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瞧你,幹嘛呢,”她動情地把熱辣辣的、鮮嫩的臉緊靠在呂汝泉溝壑縱橫的臉上,微微閉著眼睛,輕輕享受著,幸福地喃喃自語著,“不許你把我當成扯不下來的狗皮膏藥……我真的想死纏你。可我知道這隻能招你討厭。”

然後她把頭溫柔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看著燭光的眼睛又濕潤又明亮,就像精致的玉盤裏托著兩顆折射光芒的黑珍珠。

他憐愛地摟緊她的腰:“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我是擔心會耽誤你的青春……你想你才……”

她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頑皮地壓在他的嘴上,兩眼迸射著火熱灼人的激情:

“別,難道咱們見麵就是為了說這個?”他竟忘了那個本本被他親手拿到我這裏!更好,那是多危險的本本呀!落在別人手裏,他就完了!放心地睡在我這兒吧!決不會叫你出事兒!一她甜蜜地笑著想。

哦,女人,你不願別人說這個,你自己卻總離不開這個話題。你多麼矛盾又多麼善良!一一呂汝泉想著,看到她的臉充滿欲念地逼近。他嗅到她身上煥發的奇異香味,也感到她的氣息裏帶著某種讓他衝動的元素,中和到他的感情和血液裏。瞬間,他被衝動的熱浪淹沒了。他突然緊緊地抱起她在腿上顛動:“對。你說得對。難道世事還不夠讓我們煩擾嗎?幹嘛要把那些狗屁話題摻進我們之中?每和你離別上幾天,簡直像離別了一個世紀!我對你的思念像大海一樣晝夜翻卷著不平靜的浪濤……”她沉醉在他的話語之中。他傾訴愛的囈語總是讓她無比激動。他忘情地吻她,從嘴唇、眼瞼、耳廓到脖頸。同時他繼續喃喃地囈語:“丹鶴,你就是一隻超凡脫俗的仙鶴,你是從瑤池飛到人間來。

星期五小組

這是早晚的事。遲早所有的人都會知道自己的出身是“反動軍官”。但是偏偏宣布這事要選擇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場合。是組織或馬老師安排的才行。那時,她隻須站在前麵深刻而又得體地把一切都講給聽眾就行了。然後她就大大方方地加入“星期五認識家庭小組”。

然而這個恰當的時機她就是等不來。事情發生在第三節俄語課後。可塑性極強的學生似乎已適應了新環境,同學們開始活躍起來。課間10分鍾耍不了什麼大型遊戲,大多數同學便在樓道裏蹦蹦跳跳。打打鬧鬧的男同學像永遠安靜不下來的兒馬,你衝我撞、摔跤下絆、追追打打。女同學相對安靜得多。她們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為一點點小事發出剌耳的尖叫。此刻,她們在樓道拐角處稍顯寬敞的地方踢毽子。這是這所學校傳統的課間活動項目。既文明又能使得同學們緊張了一課時的神經有效地鬆弛下來。所以,該校的整體踢毽水平很高。電台曾經以“高效調節緊鉍神經”為題播放並在全市推廣過他們的經驗。楊豔在這項活動中曾扮演倡導者的角色,也獲得過全校的踢毽冠軍。

家庭變故以來,楊豔已自我放逐。她躲開女同學的嘰嘰喳喳,更遠離男同學的追追打打。她總利用課間10分鍾幹些必要的事。例如複習下堂課將講的內容,或追憶上次老師的講課要

點。當然她是很喜歡唱歌跳舞等文體活動的,也習慣在一個很有味的環境裏談談理想、追求、人生、藝術。所以至今對在靈山頂上度過的那幾個夜晚充滿美好的記憶。而如今,她沉靜了。這種沉靜多多少少有點像孤寂的雪山,冷冷地遠離喧囂而將熱情深藏至心底。

然而今天課間10分鍾,楊豔鬼使神差般地想和同學們去逗笑開心。

她終於笑吟吟地湊到圍成一圈踢毽子的同學身邊。

那毽子在每位同學腳下都被踢出花樣來。本領高的同學受到喝彩。踢得不好的同學被冠以“臭腳”。時不時會爆發出遺憾或是驚歎的尖叫。楊豔則帶著無忌的微笑欣賞著。突然,那毽子彈向高空。它本應落在某位腳下,卻顯然失誤落到圈中央。所有的同學都猶猶豫豫,生怕自己伸腳時別人也伸腳。機會在這樣的等待中眼睜睜地喪失。有幾個反應快的同學尖叫起來。恰在這時,楊豔一陣輕風似的飛到中間,輕輕一點,那毽子在驚喜的歡呼聲中再度騰飛起來。接下去楊豔大出風頭。毽子在她腳下猶如一隻受過訓練的五彩鳥兒,在楊豔周身飛繞。她高興地跳著、踢著、喘息著。那瞬間,生命的輕鬆帶著原始的崇高占據了她的所有細胞。她笑著,眼波像月光下的漣漪閃爍生輝。無憂無慮的少女心態從那潮紅的臉頰飄逸而現。

