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似乎在淡化一切。經過歲月的疏淡,從暑假開始,紅芳又回家住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讓媽媽放心。媽媽生怕女兒久不著家會發生什麼節外生枝的事兒。雖然在家住了,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她總是既厭惡又好奇地走進爸爸的書房去東翻西找。盛夏,炎熱統治了一切,爸爸的書房卻沁涼沁涼的,還散發著一股神秘的書卷氣。她特別衝動地想進一步知道爸爸的秘密。那個女人什麼樣?會不會是國民黨派來打入革命營壘裏的特務?爸爸又是怎麼回事兒?看爺爺那麼死頑固,社會關係那麼複雜,能不傳染他的兒子?共產黨員怎麼會搞“破鞋”呢?那“破鞋”還對爸爸真有感情呢!那些詞句還真很動人!哼,要不爸爸怎麼就會被這個“破鞋”的糖衣炮彈打中呢!她大概還有點姿色吧?
正是這樣的情緒,使她很快就自以為闖過“人性論”那一關。當哥哥把肉禽廠工人張奮批判爸爸的文章給她看時,說實話,她甚至聽到自己太陽穴上有裉筋嘣嘣的跳聲。最初,難以割舍的骨肉親情讓她苦澀不堪。但是隨著文章邏輯的展開,她被自己習慣的用語、習慣的思維方式和習慣的邏輯力量俘虜了。這完全是自己思考和表達的模式。她根本不可能抗拒它。那語言的邏輯力量和鞭辟入裏的剖析,讓她感到自己的不足。不是嗎?自己所缺乏的、迫切想具有的實際戰鬥力量,在這裏都充分地表現出來。她在複雜而又清晰的情感波瀾中顛簸。一邊是由衷的欽佩,一邊是隱隱的作痛。爸爸,你怎麼會這樣?!你在報章上真的發表過那些影射“三麵紅旗”和“四清”的文章?真的始終站在資產階級右派的立場咒罵黨一貫左傾?你是在呼應為彭德懷翻案嗎?……你……你怎麼能這樣呢?……看來,我過去的懷疑並沒有錯……可是我表達不出來。這個張奮卻洋洋灑灑地寫出來了!一個工人!就是那個在楊嘉琳阿姨家大鬧聚會的又瘦又高的、穿著一身工作服的年輕人……她腦海裏無比清晰地出現張奮的形象。她想捕捉住這個形象,他卻突然模糊了。她拚命搜索,卻仍感到他的形象灰暗而模糊……
爸爸那幾本書在書包裏顯得沉甸甸的。她拿不準讀完後將怎樣作出最終的抉擇。理智和感情尖銳地折磨著她。
而張奮的形象則在她的腦海中是那樣頑強地揮之不去!這是某種緣分嗎?
她清晰地記得,開學後不久的一天,在學校的大禮堂舉辦了一次階級教育演講會,特邀苦大仇深的老工人來講苦難家史。會後是文藝演出。往往這種會都配合以當時剛剛興起的一種內容:“吃憶苦飯”一一每人兩個大眼糠窩窩頭,一碗渾濁不堪的樹皮草根湯。無論是演講還是演出和吃憶苦飯,均被呼喊得震天響的
口號渲染得充滿激情。吃憶苦飯時誰若不狼吞虎咽,便被視為無產階級階級感情不深。全校師生員工,自然也包括校長在內,都要在吃前高呼: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不忘毛主席……一類的革命口號,以表達對解放者的感激之情。然後,工人與學生聯合組成的演出隊的演出開始了。在“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口號聲中,大型泥塑《收租院》以表演的形式被搬上舞台。大地主劉文彩對農民敲骨吸髓的盤剝、壓迫,通過那些化妝的工人和學生在台上的表演,令全校師生憤慨異常。在沸騰的情緒中,竟有低年級的同學躥上台去痛打劉文彩,致使演出中斷了七八分鍾。大禮堂裏沒有半點因為這些孩子的魯莽無知而發出譴責或嘲諷的笑聲,相反,倒是為他們樸素、真摯的階級感情而熱烈鼓掌。以至那些幼嫩的男女同學,真像出生入死地打了勝仗凱旋一樣,雄糾糾氣昂昂地呼著口號走下台來。然後是報幕女同學藍色的衣裙一閃,走向前台。在尚未平息的掌聲和口號聲中以讚許的神態靜候了片刻,這才以讚賞的口吻誇耀了演出和小同學的舉動,然後突然響亮地一轉,道:
“下一個節目,詩朗誦。由青年工人張奮演出。”又是掌聲。突然聽到張奮二字,呂紅芳精神為之一振,立刻側耳再次捕捉。可是掌聲是那樣此起彼伏,她什麼也捕捉不到,隻好伸長脖頸往台上張望。
一個白汗衫掖在褲腰裏的青年人健步登上舞台。是他!沒錯。雖然他臉上掛著油彩,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就是他!那個寫了批判爸爸文章的人!她的心猛烈地跳起來。
又瘦又高的張奮在醞釀了片刻情緒之後,緩緩擺出一個彎腰駝背的老漢的模樣,一手假裝捋著胡子,一隻手放在後背上,沉痛地朗誦道:
樹老根多人老話多
莫嫌我老漢說話羅嗦
