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紅色的光亮微弱、均勻地染在窗紙上。呂汝泉的心情頓時像被洗浴過一般清爽起來。一股從沒體驗過的心境像潮水般漫過心田。最初和成剛媽媽戀愛時,有這種感受嗎?沒有。也許是那會兒太年輕,還不懂得體會人生細膩的感情?如今,突然發現自己人生中存在著巨大的缺憾一感情生活是何等的貧乏呀!在毫無生氣的家中,老夫老妻的那種乏味,特別是妻子永遠是陰沉的、不見一點開朗的臉……唉,她可能一點也不知道,把那種在單位裏公事公辦的臉帶到家裏來是多麼的討厭!他最煩的就是見到她的那張臉,就像辦公室的公函一樣讓人膩味。這正是他喜歡下鄉的原因之一。如今,他真應該感謝這個姑娘,她的愛喚起了他沉睡的感情,讓他體會了更奇妙的境界。人活一世,難道不應當有豐富的感情世界嗎?隻有長到成年了,或者接近老年了,才會真正地咀嚼人生。
一支舞曲從門窗的縫隙裏飄出來,揉搓著他的心。他抬頭看了看夏季蒼莽的天空,傍晚的星辰像繁雜的宇宙萬物的眼睛,亮的、暗的;大的、小的、綠的、紅的、灰的、黃的……點綴在沒有一絲遊雲的空中。這樣的情景讓他的心情充滿別致的情調。他突然在一棵棗樹下停住腳步,並且掏出一顆香煙抽起來。他迫切想吃透這種讓他墜入如此神奇境界的心境。小房舍的門突然開了。崔丹鶴半推開門往暗夜籠罩的院子裏張望。她看見他了。顯然奇怪他怎麼不進屋卻站在樹下抽煙。她詫異而遲疑地朝那顆冬樹走過來。
“你呀,幹嘛不進屋抽煙?我一聽到外麵有響動就知道是你來了。走,進屋。”她嗔怪地說。多年的文化館生活已經讓她的言談舉止相當城鎮化了。
他看見她穿著一件帶著綠色豎條條的白色“布拉吉”,搖曳著楚楚動人的身姿飄到他身旁。一股奇異的香氣幽幽地沁入呂汝泉的肺腑。
“你施了什麼香料了,這麼一股異香?”他用背靠掩上門,控製不住地將她攬入懷中,她則小鳥依人似地偎在他的懷裏,聽任他吻她的額頭、麵頰和脖頸。她還微微仰起臉,噘著半張的嘴迎接他。那嬌嗔的模樣險些讓他醉倒。啊,真是,她怎麼會有這樣的癖好呢?吃花,喜歡吃花瓣,隻要見到花,尤其見到美麗、散發著清香的花,她就情不自禁地駐足觀望,然後就進入一副花癡狀態。然後就伸手揪那讓她銷魂的花瓣。然後就旁若無人地往嘴裏塞去,貪婪地咀嚼起來。或許正是這樣的天性,才使她通體總散發著一股股女性特有的清香?她真的有股罕見的清香……那個被埋在新疆的香妃是不是就有這身味兒?呂汝泉不禁在遐想中做了個深呼吸……
我敬你一杯。”
“敬我一杯?為了我的能幹嗎?”她雖是淡淡的一笑,但反問中卻是字字千鈞,“隻為了我的能幹嗎?”
他知道她要說什麼,那是他根本無法正麵回答的問題。他隻好用調佩的腔調說:“我所說的不是一般的能幹,而是無比寬泛的能幹。它把人間一切被稱作高尚的品格、與眾不同的行為和澎湃的愛心,都包容在其中了。”
她湊到他身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一隻手舉著自己那杯酒。
“家庭是人發明的一種自我束縛的形式。衝破它就會受到懲罰。你害怕這種懲罰。是嗎?可你知道,我最多一星期隻占有你一個夜晚嗬!”她有點委屈地說,“再說,你怎能和你出生入死的夫人離婚呢?這種非分之想,我可是從來沒有想過呀!”
