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仿佛是一聲號令。馬老師的話音未落,“我說”
“我說”這兩個字如鳥雀投林般高高低低地鼓噪起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從馬老師嘴角泛出。“很好。看來,大家都在從靈魂深處挖掘家庭的非無產階級思想的影響。很好。但是應當謙讓。同學們,我們應當歡迎一位新的同學加入我們的集體一楊豔同學已經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了。好,歡迎。誰來給她讓個座位?”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來。目光像離得很近的探照燈似的帶著灼熱在楊豔的臉上掃來掃去。沒人起身讓座位。楊豔的座位很可能是馬老師給坐了。老師是不會拎把椅子來參加“星期五小組”活動的。楊豔仍然感到那一雙雙在她臉上默默地瞄來瞄去的目光。這目光不禁令她有點膽寒,是我搶走了他們垂涎已久的骨頭嗎?在這樣的環境裏,馬老師讓她擠個座位也是某種重視吧?曹慧子站起來:
“我再去拿把椅子。你先坐這兒吧。”
氣氛滯重、嚴肅,同時又帶點哀痛的味道。曹慧子的坐起行走像笨拙的老人。
楊豔專等曹慧子拿來椅子就張口談自己的事。誰知,曹慧子在放下椅子的那瞬間突然鼓足勇氣說:“馬老師,我還是想先說!”馬老師依然挺拔地坐在那裏。她點了點頭。曹慧子開始顫抖著手在身上神經質地摩挲起來。她有點緊張。仿佛罪行暴露的歹徒正被審判人員抓住證據,又像懺悔的信徒在端出自己最後一點隱私時的掙紮。終於,她在褲子的後兜裏掏出一個陳舊不堪的折子本。它的藍色布封套的左上角貼著一個狹長的紅條框框。這正是舊中國時流行的那種記事本或賬本。把它從那個藍布套中抽出來,打開後就像一條折疊得很齊整的3寸見寬的很長很長的紙。
曹慧子哆哆嗦嗦地將它拉出展開。
“別緊張。曹慧子。你知道,你幹得對。”馬老師緩緩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
曹慧子使勁咽了口口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強自鎮定了下來,像初次充當法官的人一樣,既要作出正義化身又要掩飾自己的某種膽怯。然而不管怎麼說,她還是鼓起了審判什麼的勇氣,在那個本子上掃了兩眼後,突然高聲念道:
“‘民國37年冬,無以為業。灶無炊米,婦孺嗷嗷待哺。無奈,著禦寒皮褲等家私典當現大洋兩枚。嗟夫,抗戰峰火才熄,內亂又起。民生塗炭、百業凋零。餘雖一介車夫,卻深知吾國若圖生存發展,應力避兄弟隔牆,刀槍封喉……’”
猛地,曹慧子將那折本收聚到一起,揚起手臂將它往地上使勁一摔,伴著一聲“啪”的脆響,她“噌”地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說:
“聽聽,這是什麼混蛋言論?自從我爹討了那個日本娼妓,便徹底墮落成毫無人味的軍國主義走狗。1948年是什麼年月?‘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偉大的人民解放軍,在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領導下,立即要解放全中國了,可他,竟說是‘內亂又起、民生塗炭、百業凋零’!這不是分明和‘蔣該死’一個鼻孔出氣嗎?!”人人目瞪口呆。她的慷慨激昂分明使全場震撼。半晌,傳來馬老師平平的畝音。隻見她指著那個本兒說:“把那個本兒撿起來。日後舉辦個‘認識家庭展覽’時,倒可以算個不錯的反麵教材。”
好幾個同學爭搶著撿那個本兒。曹慧子則仍保持著一副怕髒了手的樣子,凜然地站在那裏。沒彎腰撿本的同學看著曹慧子的目光掩飾不住嫉妒之情。這家夥批判自己的老X多麼夠水平!多麼深刻生動!她沒僅僅停留在動嘴皮子,而是從家中抄出反動日記!多麼鮮明的愛憎!多麼高的階級覺悟!