越來越多的同學聚攏過來。不斷的喝彩使楊豔本來就亢奮的情緒越發高昂。她沉浸在激越的興奮中,以異常的敏感捕捉著毽子的韻律和周圍的一舉一動。又過來幾個其他年級的同學。男同學也過來了。他們帶著觀看精彩雜技表演的驚喜欣賞著。被觀眾的情緒所鼓舞,楊豔踢得越發爭奇鬥豔。她注視毽子的同時也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周圍,以便迅速做出反應選擇毽子的落點,這是小範圍踢毽必備的本領。否則,是很難施展絕技的。正是這樣的觀測中,一束異樣的目光被視網膜捕獲了。敏感的楊豔不由得多瞥了它兩眼:在所有欣賞的、明亮、歡樂和天真無邪的眼光中,摻雜著一雙陰沉的、幸災樂禍的眼睛。那是一雙少女的眼睛。在她烏黑、明亮的眸子裏,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光彩。它銳利地刺激著楊豔的感覺,使她踢下去的興致一落千丈。掩飾著不悅,她用一個最令人驚羨的動作一鴛鴦拐將那毽子用腳後跟從後臀踢過肩頭,飄飄然落在一個同學腳下。

在一陣男孩和女孩的喝彩中,楊豔擠出娛樂圈。她掠著額前的散發往教室走。那個目光……為什麼……咳,別那麼敏感……誰知剛走出兩步時,一個奚落的聲音帶著火辣辣的輕飄,緩緩地刺入她的耳膜。

“真沒想到你的雅興會在這麼個場合以這種方式流露出來。你特別喜歡這種運動吧?我猜,你今後會更加獨寵這種運動吧?”

是她,曹慧子。剛才放射異樣目光的同班學友。一個日本軍妓的女兒,班上出身最醜陋的人。關於她的醜惡家史,曹慧子本人不止一次地在“認識家庭劃清界限”會上宣講過。她的家庭的汙七八糟和早先楊豔的家庭的革命浩氣,正是兩種典型的兩個極端。如今,她們卻是殊途同歸。

楊豔聽出曹慧子的弦外之音。但她仍帶著燦燦微笑回答說:“我是喜歡這項運動。它能使我施展身手,使我多少增加點信心:我既能駕馭它,自然也就能駕馭很多別的東西。”

“是嗎?”她拖長聲音問畢,又故意神秘地停頓了一下,“惟獨一樣東西是無法駕馭的,那就是一一出身。你大概已經領略了這個遊戲,是吧?你能駕馭它嗎?你過去駕馭的不錯。可惜一翻了車!我替你惋惜。”

楊豔像遭到雷擊一樣木訥地盯著她。她說的是那個事嗎?曹慧子,她的爸爸是個什麼玩藝兒!過去老北平時,在天橋專門為嫖客拉黃包車的。自從拉過一個日本軍妓,就對那軍妓人了單相思的迷。日本投降後,他趁那些軍妓無人管時,連威脅帶利誘,耍盡了天橋無賴的伎倆,居然把個日本軍妓弄回家當了壓寨夫人!曹慧子,我他媽的早就知道你:既有著日本女人嫻靜的外表,又有著老天橋車夫的狡詐和凶殘。你正是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交替更迭運用著自己複雜的天性,掩蓋起你卑劣的動機!你稀奇古怪地在宿舍裏養了一盆非花非樹的什麼植物——養它是什麼意思?還偏偏養在宿舍裏,時而望著它傻笑,時而朝它發火——這一切的舉動後麵要沒什麼內容才怪呢!還記得嗎?自己當校團委委員時,在多次討論她人團申請書時,我不是問她的入團介紹人嗎:她沒主動講養那盆東西的動機和目的?講過,她說那東西叫皂莢,楚生長在黃河流域以及南方的,但她看它一身是寶,想在北方試種,如果成功了,就推廣……幌子,幌子,這都是幌子!能那麼簡單嗎?曹慧子幹嘛對著它常常發愣?聽說還對著它又哭又笑呢!皂莢!她不就是總揀那些碎肥皂頭自造再生皂嗎?又試栽皂莢!純梓是異想天開!既然曹慧子的入團介紹人解釋不了,所以她幾次通不過入閉審查,幾份申請都活該槍斃。現在,你他媽的報複吧!