“其實我真的想過娶你……”她突然用手捂住他的嘴。
“別再……別,別再分析沒娶我的原因……”她斟了一杯酒遞到他的唇旁,他則用摟著她腰的手拍了拍她柔韌的腰肢,那動作包含了多少內容!隻有她能心領神會。她端起酒杯含了一口酒,然後貼到他的嘴上,她把自己那口酒一點點滋潤到他的口中。
屋子裏的沉靜持續了片刻。她知道他在暍過酒之後要吃菜,於是夾了一塊牛肉送到他口中。“嗯,娶這位和自己兒子相差不大的姑娘當革命伴侶,且不說離婚這一關你過不了,就是過了,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你受得了嗎?不現實,太不現實了。”崔丹鶴後一句話是學著呂汝泉的口吻說的。
“丹丹……”他說著,那環繞著她腰肢的手已經進犯到她的腹地。
“怪我,怪我廣她連忙認錯,“我不說了,再也不說這個話題了,行了吧?你給我聊點新的、有趣的……”她繼續神情專注地看著他。‘“最近的形勢你注意了嗎?”
“形勢?我就注意你了。”她像隻活潑的小貓在他身上逗趣。這真讓他又喜歡又不知如何是好。
那本日記居然沒找到!翻遍書房和辦公室的所有角落,都沒見它的蹤影。會藏在哪兒呢?家裏和辦公室都沒有,呂汝泉想到在崔丹鶴這裏。可她也說沒有!真糟糕。
那本裏除記述他個人認為十分重要的事件以外,其它瑣事一概不記。那個本:草黃色的糙硬紙殼作封麵,本脊和四角都用藍土布作保護性裝飾……總之一看就是三十年代的手工產品,會跑哪兒去呢?
本和一支派克筆是爸爸呂潛龍托人在他赴湘西前送他的。呂潛龍在扉頁上寫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記得到湘西紅區不久,這位來自紹興書香門第的小青年就趕上召開湘鄂西第四次代表大會在洪湖蘇區召開。大會上,先後有七十多位革命家發言批評當時的湘鄂西中央分局成立以來的工作,誰知沒幾日,會場風向大變!王明控製的中央派人來了,把批評者定性為“反國際、反中央的正確領導”,是“反中央、反國際的小組活動”。全場震驚,有人當場暈倒。馬上有人轉變立場。接著帽子滿天飛,什麼“立三主義者\\\"吧、“鄧中夏的信徒”吧,要不就是各種反革命派別一改組派呀、仙團呀、第三黨、取消派、托洛茨基派、羅章龍右派等等俯拾皆是。說他們是打入紅軍和破壞紅軍的反革命,說“有一小部分的老黨員、老幹部變成了反革命派的中堅”。於是改組了省保衛局,成立了肅反委員會和革命軍事法庭,連續發動了四次大規模的反“改組派”運動……一時,內部清洗如火如荼。
總把爸爸送的鋼筆插在上衣口袋裏的小青年呂汝泉,初起時對“改組派”彳艮痛恨。讚同清洗他們。認為這是正義的力量純潔自己並使自己保持鮮活的生命力的一種方式。不這樣,革命事業能得以迅猛發展嗎?
現在想來,他能幸免於難真是萬幸!他當時暴露了多大的弱點呀!竟總把爸爸送的那根派克鋼筆插在胸衣兜內!這種知識分子習氣本身就是嚴重的感情和立場問題。最開始他還不知深淺地問問打擊“改組派”的部署,後來幹脆不敢再多嘴,隻是忠實地執行上級的部署。所以他也參與了殘酷的清洗。時間、地點、人物、詳細的數字……一個敏感而勤於動筆的青年人,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了!你保存的不是日記,是個不知什麼時候就爆炸的炸藥包!隨著社會主義革命的深入,這東西的危險與日俱增啊!
