“她的家長不同意她再當班幹部。”馬老師突然接過她的話,並且揮手讓她坐下,“這事兒由我來解釋。楊豔同學的家長希望她從普通一兵做起。現在她既然自己也堅持這樣,那麼我看,班長的人選還是另作考慮吧。”

楊豔仍愣愣地站在那裏。馬老師麵目特別和藹可親。她雖然麵對全班講話,眼睛卻一閃一閃地盯著楊豔,那目光像利劍一樣緊逼著她:你知道,你必須待組織研究後才能有所舉動。楊豔身不由己地用不顯眼的動作點頭。

楊豔木訥地坐下去。那瞬間她想到:誠實必須服從紀律。這是更高意義的誠實。可馬老師為什麼不在同學們最初提名的時候就想辦法阻止呢?

傍晚時分,呂汝泉風塵仆仆地抵達北京遠郊區的、屬於他和崔丹鶴共有的“別墅”。他管這裏叫“銷魂別墅”。

“銷魂別墅”坐落在破敗古廟的後庭院。廟內所有的房間都被鎮上的居民占住了。崔丹鶴居住的那間房被幾棵古老的棗樹環繞著,僻靜得充滿了水墨畫般的意境。到這裏來不必走前麵的廟門,從斜塌的後院牆豁口處進來就行。由於經年有人出人,已有條彎彎曲曲的小徑像溪流一樣通向古廟的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