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老師,我找您說件事。”
“下午吧。”馬老師的腿腳毫無停留之意。“不行。我隻說幾句。”她堵在老師麵前,口氣堅決,“馬老師,我始終是很尊重您的。希望您讓我永遠尊重。一會兒,我想占用上課前的一兩分鍾,把我的家庭本來麵目宣布一下。下午我參加認家庭小組的活動。完了。”
沒容馬老師表態,楊豔已經轉身走向教室。教室的門敞開著。楊豔進去沒把它關上。這似乎更能表明她開門見山和襟懷坦白的風格。她穩重地走到講台前,麵目沉重地宣布說:
“同學們,關於我出身的情況,開學以來我一直迫切地想向校領導和同學們有所交待。當然我首先向領導講了。我隨時準備向同學們講。但是,種種原因使我無法按自己的願望行事。我相信關於我家庭出身的議論已經有一個星期了。”說到這裏,她將犀利的目光蟄了剛剛進屋的馬老師一眼,“現在,我是骨鯁在喉。但因為要上課了,我隻好把所有的一切都放到下午的星期五小組去講。完了。謝謝。”
鴉雀無聲的教室裏隻聽到楊豔和馬老師的腳步聲。一個走向座位,一個走向講台。這是場短暫的戲劇。不過是一個女同學的幾句話和兩個人的腳步聲而已。但是人們被這場麵抓住了。盧家驊睜圓豹子眼,伸長脖頸注視著前麵的一舉一動。那神情表明,在此之前圍繞楊豔家庭出身的一切,都和他絕緣。
馬老師鐵青著臉站在講台上,用非常平常的聲音說:“組織是不能容忍欺騙的。組織是不可能被欺騙的。組織明察秋毫。組織的所有的政策都是英明偉大的。組織在日理萬機的過程中,所有的做法都是從無產階級事業的長遠利益和現實利益為出發點,運用馬列主義原則作出的最佳選擇。對這些原則問題有所懷疑,甚至不滿,是很危險的。你要革命嗎?那你別無選擇:做組織的馴服工具。這是沒什麼可商量的。好吧,有話下午再說,現在上課!”
這頗具分量的話使滿臉稚氣的孩子嚴肅起來。眼睛顯得既深沉又明亮。那樣子就像剛剛能離巢在礦野裏奔跑的小兔子,每跑兩步就緊張地伸長脖頸、鷙起耳朵、觀測突然降臨的不測似的。
一股潛流無所不在地滌蕩著。
楊豔真覺得自己有點暈眩了。此刻,她甚至羨慕那些反動老子仍然健在的同學。畢竟他們尚有能夠明確認知和批判的對象。自己呢?一切都騰朧遙遠、不可確定。偏偏鐵定無疑的是,自己出身於反動軍官家庭一雖然楊嘉琳說他是國民黨軍隊的文職人員,然後又寄養在地主家,麻煩的是又被賣到台灣籍的革命者家裏。如今,魍魅魍魎已經附體,但在自己的記憶裏卻從未招惹過他們。上哪兒去找、去挖掘他們反動思想的影響?即使捕風捉影吧,也得有點風和影啊!可偏偏這兩對混蛋,在自己的全部!己憶裏,並沒半點聲音和色彩……但你不能這樣輕巧地推卸責任。更不能這樣宣布。絕對不行。因為你的血統、形成你的血脈的那些因子,來自“刮民黨”,來自地主。你必須挖掘它、找到它、批判它、清箅它!
亢奮、沮喪、困惑還有憤恨,像鬧市的嘈雜足足實實地填滿了她那顆小小的心髒。她覺得胸腔裏堵得很。
兩節自習課還沒下。“星期五小組”還沒開始活動。但教室裏的空氣已像夏季陰雲齊布的晌午,讓人感到說不出的不自在。其實,這是個晚秋的令人頗感舒適的晴朗的下午。然而對時序的正常感覺已經不屬於“星期五小組”的成員。楊豔悄悄瀏覽四周,少男少女本應有的明快活潑已蕩然無存,代之以思慮重重的陰沉嘴臉。一個個麵容愁苦得像個喪失自由的人。偶爾兩雙眼睛相遇,那目光也會像突然遇到強光刺激一樣,立即像賊偷一般收回或轉移到其它地方。這讓她想起自己有一次逛商店,遇見一個拙劣的偷兒,當她用嚴厲的目光盯著露餡的偸兒時,他的目光就是這樣猥猥瑣瑣地立即閃開。噢,幹嘛這樣?出身是無法選擇,但革命同誌之中沒有髙低貴賤之分呀!我們黨不是一貫這樣宣傳嗎?他們怎麼了?我可不能像他們這樣庸俗。這是革命動機不純的表現。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可不會幹無中生有、雪上加霜的事兒。可以肯定地說,革命是天陚人權。不會因出身而分三六九等。是的,隻有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背叛家庭和脫胎換骨才有意義……是的,我不能隨波逐流。
楊豔拿定主意,要像幹任何事情一樣有自己的風格。認識家庭和脫胎換骨也要有自己的風格。坦誠、直爽,大大方方,不能像這些出身不好的同學這樣,見人矮三分,言談話語一副三孫子樣兒。待會兒活動時,哼,看吧!