日記裏還記有1958年搞“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時的文字。那時,他“好六萬萬人之大,喜社會主義之功”,而且“急功近利”!在“支持新生事物”的口號聲中,他責無旁貸地積極組織農村的“大躍進”。當時,全國都熱氣騰騰地揮發著衝天的幹勁。呂汝泉可不願意北京地區落後。當“畝產萬斤”、3萬斤、5萬斤的數字出現在報紙上時,他有點著急了。為了也放個“衛星”,他指示一個基層幹部弄虛作假,讓他組織人力,把即將成熟的水稻全往一畝田裏塞,塞得能放一個小孩也掉不下去!然後他招來記者,照相采訪,把北京地區的衛星響亮地放射出去!誰知災年接踵而至,他製造的假象被人捅了出來,幸好那個基層幹部把一切都包攬在自己身上,保護他過了關。這事給了他相當大的打擊:自己竟違反起碼的科學常識胡幹亂幹!
這些東西,日記中都有記載,非常“自由主義”的I己載。時事發展到今天,那些文字分明是攻擊“三麵紅旗”!攻擊革命根據地的鐵證!若被發現……想著,呂汝泉出了一身冷汗。必須找到它。
但它在哪裏呢?能跑到哪兒去呢?分明地,他記得有一次,崔丹鶴說要看看記載自己過去的東西,比如照片、日記什麼的……在從家裏帶走影集的時候,是不是捎上了這個本本?他隱約記得曾想在適當的時候,給她講講經曆過的一切,讓她知道有陽光就必然有陰影的道理……
畢竟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真的,他拿不太準。
認識崔丹鶴是在6年前的春天。當時,呂汝泉正在北京貧困山區檢查貧下中農度災自救的情況,正是農村青黃不接的時候。每天、每頓飯都是大碗地喝寡米湯,至於幹的,無非是白薯雜合麵、攙了苦菜的餅子或窩窩頭。婦女由於營養不良,已大多不孕。浮腫等由饑餓導致的病症統治著每個村子。正是此時,呂汝泉聽說在與河北交界的一個小山村裏,居然還在熱火朝天地鬧騰著一種名叫太平幡鼓會的傳統民俗活動。說這幡會起碼已流傳五百多年了。說這幡會從來沒被官方組織過,更沒給過它什麼經費和人力之類的支持。據說,無論遇到什麼天災人禍,這幡會除了推遲些時日,從不中斷。即使在如今這嚴重的自然災害時期,耍幡的漢子個個浮腫,也不過是推遲到端午節舉行。聽人說,到得五月,返了青,野菜有了,草兒也密了,羊兒就掛了膘,雖然糧食依然缺乏,但畢竟要比寒冬臘月多口吃食,於是也就多把力氣,於是便舉得動幡了。眼下,他們正抓緊彩排呢。呂汝泉動了心,決心去采風。
趕到村裏,正看到一些精壯漢子在場院裏耍幡:碗口粗細的衫篙戳在胳膊上、膀子上、脖頸上,變著花樣耍著。看得出來,
這些漢子們大多因肚子沒填飽而氣力不支,但是他們又都強撐著,不到筋疲力盡決不把那衫篙傳給下一個人。一個40來歲,有著濃黑的眉毛、布滿皺紋的方臉的漢子在指教他們:
“歇了!歇會兒吧!這兩年不比往年,人是鐵,飯是鋼。肚子跟不上,光想著力氣跟上,一準要吃虧。吃了虧就是一輩子的事兒。不是俺不讓你們耍,俺是怕你們媳婦找俺來箅賬!”從這幾句話裏,呂汝泉就知道這個頭人當得不錯。走出圍觀的人群,他隨著鑼鼓聲來到山腳下的一片頗開闊地。隻見一大群村姑手執大扇形的羊皮單麵鼓,隨著村姑有節奏的舞步,那扇墜就“咣咣”地敲著鼓麵。老鄉說這叫“太平鼓陣”。崔丹鶴正是女領舞。說也奇怪,呂汝泉一見她就覺得心胸開朗起來,還覺得有股舂夭的牡丹花香撲鼻地竄進肺腑。哪裏來的花香?他四麵搜尋著,天是那樣高爽,到處洋溢著嫩綠的生機,一兩棵野山道花伸長細嫩的脖頸,把火一般紅豔的花朵四麵招搖著。哦,這裏的空氣真清新呀!呼吸著它,好像把肺清洗了一遍似的。哦,是呀,坐在山腳下的一塊石頭上,安安靜靜地、什麼也不想地看看這些村裏姑娘蹦蹦跳跳,該是多好的享受呀!