曹慧子露出勝利的微笑:

“我們星期五小組的隊伍又壯大廣。我們真誠地歡迎你來領導我們。”

她滑稽地舉起手臂,並攏四指,像在嘴邊攛風似的頻頻擺動。然後邁著勝利的步子返回教室。天橋的青皮!你媽的!

黑色星期五。那一天下午,或在班上,或在樓道陰暗的拐角,籠罩著難言的壓抑。是出身不好的同學聚集在一起,暢談自己一周來自覺革命、認識家庭、脫胎換骨、靠攏組織,與家庭劃清界限的日子。據說,沒人讓這些出身不好的同學必須如此,是其中一些積極要求加入共青團的同學拚命倡導並堅持下來的,發展到後來,沒有哪個出身不好的膽敢不去參加它的活動(誰都怕人家說自己對抗階級路線)。由於馬老師發現這個新生事物很有特點,便常來光臨指導,久而久之,它被推而廣之並堅持下來。習慣上,同學們把它稱為“星期五小組”。

這麼說,當真傳出去了。她家庭出身的變故已是路人皆知。但怎麼可能?學校裏除了馬老師和呂紅芳、範芸,再沒人知道。誰會把這事傳出去?說實話,她並不怕這事傳出去。但總要等到組織的研究結果吧?如今,她太被動了。一旦事情在同學中傳開,她肯定會被形容成故意隱瞞出身問題以達沽名釣譽的卑劣目的。麵對這種輿論,她縱有一千張嘴,也有口難辯。楊豔感到有一把利刃插到自己的心髒。暗箭。你中了暗箭。是誰在暗中這樣傷害自己?為什麼不能光明磊落、大大方方地讓她工作和學習?難道自己一旦出身不行了,就可以被人隨意擺布嗎?

教室裏,幾個男同學在投紙飛鑣。白色的弧線高高低低地交織著。在楊豔眼中,那是一張巨大的、正在編織的蜘蛛網。而自己正在一片怪裏怪氣的叫囂聲中被纏繞套牢。她失重了,懸空了。她的人格已經徹底破裂。她感到自己被纏繞得喘不過氣來。整整第四節課她雖然始終挺直腰杆、眼睛瞪得溜圓地盯著俄語教師,但那俄語教師所講的俄語語法變格規則,她壓根兒一點也沒聽進去。她整個思緒沉浸在自己並不能真正理解的價值觀念之中。

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是誰、出於什麼目的這樣傷害她?馬老師嗎?可是她讓我等待研究結果的呀?不可能。那麼就是範芸?她沒那麼強的組織觀念,可她是自己的好朋友呀!不會是她。那麼是呂紅芳?她可是個革命利益高於一切的人,對校黨委是忠心耿耿的人。她為什麼走漏這種風聲呢?是為了表示和我劃清界限?但她們和自己一樣,根本不可能對曹慧子這樣的人談什麼話,更甭說帶點機密性質的話了……呃,別想了。別想了。一切都可能發生,?切都已經發生。你隻有靜觀事態發展……語法變格課是俄語十分重要的內容。好好聽吧。好好聽。唉,太被動了。好像自己是個不敢麵對現實的懦夫,是個一切都掖掖藏藏的小人,是個猥猥瑣瑣的鼠竊狗盜之輩……毫無疑問,給周圍的誤會已經造成。怎樣才能把這一切化解?……喂,聽講吧,俄語教師已看出你在走神,正朝你伸出小拇指示意呢。這位俄語教師有個特點特別好玩:用小拇指代替食指朝所需要的方向指來指去。楊豔開始強迫自己別走神兒。然而片刻之後,俄語教師那男性形象又模糊成一團紫中透藍的影子——他那藍製服怎麼會發紫呢?曹慧子,她究竟怎麼知道這些的?怎麼才能打探出泄露此事的源頭?瞅準個機會回宿舍和曹慧子好好聊聊?宿舍,曹慧子,滿是再生肥皂氣息的宿舍,這個怪裏怪氣的姑娘!竟還獨出心裁,在自己床頭盆養一株皂莢。這是幹什麼?聽她同室的人講,她時常望著它發呆,口中還囁嚅著什麼,有時她看著它撒嬌地微笑,有時卻突然無名火起,一腳踹倒它。但過後又總是把它扶起,重新精心護養。記得就是在槍錯了她的入團申請後的一個下午,在六樓的大閱覽室裏,她正看書時,曹慧子抱著厚厚的《辭海》緊挨著她坐下來。她熟練地翻到某一頁,然後將它推到自己身邊:“喂,看看吧!這行!”神經病,不理她。楊豔隻瞥了她一眼,並不理睬。“你不是問我養皂莢的動機嗎?你看皂莢,是不是全身是寶,我給你念:皂莢:亦稱“皂角”。豆科,落葉喬木。高達30餘米,有分枝的圓剌,偶數羽狀複葉,小葉3-7對,卵形,窄卵形,邊緣有細嫩鈍鋸齒。春季開黃白色花,雜性,總狀花序腋生,莢果帶狀,微肥厚。產於我國黃河流域及南方各地,木材堅實,供家具、車輛、農具等用。莢果富胰皂質,用洗絲綢及貴重家具,可不損光澤。中醫學上以皂莢人藥,性強,味腥,有小毒,功能祛痰,開竅,主冶痰多咳喘,中風口噤,癲癇等症。皂莢多服會引起嘔吐、泄瀉等副作用。孕婦慎用。皂莢的棘剌,稱“皂角剌”,亦人藥,功能托毒排膿,主治癰腫瘡毒,用於膿液已成而尚未穿潰病症,並可外用。皂莢內的種子,稱“皂莢子”,功能潤腸通便,主治腸燥便秘,其畸形莢果稱“豬牙皂莢”,呈鐮刀形,先端有長喙,成熟時紅棕色,表麵被白色粉霜,也供藥用……”當時,楊豔瞪她一眼:“別影響其他同學好嗎?”