馬老師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那縷猩紅色的光柱已經悄悄移到她的頭頂稍側的部位,雖然微弱,卻猶如從她腦海中射出的第三道目光,似乎在警惕地搜索褸頊上隱藏的階級敵人呢!很明顯,這是一次勝利,是一次對心靈的把握。這些學生正在互相感染。不錯,這個曹慧子表現不俗。馬老師把眉毛一揚:
“雷鋒同誌說:對敵入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曹慧子同學向這個方向邁出了可喜的一步。大家要向她學習,把嗅覺鍛煉得更靈敏一些。譬如,我們知道,既然在解放前有這樣的思想基礎,那麼,按照他的邏輯,他是一定會‘窺測時機,以求一逞’的。所以,我們的思路一定要開闊。我們能不能這樣問:你的媽媽在解放前既然是……”
馬老師略一停頓,仿佛說那兩個字怕髒了嘴,同時眼睛瞅著曹慧子,那意思又像在課堂上為了提起同學們的注意而故意停頓某個句頭,讓同學們接下茬似的。曹慧子果然像在罵仇敵似的叫道:“娼妓!”
馬老師用陰沉的目光一邊盯著她一邊很不顯眼地點點頭。
“嗯。那麼,我們知道,階級本性是永恒的屬性。你媽媽的本性有所改變嗎?你爸爸的肚子裏還是有點墨水的嘛。他怎麼會有文化的?要知道,真正的無產階級是很少有文化的。反動統治階級是不允許真正的勞動人民掌握文化的。你父母的關係還很融洽,是嗎?他們還很和諧,對吧?”
曹慧子愣住了。她開始不自在。兩隻眼睛灼灼地盯著馬老師,然後又像蛇一樣扭動她瘦弱的身軀。馬老師剛才那番話,無疑是在拐彎抹角地影射她拿來供批判的東西是陳芝麻爛穀子。而對爹媽的現行,她卻說不出道不明!這還是覺悟低的表現嘛!此刻,她又露出她最壞的那個毛病:歪著頭咬自己的手指甲。為了咬著方便,她不時地把頭一會兒歪這邊,一會兒歪那邊。她盯著馬老師的冃光,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馴順。
幸災樂禍的眼神像閃爍的光波一般在其他同學眼中迸跳。
“那麼你呢,楊豔同學,大家都知道你要對大家講點什麼。要是你不露麵,同學們該多失望!剛才來了那麼多的同學,不就是想聽你的演講嗎?但願別再讓同學們天真、純潔、美好的向往
落空。”
楊豔不斷地眨眼睛。她再次感到有隻手伸進了她的腦海,在那片白色的波濤裏攪動,在安排她的思維秩序。一時間,她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她的思緒緊張而茫然地跳躍,正像她頻頻眨動的眼睛。所有盯著她的口光像一盞盞立在十字街頭的紅、黃、綠色警燈似的,催她立即有所行動。她從來沒遇到這樣的場景。從來沒有。
在吞咽了幾口幹澀的口水之後,楊豔睜大的眼睛突然發現了讓她異常吃驚的現象:馬老師全身正被一團紫紅色的霧氣籠罩著。那團霧氣從她頭頂上升起,並隨著她的呼吸和每一個動作而略顯增多或減少、升高或降低。當馬老師聚精會神的時候,那股奇怪的紫氣就變成光束似的刺向目標。此刻,那股紫氣正射向楊豔。她真的看愣了。這時,她又聽見馬老師說著什麼,顯然是在催促楊豔開口暴露思想。隨著馬老師滔滔不絕的話,那從腦頂上冒出的霧氣也越多。色彩也更顯繽紛起來。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種種色彩的霧氣都隨著她的話語迅速彌漫開來,它們包圍了馬老師,也使楊豔感到雲山霧罩起來。她一時竟分辨不清自己身處何處。片刻之後,楊豔更覺暈眩起來。那整教室的濃重霧氣使課桌椅和同學們都在教室裏漂浮起來。而馬老師則在雲霧的最高處。楊豔驚詫地眨著眼睛看著這一幕。她終於張口說:
“我……我……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現在的心情……總之,我覺得我受到……受到很大的挫折。我從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我……我好像蹬上一架失控的秋千,往日四平八穩的日子徹底失去了……我特別驚恐。真的,特別驚恐……混亂……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該幹什麼……我太希望幫助了。請……”