崔丹鶴在這個特定的環境裏出眾地閃爍。她莫名其妙地讓他浮想聯麴。以至他腦海裏居然會不著邊際地出現這麼一句話:“太陽和花給她揭承了她自己像太陽和花一樣純潔無瑕的天性。”他突然對純潔的美充滿渴望。他發現自己的心正墮入貪圖肉欲的泥淖。對青春,對美,他仿佛早已忘記了曾經經曆和體驗過的激情。當你把一個青春的肉體摟在懷時,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
崔丹鶴左盤右旋地舞動著的身姿和甭管多麼氣喘籲籲,卻總是甜蜜地張著嘴微笑,她那水靈靈地閃爍著的明眸,著實讓旁觀的漢子們想入非非。21歲的姑娘,單憑那青春容顏便讓人饞涎欲滴,何況她那健美的身姿和略帶羞澀的容顏,更傳達出無法言喻的旋律。這麼窮困落後的山鄉,居然出落有這樣美麗的女子,真令人驚奇……呂汝泉突然想和她隨便聊點什麼。最好能幫她幹點什麼,比如幫她把戶口挪到縣城去,讓她從此變成城市戶口……
這山鄉的“太平幡鼓會”真有點奇特!光這名字就有點奇特。它究竟要傾訴什麼呢?它是太平盛世的產物嗎?是豐裕充足的表示嗎?還是從中不屈不撓地表現著某種訴求:對天公、對各路神明、對統治者、對地方父母官,甚至是對一方土地上生存的同類所表示的一種和諧相處、共度歲月的意思?鑼鼓喧天,嗩呐淒婉悲涼,這兩種表現著深刻的不同情調的民樂又怎麼能混在一起載歌載舞呢?但它們千百年來就是混雜在一起,就像中國人飯菜總是將酸甜苦辣攙和在一起一樣。一邊是鑼鼓喧天地鼓噪太平,一邊是嗩呐悲涼地哭訴著歲月的艱辛和人生的悲苦。哦,這個太平幡鼓會!真應當讓所有的高層領導來看看,來聽聽,來琢磨塚磨它樸素而又奇特的表現。這裏難道沒表現出民俗活動最本質的內涵嗎?
視察完生產自救,返回麼鎮時,呂汝泉找來當地的文化館館長,詳細地問詢有關太平幡鼓會的情況。不想館長以為市裏來人調查民俗活動失控的狀況,便把這個民俗活動描繪成封建幫會活動,說是地方在搞封建迷信,完全無視公社和鎮有關部門的屢次警告,堅持每年一次……呂汝泉皺著眉頭聽完“敵情”簡介,一連反問三次:“你介紹得全麵嗎?”前兩次館長都肯定地說“全麵,很全麵”。第三次時,他才感到有點不對味兒,揣摩這個市裏的大人物,傾向於肯定這個太平幡鼓會。這是來自市裏的最明確的精神!在迅速而又準確的判斷之後,他突然笑了:
“呂部長,您嚇我一跳,我以為您是要批評我們對醜惡現象製止不力呢!說實話,這個太平幡鼓會可是撼不得的。它特別受我們這片地區的老百姓和貧下中農的喜愛。要是取締,會引起普遍的不滿情緒。可是不管呢,又常受到一些領導的批評。幸虧批評指責的都是鎮裏的小官。可您知道,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呀。隻好不斷地搪塞。現在好了,您來說話了。”
呂汝泉告訴他,要運用馬列主義關於繼承民間文化遺產的、讓社會主義思想占領文化陣地的思想,去處理太平幡鼓會這種民俗活動。既然它這樣有群眾基礎,既然它對當地的群眾這樣有凝聚力,就應當給予必要的支持和指導。那文化館館長除了會察顏觀色,還很會抓住時機尋求支持。他說他~直想關注這個事情,比如派人去整理走會的全過程和曆史沿革、當地的民間傳說和民謠等等,尤其必須一提的是,他認為有必要把其中一些老藝人請到文化館來,直接傳授整個民俗活動的儀禮過程……但除了一些“左”的情緒幹擾以外,還有經費的問題。如果經費問題能解決,關於太平幡鼓會的現狀、生存和發展等諸多問題,就會妥善地得到解決。
“要老年人和青年人相結合。”呂汝泉用指導的口吻說。“老人可以是臨時性的,起傳、幫、帶的作用,青年人卻不同,日後這一活動的骨幹都是他們。”他把在現場看到青年人排練的情景講了講,“經費問題嘛,你看需要多少?我提醒你:別獅子大張嘴。”
那館長興奮得臉都紅了:“500塊錢就行。”
“一次性500元?”