這些叮囑像一個環繞的圏圈似的,不斷地在她的腦海裏盤旋。
下第二節課的鈴聲響了。
教室裏寂靜了片刻。然後有人站起來。盡量小心地拉出自己的座椅。然後很多同學也都同樣小心翼翼地如此辦理。並沒人前來召喚,馬老師也並沒露麵,這些自覺革命的同學們就像識途老馬一樣,或扛或拎著座椅,魚貫出了教室。他們默默無聲、麵目沉痛,猶如送葬的行列。
最初,楊豔還把剛剛發育出來的胸脯挺得老高。她非要標新立異。不少人溜牆根走,她偏要走中間,拎著的椅子也在她的腿側前悠後蕩。她甚至還想輕鬆地和誰開個玩笑。環顧左右後才有點自知之明:這是個沒有開玩笑欲望的環境。你最好把幽默的意識拋棄得遠遠的。契卡恰在此時進入她的視野。“嘖嘖,嘖……”她終於沒敢放開喉嚨和那狗打招呼。於是聲音怪怪的。但那狗還是聽見了這個響動。它聳動耳朵,遲疑地停頓了片刻。似乎在判斷是否應該跑進另一個階層。它顯然看出是楊豔在招呼它。它也一定以為是老朋友在招呼它,於是歡蹦亂跳地跑到她身邊舔她的手。但楊豔已在瞬間變換了招貓逗狗的心情。氣氛根本就不允許。然而契卡的意外的親密還是使她很感動。笑容淺淺地洋溢在她臉上。那樣子就像雨後的晴空突然展現的微弱的彩虹。“契卡!回來!”盧家驊突然在後麵吼道。那狗兒立即箭一般地躥回主人身邊。楊豔驚耗地回頭看去。盧家驊身著筆挺的褪色綠軍裝,板實地挺著英武的腰杆兒。他和狗兒尾隨著隊伍,就像看押著一隊犯人。在他後麵是那些出身好的同學。他們臉上才流露出真正屬於那種年齡所特有的表情:無憂無慮、嘻笑逗鬧,像看熱鬧一樣欣賞著無論是多麼嚴重的突發事件。他們輕鬆的說笑和閑在的步履以及多種表情,和前邊的同學成了鮮明的反差。
這不僅是帶毒的果實,更是一顆顆致命的彈丸。楊豔原先的決定模糊了。看看,以那條狗劃線的前後隊列的差別既然如此明顯,就肯定有它的理由。你怎麼能保持一如既往的舉止呢?這不是有意無意地流露不滿情緒嗎?別人會認為我對家庭沒絲毫認識……也許周圍這些同學的表情才正是和深刻認識家庭配套的。椅子沉重得像停住的鍾擺。楊豔尋找到一個空檔,插進溜邊的黃花魚的隊列。要知道,那麼多人都來湊熱鬧,是聽你講演的呀!不是不少同學曾經要聽你講關於家庭的“革命”經曆和學“毛著”的心得體會嗎?自然,那已經是昨日黃花。那麼他們就來聽你今天的演講……這些本班、外班各年級的同學,尾隨而來的目的,不就是要目睹閣下的充滿戲劇性的變異嗎?不就是要體察階級鬥爭在身邊激烈進行的生動事例嗎?楊豔像泄了氣的車胎一樣萎縮了。
當這些像影子一樣的青年無聲無息地走到樓道最東頭的拐角處時,幾個低年級的同學正在那裏觀看這隻奇怪的隊伍。
“咦,他們一個個拎著凳子幹嘛?看露天電影還是怎麼著?”
“露天電影?是聽說書——‘家史演義’。把連闊儒說的《三國演義》都給震了!”
“嗬,那可太帶勁了!”