“首先我要提醒你,永遠不要僅僅停留在小資產階級多愁善感的泥淖裏。懂嗎?最重要的是行動。行動。這一點你不是很早就給大家講過嗎?”馬老師說。
“啊、啊,”楊豔惶恐地答應著,“是,是,”然後她繼續高頻率地眨著眼睛,片刻後她張口了,“家,這是什麼樣的家啊!分明是一個盛滿了汙泥濁水的……染缸……先是國民黨軍官和他的太太一我的生身父母,後來被留養在地主家,再後來被革命烈士的寡婦買走一我隻能這麼稱呼她。因為她並不值得我尊敬。雖然她丈夫為革命犧牲了,但她向我隱瞞了關於我的一切。並&,她個人,在1957年時,又險些淪為右派……這樣,明擺著,我的出身,可以說是集反動軍官、惡霸地主、資產階級右派之大成……多少年來,我非但沒認I隻到這一點,反而以革命烈士子女自居,欺騙黨組織和革命的同學們,所以我覺得,我……我真是罪孽深重……”
眼淚在楊豔的眼圈裏轉。酸澀苦辣的液體洶湧地往喉頭外衝。她拚命壓下號哭或哽咽的衝動,隻想著如何把這大染缸的汙穢4頃倒得千幹淨淨,而且要邏輯清晰、條理分明。她談到引發這一變故的陳文的那封信,談到去農村找陳文前後的思想動向,當然也談到開學後她在學校裏展開的激烈、複雜的思想鬥爭,“……我非常慚愧,當在座的同學們已經認識了這麼多年的家庭影響之後,在我巳接近十八歲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家庭是怎麼回事兒。這充分說明自己的嗅覺是遲鈍的,中毒是很深的……”
突然響起一連串的古怪音響,那是一串拔得很高的、保持同一音調的尖聲:
“楊豔,你老實講,你真是17歲才知道自己爹媽是幹什麼的嗎?!”
是曹慧子。她聲色俱厲的質問使楊豔渾身一激淩。似乎除了馬老師,所有的人都在那瞬間驚呆了片刻,但馬上又帶著掩飾起來的看熱鬧的神色進入角色。曹慧子是夠嚇人的。她猛站起來的樣子帶著超勇敢的狂熱,仿佛麵對的不是楊豔,而是需要她獻身炸毀的敵人碉堡。“是。當然……是……”楊豔本想堅決地回答,但話說出口又猶豫了。“是。當然……是……”曹慧子學著她的語調重複著,自然將其中猶豫的成分誇大地表現出來。突然她又語蜂一轉,“那麼,你養母,也就是你一再標榜的、革命烈士家庭的、那個從台灣投奔革命營壘的烈士的妻子一她1957年險些淪為右派的事兒,你也是17歲才知道嗎?今年是1965年,自我考入這個學校以來,已經聽你講革命家史有兩年之久了!這麼長的時間,你,全校的、德智體全麵發展、人人學習的榜樣,那麼清髙的一麵旗幟……有那麼高的覺悟,竟然沒發現這一切,真是讓人生怪!請問,這一切怎麼解釋呢?”
問畢,她像鬥架獲勝的母雞一樣趾高氣揚地趴窩一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哦,這個曹慧子!真是個混蛋透頂的人。楊豔心裏罵道。然而臉上卻是一副謙卑、真誠的祥子。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神情。否則你的處境更加不妙。她於是讓自己可憐巴巴的目光掃過四周。馬老師正用慣常的目光盯著自己。是那種似乎疲倦而無神的目光。天哪,相信吧,毫無光彩而又緊盯著你的眼睛更可怕。楊豔略一垂下眼瞼,恰恰看見馬老師抓茶杯的手。那不是茶杯,那……那不是小天鵝白瓷般細嫩的脖頸嗎……楊豔趕忙把這不著邊際的幻象驅跑。她知道自己近些時日以來,必須時常和這些奇奇怪怪的、突然閃現的幻象作鬥爭。尤其此刻,所有各具特色的目光都在她身上集中。它們猶如一條條蛇潛伏在樓道的各個角落,讓你既厭惡又害怕。怎麼辦?按照她受的教育和她單純正直的心理習慣,她想直接講述養母楊嘉琳險些淪為右派的經過:沒有任何右派言行,隻是因為給反動音樂權威整理過台灣民歌和民謠一類的東西……當然後來也沒淪為右派……她不是右派,隻是差點……但在這種場合,誰會相信這種話?你自己能相信嗎?!這不是分明在替漏網右派辯護嗎?……楊豔過去一直很“左”,
她也是深諳一言之差將帶來的滅頂之災。唉,裝孫子吧。必須裝孫子。她於是露出一副沉痛之極的麵孔,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女孩,在老師麵前低垂著頭,來來回回地捏衣服下擺一角。他媽的。他奶奶的!