“對,一次性。”
“好吧,我回去就給你解決。至於接收一個館員的人選,我可要提供具體意見。我還要來。那地方我已經比較熟悉了。”
此後,那個文化館館長對呂汝泉的一切要求,都是既幹脆又充滿俠義之氣地應承:“是,是。您說得對。”
“我照辦。一定。”在人選問題上,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呂部長,既然那地方您熟,就全靠您的慧眼。我們隻去那個聽您吩咐的。”
看他如此爽快,呂汝泉雖臉上保持著威嚴神色,心中卻閃過一絲失望:他希望那個姑娘在變更城市戶口時遇到阻力,那才能顯示出他的分量……
5年來,呂汝泉終於在革命工作和家室之外又有了一個情感的歸宿。這個盛滿溫情的港灣讓他顯得年輕,充滿活力。當然也充滿錯綜複雜的情感糾葛。讓他在欣喜和幸福之餘也體嚐了禁果之苦。當然,這枚苦果,他的家裏人,包括他的老婆、兒女,沒人知道,也自然就沒人過問,於是也就沒有來自家庭的矛盾。麻煩的是那姑娘本人。
記得是6年前的八九月份,他被崔丹鶴的父母請到家裏。剛剛坐定,壯實的丹鶴爹就拉著老婆給呂汝泉下跪。因為在呂汝泉的幹旋下,女兒成為吃商品糧的城裏人。21歲的崔丹鶴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呂汝泉慌忙拉起他們:“共產黨可不興這套!將丹鶴吸收進文化館,完全是黨對民間藝術的重視,跟我沒什麼關係。”但那兩個民間藝人非要丹鶴認呂汝泉為幹爹。“爹!”丹鶴已經甜蜜蜜地叫出了口。隻有答應了。這樣,在他們家吃了頓認親飯,呂汝泉就成了丹鶴的幹爹了。此前呂汝泉已經了解了一番丹鶴家的成分,屬上中農。其實他們家在解放前隻是比較殷實的農戶,這才能讓兒子在耍幡中吃飽喝足,能出人頭地,也才能成為耍幡這門民間藝術的真傳弟子。誰知崔丹鶴長這麼大就沒進過北京城。在吃商品糧的頭一年,就趕上“十一”國慶遊行,她請示呂部長如何處理這事兒。呂汝泉聞訊,連忙找公安部門的老戰友谘詢此事如何化解。那老戰友勸他不要喪失階級立場,少管這類事兒一此事已遭通報,省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呂汝泉卻說:一個20歲上下的姑娘,又有食花癖,算什麼反革命行徑?!老戰友說:我們無產階級是唯物論者,是動機和效果統一論者,效果就是破壞,破壞就是反革命……呂部長罵他放屁,說這是機械唯物論者!最後那個戰友笑了:“還是你敢作敢為。好吧,你讓她上醫院去查查是不是真患有食花癖症。要真有,就開張診斷證明書,蒙混過關吧。”最後那戰友問他和那愛吃花的姑娘是什麼關係,給人家這麼玩命?他打戰友一拳,讓他別胡扯,說這是在農村認的幹女兒。開證明太好辦了,他給郭亦銘大夫打了個招呼,郭亦銘連崔丹鶴的麵都沒見,一張食花解症的醫院證明就到手了。就這樣,崔丹鶴幸免開除之苦。事後,她和爹媽風塵仆仆地找到呂汝泉的家,把從村裏帶來的一口袋核桃送給他,並且又一次磕頭……那一幕被呂汝泉的妻子兒女都看見了。崔丹鶴的爹說:“從今兒起,您就是她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她娘磕著頭說:“俺妮子那性子可倔呢。