“我看叫‘解剖刀下的競技雜耍’才更帶勁兒呢!”
“唷唷,那可應該收費了。起碼得五分錢一位吧?”
“哎!收費啦一每位五分!五分!交錢交錢!”哈哈的笑聲就這樣伴他們拐進樓道最東頭那個陰暗的死角。它的三麵分別是洗漱池、化學實驗室、一間永遠密封得很嚴的房間,誰也不知道那間房是幹什麼的。靠北牆的洗漱池上方是一排肮髒的窗子,從一扇破碎的玻璃窗外,能看見土城那片參差的亂墳崗,陣陣秋風吹送來一股股黴腐的氣息,再加上從化學實驗室裏溢出的試劑味道,真讓人有進太平間的感覺!
這個空間很快就被聞訊而來的同學們擠得水泄不通。
“喂喂,買站票的別擠怎麼樣?”
“誰去找張紙,把破玻璃給糊上,別讓亂墳崗那臭氣熏我們——就這臭味兒,還讓我們掏錢那!沒門兒!”
“契卡——盧家驊,讓契卡來維持秩序!”
“呀!”一個女同學驚叫起來。準是被契卡嚇了一跳。那畜生因為有了用武之地而異常興奮。它吐著舌頭,不時在東跑西竄中立起身來作出撲人的動作。買站票的同學騷動起來。呼叫聲和笑聲響徹樓道。
“契卡,不許咬出身好的同學!你的立場有問題,小心我們扒你的皮!”
“扒皮?!誰?有種的站到我麵前說!看誰扒誰的皮!”盧家驊大聲吼。
“盧家驊,你的階級覺悟太低啦!”那一個不服輸,但躲在不知是什麼角落突然爆出一嗓。
“媽了個巴子!是誰呀?我倒要看看。”
被亂作一團的氣氛包圍的“星期五小組”成員,忐忑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上去就像即將登台的演員,似乎專注在自己的角色裏。盡管他們相信,隻要自己一登台亮相,亂作一團的聽眾就會鴉雀無聲。然而怯場的心理依然透過偶爾偷眼瞥向聽眾的目光中暴露出來。
楊豔看著褸道裏攢動的人頭,知道自己又成了學校裏的新聞人物。就像以前講革命家史似的。那時她是多麼風光!同學駐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總是充滿敬意。如今卻像看耍猴的。所以,不能相信那種廉價的榮譽,那些浮華不實的讚歎,那些過眼雲煙般的所謂成績……但什麼又是人生不能動搖的根基呢?出身?血統?……唉,人生啊,你的名字叫變幻莫測。革命,你的內核叫脫胎換骨。未來,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迫切地需要把握你……
奇怪的是始終沒人來主持今天的活動。團支部書記沒來。馬老師也沒來。“往常是這樣嗎?”她問身旁的一個同學。那個同學陰沉著臉,照例看著腳尖兒,沒好氣地回答:“你過去當那麼大的官還不知道?”楊豔真被噎得夠嗆。
她竭力掩飾著不安,感到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又過了一會兒,她簡直想換個更陰暗的角落。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經是孤島上處境險惡的流民。沒有人來幫助她。她隻有千方百計地為保命而掙紮。此刻,她應該像個認識家庭的自覺革命者。想著,她靜下心來,開始沉靜、思慮地坐在那個比較暴露的位置。而且她已經從座位的選擇上知道自己是這支隊伍的新兵一老兵都那麼會選擇掩蔽自己的位置,惟獨她傻乎乎地隨便坐。麵臨槍林彈雨了才覺悟到轉移,卻為時已晚。
暗淡的樓道光線籠罩著她。看上去她就像個成熟的女人。
等待看熱鬧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曾是天南海北地胡侃的話題逐漸圍繞著一個中心了。
“可能嗎?長到快上大學了才知道自己的家庭出身?”
“怎麼還慎著?快開始吧!”有個聲音高叫。“太不可思議了!一個革命覺悟那麼髙的人,一個是大家楷模的人,總是教育大家聳起鼻子去嗅階級鬥爭的人,居然自己剛剛嗅出自己的味兒?!”
“真是活見鬼!”
“能把這事兒隱藏這麼多日子,還心安理得地領受校黨委的寵愛、栽培和同學們的崇拜,也真夠有兩下子的……”
“應當讓她講講自己怎麼現在才發現家庭秘史!”