“……是……怎麼說呢……”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不要像個天真的孩子似的裝傻。拿出你一貫的風格來!”曹慧子咄咄逼人。
楊豔腦袋突然一熱。啊!不。我決不能輕易往自己的腦袋上扣屎盆子!他們正逼你往自己的頭上扣屎盆子。但你無論如何不能自辱。
“可以這麼說,我始終不明白事情的真相。我養母楊嘉琳一談起自己差點成為右派的過程,就有一套說辭。說她完全是出於熱愛黨、聽黨的話、服從黨的安排的……要成為右派才冤枉呢……而她說這些時,我一提出反問,她就會說:你還是個沒出校門的共青團員,你不懂。我再深一步問,她就會反問:‘媽巳經為革命失去了丈夫、家庭,背井離鄉到紅區追隨共產黨,難道我會反黨…現在想……”
“好。停住!”馬老師突然插言,“我們來幫助楊豔同學分析一下她的這段告白。好吧,誰發言?”
“不不不,馬老師,您還是聽我把話說完吧。”楊豔有點慌了。她知道這呰幫助和分析意味著什麼。那將是重磅炸彈,隻要一出炮膛便不會分青紅皂白。最關鍵的是,在他們質問之後再去解釋,性質顯然就不一樣了。
馬老師已經無神的眼睛更無神了。她隻是胳膊不動僅僅以手腕為中心,揚了一下手掌,已經踴躍舉手準備發言的同學就都把手放下了。曹慧子顯得很不情願地坐了下去。
“同學們,脫胎換骨,這是個伴隨著我終生的革命任務。在發生……不,在過去,由於我……”她又陷入語無倫次之中,“總之,由於我的覺悟太低,嗅覺不靈敏,以至我始終對這樣的家庭沒什麼認識。我太缺乏革命警惕性了。現在擺在我麵前的認識家庭的任務是非常沉重的。首先,比如說,我的父母既然是國民黨軍官,怎麼會沒有血債?那陳扒皮既然是大地主,怎麼可能沒像劉文彩那樣欺壓和殘酷地壓榨貧下中農?我的養母既然是……漏網右派,怎麼可能沒有右派言行?!可我,居然沒有像曹慧子同學那樣,掌握這三個家庭的半點材料。我真是非常慚愧!居然一點都沒察覺到這些反動家庭的反動影響!那是不是說……不,那隻能說,我可能……什麼可能,其實,就是,我的骨子裏繼承了反動衣缽。咱們的課文裏不是說嗎: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楊豔的陣腳徹底亂了套。糟蹋吧。給自己糟蹋個夠。你必須如此。你隻能如此。楊豔眼淚汪汪地、咬牙切齒地往自己的頭上凶猛地扣著屎盆子。一盆一盆地,直到她感到自己找不到什麼花樣翻新的言辭為止。同時,她已經看到,這種精神上的自殘已經引起各種目光:憐憫、快慰、驚擇、幸災樂禍……消除眾人討伐的念頭了嗎?她試探地停下話頭。
黃昏的色彩已經浸染了樓道裏的玻璃窗。大概開飯時間已到。能聽見誰的肚子開始咕咕叫。在沒有油水的年月,這些正在發育的青年學生更有饑餓的感覺。吃飯的誘惑力是那樣難以抗拒。無心戀戰的情緒顯然已經被馬老師感覺到了。也許她也在惦記著家一一她有個三歲的女兒。盡管有個別的同學像曹慧子之類的,正在高度亢奮之中,還想不依不饒地“宜將剩勇追窮寇”,但是軍中主帥已經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
馬老師開始總結。她表揚曹慧子明察秋毫,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爭奪青少年的戰鬥中頂住了,不但站穩了立場,而且還主動出擊,繳獲了反動日記。“當然,要看到長期性、反複性、複雜性。不能僅僅停留在認識家庭曆史上。要注重今天階級鬥爭在家庭中的動向。”然後她又用無神的眼睛看著楊豔,“然而對於剛剛開始認識家庭的同學來說,就要允許她從家庭的曆史認識起。什麼都有個過程嘛。比如楊豔同學,不要一味地空洞地拔高兒。這沒什麼意思。要像曹慧子那樣言之有物。你從家裏找到證據,找到言行,隻有這樣才能挖掘到實質的東西,也才表現出你在自覺革命的道路上,是不是邁出丫堅實的腳步。”