別看她貌似柔柔弱弱,骨子裏可要強。若真給發配回村,她不找棵樹吊死,也一準不是跳崖就是投河……您救了她?命啊!”打這兒以後,呂汝泉隻要到麼鎮公幹,總要繞道上她那兒去看一看。他並沒表現出特別要親近她的意向。起碼外表沒有流露出來。主動的倒是崔丹鶴。隻要一見到他,她的眼睛就神采飛揚起來,人也活躍得像隻在花叢中飛來飛去的蝴蝶。她圍著他又說又笑,像個小話匣子似的有說不完的話。他聽著,覺得這些雜七嘎八的小兒科話題蠻有意思。他不僅很愛聽,而且還笑,就像父親看著可愛的女兒那樣地笑著聽。他有時會一陣陣地衝動,真想像父親摟抱小女兒似的抱起她放在自己的腿上,一邊和她閑聊一邊逗樂。但他馬上會把這樣的念頭打消。“這是一種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低級情趣,你一個共產黨
人,怎麼能有這樣的思想感情?”這種告誡立即使他嚴肅起來,並且有一段時間回避與她接觸。她便隔三差五地寫封信給他。他偶爾也回封信。他從她的信中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叫崔丹鶴的姑娘有一種被弗洛伊德稱作“戀父情結”的心態。她在一封信中這樣說:
“我的感情被流放在沒有小徑的荒野。它像一團充沛的精力在閑山野穀中浪費。應當有人拾起它。那是一雙溫暖的大手。比父親的手更有力,比母親的手更溫柔。我知道他會抬起手臂,張開這雙寬厚的手掌,接待這個來自荒野的禮物。我期待著被他裝人衣兜最隱蔽的角落。這是我最渴望也是最卑賤的歸宿。你願意把這個秘密的角落給我嗎?”
呂汝泉陶醉了。從沒有哪位姑娘給他寫過這樣含情脈脈的信。他將這封信藏在貼身的衣兜裏,常在獨自時掏出來欣賞一番。從字裏行間溢出的淳淳香氣讓他飄飄欲仙。他的潛意識告訴他:遲暮的豔遇並不是每月必發的工資,能夠如期而至,你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了,所以你不妨嚐嚐這顆禁果。真的,他有時真想嚐嚐“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情趣。他知道自己被一堵封閉的情感閘門擠壓著。在這堵門下麵總有一個原始而本能的聲音微弱、可怕地叩擊著:“放我出來!放我出來!”他和它費力地搏鬥著。他不得不常常下大力氣扼殺掉這個“腐朽沒落的”聲音。
有時在讀一些世界文學名著時,他也會被其中純真的愛情或纏綿的情絲所感動。他是個感情充沛的人,無法在感情麵前無動於衷。但一次一次扼殺自身的浪漫情懷後,他曾自嘲道:“連愛都能自殘掉,還有什麼事兒不能給掐死?!”他因此也能運用鐵手腕來處理一些棘手的問題。多聲部的內心博鬥令他的臉龐裏顯現出嚴峻的成熟。對浪漫情懷的扼殺又令他總用悶悶不樂的、略帶疲憊的眼神陰鬱地看待周圍。所以每當讀她的信時,他會摸著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地說:“她究竟看上我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