“你看看,能治多少種病?排膿、中風、癲癇……都治,我幹嘛不能養?這也會成為人團的疑點嗎?”楊豔理也不理她,拿起書本,朝別的座位走去。哼,誰和你糾纏皂莢治病不治病!傻瓜,關鍵在你的成分!……別走神了。像打個哈欠般地驅走困惑,別太在意已經發生的一切吧。采取一個革命者應當采取的積極態度吧。忍辱負重,經受來自各個方麵的打擊和誤解。用行動來表明自己的立場。重在表現,黨的這一政策是多麼英明偉大!何必非糾纏在已經發生的事情上呢?誰又能阻止蚊蟲的叮咬呢?幹嘛非要計較旁枝末節呢?你還是你。一個有著獻身革命事業的青年學生。新的一代革命者!

想著,楊豔覺得自己升華了。她黑黑的瞳仁放射著幽幽的光芒。那種在困境中有著強烈的自覺意誌的人,往往都具有這種深沉、明亮的目光。這是心底蘊涵的生命能源,在困窘中煥發的衝動。

終於到了星期五的早晨。

晨光用金色的呼吸籠罩著課堂安靜的空氣。楊豔正默默背誦著一篇俄語課文。突然,她聽到教室後麵傳來一種奇特的喘息。冋頭一看,原來是契卡正端坐在教室的後牆根下。隻見它張著

嘴,吐著舌頭,兩隻前爪筆直地支在地上,使它顯得頎長而健美。它活得真神氣!楊豔不禁朝它一笑。那聰明的狗兒竟搖頭擺尾地朝她走來。它舔她的手,還用身子擠蹭她的腿,弄得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她拍拍它的頭,又指指它原先蹲的地方,它便雖不情願但卻聽話地往回走去。盧家驊正在後麵的座位上得意洋洋地笑著盯著她。

恰恰是這件事使她的思緒跳躍起來。狗,契卡,星期五,“認識家庭小組”,連狗都活得那麼神氣。可她被懸在半空中。今天是星期五,是該活動的日子了。她不能日複一日地處在不清不白之中。今天,就是今天。這層什麼也遮不住的窗戶紙該捅破了。下早自習的鈴聲響了。

楊豔雙手插在褲兜裏,走到曹慧子的座位旁,臉上堆著笑,口吻親昵:

“慧子,今天是星期五吧?我有件事要請教你。能出來一下嗎?”

曹慧子歪著滿是小靑疙瘩的臉,斜著眼睛上下打量了楊豔一眼,嘴角上掛著洞悉一切的冷冷笑意:

“嗬,還要出去一下!您就這兒請教吧。”這樣說著,她還是起身,洋洋得意地走在楊豔前邊。她本想停靠在離教室很近的樓道窗前。楊豔卻緊靠著她,用肩膀催著她朝樓道拐角沒人的地方走去。

“拐角那兒好說話。”楊豔依然和顏悅色地說。四樓至五褸的拐角是個死角。這棟教學樓共高5層。五樓的大教室的後門就在這裏,永遠被一把帶著笨重的大鐵鏈的鎖鎖住。

“說吧,請教什麼事兒?”楊豔隻是看著她微笑。“說呀,光傻笑什麼?”