楊豔聽得後脊梁上直冒冷汗。幸好馬老師的的話已經輻射出去,有了涵蓋“星期五小組”每位同學的意思。但一種被擠在角落裏無所適從的感覺,依然使她覺得被五花大綁起來。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無所適從。她隻能噤若寒蟬般地固定在座位上。
樓梯間昏暗的光線像無形的亂絲將所有的同學擁纏起來。深秋的陽光低丫。偶爾從西方的玻璃窗裏漏進幾束光亮,怯生生地穿透黑暗,卻躲閃著孩子們的目光。此刻,腹中空空的同學們在黑暗裏的目光,猶如動物園中立即要進入蛇腹的小動物的眼神,膽怯而又木然。馬老師那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猶如冰窖裏衝出的陣陣冷氣。
是那種在寒冷的天氣裏衝出的冷氣。
孫女呂紅芳——
呂紅芳簡直都要把那個叫張奮的工人寫的批判稿給背下來了。從離開爸爸的書房到離開爺爺家,她滿腦袋都響著那小夥子響亮的聲音。她在爺爺家也十分不開心。看著右派爺爺,她不痛快一都是全國聞名的大右派了,還“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呢!這是他自己書寫的一副字,拓好了裝在鏡框裏,掛在他書房的正臉上,誰一進門都能看到。真是茅房的石頭又臭又硬!看著媽媽,她也不痛快一腦袋裏缺根弦吧,怎麼會沒發現你丈夫的所作所為呢?!是真沒發現嗎?看著她那一天到晚總是不見半點笑容的臉,實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真是乏味透了!不可理喻!哥哥,哼,沒出息透頂!他準有狠狠地摔跟頭那天!爸爸,唉,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匆匆吃完晚飯,她借口學校要出黑板報,早早地往學校趕。除了奶奶和媽媽嘮哩嘮叨地囑咐她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外,沒人再留意她。此刻,她的書包裏裝著爸爸寫的那些散文隨筆什麼的。這是她在哥哥離開爸爸書房後,在反複通讀了張奮的批判文章後,她特意翻找出來的。她要對它們仔細地研讀一番。在靈山頂上和楊豔談了那麼多當代階級鬥爭的動向及特點,還一再強調要特別關注身邊的階級鬥爭,卻沒想到,爸爸的文章有這麼大問題!讓那個張奮搶了頭功!
她對爸爸充滿潛在的敵意,最初始於發現爸爸的隱私。那秘密是她在爸爸的書房裏翻閱陳年的“大參考”時發現的。那些經年的資料胡亂堆放在書桌旁的地上。似乎爸爸呂汝泉認定除了自己不會再有準去翻閱它。那兒封崔丹鶴寫給他的情書就隨隨便便地夾放在一本“大參考”裏。那時的呂紅芳已自詡是個擺脫了感情困擾的革命者。她雖未經曆愛情卻已從小說、電影中或多或少地懂得了男歡女愛之事。盡管每當接觸到類似的場麵她都要臉發紅、心發跳地本能衝動一番,但理智卻告訴她:這裏包含著多少低級趣味!多麼醜惡、流氓!革命者隻能視革命為第一生命,所謂談戀愛和追求物質享樂一樣,是喪失革命意誌的表現。所以從發現爸爸這一秘密起,她便對媽媽充滿恨鐵不成鋼的同情。爸爸是偽君子。在他那似乎是緊張、忙碌的工作中,他忙裏偷閑,竟然另有新歡!她按照自己的覺悟水平,宣判了爸爸充其量是個革命同路人!這個發現讓她在矛盾和痛苦中暗自度過了幾個不眠的夜晚。她終於拿定主意獨自吞咽一切。既沒告訴媽媽,也沒告訴哥哥,當然更沒審問爸爸。她總是借口學習和校團委的工作十分緊張而長期住在學校裏。隻是偶爾給媽媽單位或家裏來個電話,簡短地問候一下。也許她並沒意識到,審父意識從那時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