那些交頭接耳的議論,如同溫溫吞呑的汙水,斷斷續續地潑向楊豔。躲是躲不掉的。她隻有硬挺著不作聲。最讓她難受的是這些汙水不是一下潑盡,而是綿延不絕地往她頭上身上潑。這滋味實在是難以消受。她看著那些曾經和她笑臉相迎而今天卻一副審判官或看熱鬧的嘴臉,不禁感到自己正在漸漸滑人深淵。她有點緊張了。額頭上不禁滲出滴滴汗珠。她的方寸亂了。多天來的失眠和精神的緊張以及茶飯不思造成的虛弱,令她眼前一陣陣發黑。伴隨不斷出現的眩暈,黑暗在眼前迸發著無數鞭炮一樣閃光帶響的金星。那些金星不知怎麼又變成無邊的麥浪。突然出現了養母楊嘉琳在她小時候講的一個童話的場麵:穿著黑衣服的女巫揮著奇大無比的鐮刀,將孩子周圍的一切斬割一空。生活在她眼前失去了真實感。未來也沒有了輪廓。隻有一隻手,指甲上滲著血,向她的頭顱逼來……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什麼,她突然慌亂地站起來,語無倫次地說:
“同……同學……們……我……我、我有罪!”一片神奇的白色雲霞突然像一道閃電穿出腦際。楊豔軟綿綿地倒了下去。那瞬間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兩隻手還希冀抓住點什麼以阻止自己倒下去。但她沒能戰勝自己……樓道裏頓時大亂。“裝洋蒜!她在裝洋蒜!別管她!”
“不行。得抬到醫務室去!”
“誰抬一她?”
“叫契卡,契卡能行!”
“放你媽的屁!”盧家驊叫道,“是誰他媽的老跟我叫茬锛兒?我倒要領教領教!”
說著他擠到楊豔躺倒的地方。“不行。你們這群王八蛋,就讓人這麼躺著?你、你,還有你,你,都給我過來,幫我把她扶到椅子上。他媽的快點!”
一番嘈雜的議論後,他們把楊豔就那麼隨便地攤在椅子上。盧家驊剛要擠出人群,又回頭看了一眼歪七扭八地癱在椅子上的楊豔。
“不行!還是送醫務室吧。來來來,還是你們幾個,過來,過來呀!怕他媽的什麼?”看主人發火,契卡便狗仗人勢地狂吠起來,馬上被盧家驊喝斥住了。
4個同學像拖死屍一般,每人分別拉著楊豔的一隻胳膊和腿,相當吃力地往外拖。哄笑聲一陣陣響起。楊豔的辮子在地上拖著,散了。有人在暗淡的光線下趁亂伸腳踩住她的頭發。抬的人沒發現,繼續用力往外拖。盧家驊感到有點異常,低下頭看了一眼,朦朧中覺得是一隻女人的腳,正從那頭發上收回。那隻布鞋很破,手納的鞋底已經全是毛茬兒一一隻有曹慧子才穿這樣的鞋。但忙亂中他隻以為是曹慧子無意的行為。是在樓梯口那兒,他發現楊豔的腦袋像沉重的實心球一樣,從樓梯的上一磴發出沉悶的聲響落到第二磴上,便又發作了:
“他媽的你們這些人真孫子!這就叫有階級感情是吧?!滾蛋!都給我滾蛋!”
那4個人愣在那裏。其他同學站在樓梯的上上下下繼續哄笑。那狗兒一副無奈的表情,蹲在主人身邊,偶爾叫上兩聲。盧家驊瞪著眼睛,掃視了眾人一眼,然後下定決心似的,說:“來,放到我背上!快著點!”