“一切都挺有意思,不是嗎?”

“嗯,有些事的確特別有意思。”曹慧子有點不耐煩,“喂,快點怎麼樣?我該喂肚子去了。”

“我想請教你,怎麼才能加入‘星期五小組’。”

“唉,不對吧,”曹慧子拿起糖來,“這事兒一向是您給我們介紹的呀,今兒怎麼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還挺氣人地把腦袋貼在玻璃上往西邊看了會兒,“沒有呀?這是……”她那腔調和作派,整個一個老天橋走江湖賣膏藥的。楊豔強壓住自己的火氣,繼續保持著笑臉:“曹慧子,好歹咱們同學了一場,該幫忙時請幫忙。”

“幫忙?沒聽說過賣臭豆腐的幫掏大糞的,掏陰溝的幫砸夯的一我還想請人幫呢。”楊豔真沒見過一個姑娘還會有這麼副嘴臉。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好吧,這個問題你可一定得幫我解答:關於我家庭變故,你是怎麼知道的?”

“嘿嘿,我告訴你吧,什麼問題都能幫你解答,惟獨這個問題,我還就是搛緊拳頭咬緊牙一聲不吭把屎拉一對不起,無可奉告!”

楊豔突然遏製不住地伸手抓住她的脖領:“你……你……你說不說?”

被擠壓在護窗鐵欄杆上,曹慧子憋得連那滿臉的小青疙瘩都變紅了。麵對楊豔那將近1米70的個子,矮上半頭的曹慧子眼睛裏充滿仇恨和恐懼。她窒息的喉嚨裏勉強發出沙啞的聲音:“你……你……幹嘛?我……我告馬老師去……”

“說,不說我掐死你!”

“你……你敢……”

“少廢話。說!”

曹慧子感到喉嚨上承受了更大的壓力。她開始轉動已經努出

的眼睛,往傳來同學打鬧聲的褸下費勁地看。但她無法呼叫出來。她的目光開始變軟、變得沒有反抗的神色。然後變得充滿乞求。

“你先……撒手……我就……”

沒容她說完,楊豔就鬆開手。但右手仍然保持著威脅的力度,繼續抓在她的脖領處。這是軍訓中學到的擒拿術中的一招。

“嗯!”楊豔在讓她喘了一口氣後,又立即往曹慧子脖頸上摁了一下。然後又鬆開了。

“這是上星期五,馬老師在認識家庭小組活動上宣布的。她說這是先吹吹風,免得日後宣布時使大家吃驚。而且她叮囑了:不許擴散。她讓大家都裝不知道,看看楊豔到底怎樣處理她自身的這件事……就這麼回事……行了吧?”

“上星期五?”楊豔囁嚅著,那隻手無力地垂下來。曹慧子趁這機會倉皇地逃竄到樓梯中部。她知道已經脫離危險,在那兒一手插腰一手指著楊豔尖著嗓子叫道:

“活~該!你受罪去吧!你還以為你是個人哪!呸,臭狗屎!你比我們下賤多啦!你爬得高摔得狠。明明知道自己是狗養的,卻偏要裝成人下的……”

楊豔突然作出要追打她的樣子,嚇得她一溜煙跑到樓梯的下端,聽見後麵沒緊追聲,她就又站住回過身來叫罵著什麼難聽的話。楊豔看也不看曹慧子,徑直走下樓來。曹慧子如上足了發條的機械玩具似地跑回教室去了。

楊豔已沒心氣和她周旋,隻是滿腦子對付馬老師的念頭。馬老師是她一直十分敬重的老師。這並不僅僅是她那種強有力的原則性,還在於她的婚事。楊豔聽說她的家庭出身也不好,但卻在

“反右”鬥爭中“火線”人黨;楊豔剛入海華中學時,就知道她是校黨委的主要成員,知道她在感情生活上屢遭她所愛的男人的遺棄,據說那些男人對她的評語驚人的一致:人倒是很優秀,隻是不適於過家庭生活。最後,她總箅在老大不小時嫁給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死了老婆的老頭兒。為此,她始終為馬老師鳴不平。那些傻男人,真不知在想什麼!如今,楊豔被馬老師狠狠地閃了一下,方才略微琢磨出那些傻男人的評語的一點兒味道。

正是要響上課鈴的時候,所有的同學都往教室走去。楊豔卻往教研室走。下節將是馬老師的課。剛好,馬老師端著課本從那裏走出來。她那副典型的中國人的黃臉像往常一樣看不出喜怒哀樂。楊豔迎著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