突然整個樓道安靜得就像曠野的早晨。所有的眼睛都看見盧家驊蹲下碩壯的軀幹,埋下總是高昂的頭,以便讓楊豔能更舒適地癱在他的背上。
他沉重而又矯健的腳步聲在樓道裏傳響了有那麼一陣子。然後就是契卡的喘息聲,漸遠、消逝……
……沒有時間、沒有空間,連虛幻也沒有了。隻有微弱的呼吸令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楊豔當然不知道同學們怎麼處置她。隻是當她睜開眼睛,才看見有片迷迷蒙蒙的白色在迫近視野婀娜地漂浮。它們一縷縷地飄回她的腦際。她清醒了,但白色並沒消失。仍然是白色:白帽子、白大褂:白牆壁、白褥單、白床……醫院?一股股混雜著碘酒味和病房消毒液的氣息使她的感覺搖晃起來。
“別慌,安靜地休息一會兒。你在醫務室。校醫務室。”那個姓汪的男校醫和藹地對她說。
她眨眨眼。聽見盧家驊在外麵高聲叫著:“都在外麵等著。裏麵在緊急搶救病人!”我在接受緊急搶救?楊豔不相信地四麵看了看。果然,醫務室裏隻她一人。我怎麼會,……這一瞬間,暗淡樓道拐角處那略帶腥臊的太平間氣味和嘈雜的聲音,忽然像滾滾的錢塘江大潮一樣,先是遙遠地奔跑著,然後是緊緊逼近的、震撼心魄的轟鳴,驟然間統治了她的全部神經。
她突然翻身下地,不顧汪大夫的阻止,也不理會盧家驊在身後的喊叫,徑直往教學褸跑去。在操場上,她踉踉蹌蹌地奔跑引來正在鍛煉的同學的目光。但她隻是跑。她一定要實踐自己的諾言一完成自己早上下的決心:和盤托出家庭出身的本來麵目。
樓角的陰影帶著地獄般凍人的氣息。接近那裏時,楊豔已經呼吸沉重、心跳加快。她不由得將腳步放輕到鼠行魚遊般無聲無息的地步。同時,她垂下雙肩,收額輪背,一副老態龍鍾的鼠媚樣。她當然沒發現自己已像條無足輕重的影子。
“……同學們,你們仍然是祖國的花朵。不會有人拋棄或踐踏花朵。這正像一個民族決不拋棄自己的未來。”馬老師正在演講。她坐的位置顯得很奇特一剛好從南邊的門窗玻璃一角,照射進一束猩紅色的陽光,恰恰斜射到她的腦門子上。乍一看分不清是從她腦門上發出的還是怎麼著。她端坐在那裏,除了嘴的張合,其他部位都僵直地挺在椅子上。她那古怪的樣子讓楊豔腦海中閃過在什麼地方看到的一副被稱作西方現代頹廢派畫家畫的人物肖像畫。
馬老師顯然看見楊豔來了。但並不理睬她,隻是繼續著自己的邏輯:
“目前,我們同學之中,值得表揚的是曹慧子。她把學雷鋒化作行動。突出的表現就是揀碎肥皂頭兒……”
受寵若驚的曹慧子既謙卑又鄭重地坐在與馬老師隔著幾個同學的角落裏,兩隻神經質的黑眼球灼灼地盯著馬老師。那目光充滿無限的感激之情,並且開始像蛇一樣扭動自己瘦小的身軀。她情不自禁地咬開了手指頭。
在“星期五小組”中受到表揚,就像在戰場上把一名士兵破格提拔成將軍一樣,純屬罕見的殊榮。曹慧子也因此受到小組成員的欽佩與嫉妒。
曹慧子在脫胎換骨的改造中確實很有獨到之處。她學雷鋒可謂學到了家。她膾炙人口的是這麼一件事:她不厭其煩地收集同學扔在洗漱室裏的肥皂頭兒,把它們斂到一起,投放進一個頗大的、被什麼人遺棄的特大號的漱口碗或廣口玻璃罐頭瓶中。用水將它們泡軟後,又像和麵一樣將這些碎肥皂頭揉和攪拌,再放些時日待碗裏水分揮發後,一塊圓形大肥皂就製作成功了。久而久之,這號大肥皂在她住的那間宿舍的床底下以及窗台上,摞得又高又滿。她還在宿舍褸門前的布告欄裏貼了一個“小小啟事”,說哪位同學如果因家庭困難,買不起肥皂,可以到她那兒去領。她不是隻幹一錘子買賣,而是經年如一地幹。終於引起同學們的重視,引起校領導一再的表揚。這個事兒幹得那麼有聲有色,以至曹慧子的知名度火箭般竄升起來。她準是嚐到了這麼幹的甜頭,又異想天開地在宿舍裏養開了皂莢!她準是想自己日後成為大規摸製造肥皂的工廠主呢!哼!
“……家庭影響,這是潛移默化的。早已融入你們的血液之中。你們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爭奪的一代。所以一定要靠攏組織,脫胎換骨。曹慧子同學能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說明她在某些方麵學習和改造得不鍺。今天,我們就請曹慧子同學談談自覺革命過程中的心得體會吧?”一邊說一邊用獵手般的眼睛掃視同學的馬老師,突然在曹慧子站起來那瞬間又一邊擺手讓她坐下,一邊說,“不,還是別讓我指定吧。讓我們實施一下民主。我想,大概有不少同學已經骨鯁在喉了。好吧,誰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