你爹你娘來逃荒
一根扁擔兩隻筐
一頭擔著爛家什
一頭擔著你——你那時餓得像瘦猴
三根筋挑著一個頭
如今你當了村書記
低沉渾厚的嗓音充滿魅力地在大禮堂回旋,很少有真正的文娛生活的中學生們如醉如癡。這是個告誡農村黨支部書記不要忘記階級苦、不要被階級敵人用各種手法拉下水的順口溜。經過張奮的語言處理,竟然也抑揚頓挫、朗朗上口。
呂紅芳不能自持地坐在座位上。顯然,這是個留給她強烈印象的人。像所有陷入夢幻般的愛情的青年人能被對方激起神秘的幻覺和想象一樣,呂紅芳從張奮的聲音裏進入期待已久的殿堂:那裏荒蕪莊稼棲滿蝗蟲,草舍與窯洞相伴,禿禿的荒山上孤零零地生長著一棵挺拔的蒼鬆,那就是她,或者她心目中的一個什麼偶像。她或他,迎風傲雪,在一片階級鬥爭的喊殺聲中,出奇地冷靜,寸步不讓地堅持著固化的原則,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而把她帶入這個“其樂無窮”的境界的,正是台上這個張奮。此刻,他在她眼中充滿無窮的魅力。她終於按捺不住地問身旁的範芸:“這個張奮是哪個廠的?”範芸搖頭說沒聽清介紹。但
說這個人她好像在哪兒見過。呂紅芳下意識地說:“他是肉禽廠的。”
“肉禽廠?”範芸隨便地看了她一眼。這個根本沒什麼內容的目光竟使呂紅芳的臉瞬間燒紅起來,渾身像被無數芒剌紮來般讓她坐立不安。這種不知所措恰恰令她加深了對張奮的印象。他的聲音,他瘦而勻稱的身材,他那雙濃眉和灼灼有神的雙眼,高聳的鼻梁和由於登台亮相而塗抹得過於厚重的油彩,都讓呂紅芳感到有一團火灼熱地燒烤著自己。她發現自己反常了。為了掩飾,她沒話找話地打岔:“範芸,關於分班的事兒你有什麼見解?聽到什麼反應了嗎?”範芸果然將注意力集中到這個話題上。她說她當然知道預科班是專門為上名牌大學培養人的班級。有小道消息說,某名牌大學已來加盟,說每年從高三預科裏挑選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同學一有多少要多少……範芸說個沒完,顯然這個話題比看文藝演出更帶勁兒。“校領導的這個教學改革措施真棒!既貫徹了階級路線,純潔了學生隊伍,又讓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學說不出什麼……”她隻顧商己說,殊不知呂紅芳隻是哼啊哈地敷衍她,那顆心早在台上跟著張奮打轉呢!
朗誦完畢。謝幕後張奮又被狂熱的掌聲呼叫回來。節目主持人在入後台的帷幕處伸出手臂攔住他,然後用高昂的聲音介紹說:
“工人階級,我們的領導階級,從青年工人身上,表現出劃時代的非凡氣質。從同學們的掌聲裏我們感覺到:他們堅定的立場和多才多藝的本領,敏銳的嗅覺,正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向工人階級學習!向工人階級致敬!好,現在我們歡迎張奮老師,再為我們朗誦一首詩。請一”
張奮和大家一起呼著口號再度登台。口號聲停下來。大禮堂因為張奮的斂氣凝神進入角色而隨之鴉雀無聲。
突然,張奮以一個爆發的動作和聲音同時震撼了劇場一他突然扯開白汗衫的胸扣,昂揚不屈的英雄氣概讓他英姿煥發: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呀,給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軀體怎麼能從狗的洞子裏爬出?!
這是膾炙人口的《革命烈士詩抄》中的一首,充滿革命者的激情。這是那個年代灌輸給青少年的最佳精神食糧,使他們渴望為崇高的理想去拚搏、去獻身。張奮的朗誦把這種情緒帶到了最高潮。全場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掌聲和呼好聲幾乎將禮堂頂掀開。熱血和激情總是聯係在一起。呂紅芳在一陣陣衝動的驅使下離開座位。“我認識他。我上後台去看看他。”她對範芸說著,走向後台。
他們最初掛上鉤的這個場景,始終是呂紅芳最愛回憶的珍貴鏡頭之一。當時,張奮正在卸妝。深深淺淺的色彩使他看上去像個醜角。呂紅芳卻覺得正在接近崇敬的偶像。“張奮同誌,您朗誦得太好了。我作為校團委成員,想和您建立經常聯係。行嗎?這樣我們日後搞什麼活動,就能請您來給予指導和幫助。”張奮帶著誇大的自信而又謙和的神態側頭看了她一眼:“好哇,我最喜歡的事兒就是好為人師。”他停止卸妝,用沾滿色彩的手抓起筆來給她寫下肉禽廠的電話和乘車路線,“我隨時恭候您。”他交她這個紙條的時候用了一個充滿戲劇性的姿勢和語氣。這一切都讓她怦然心動。她沒想到這個屬於公眾的人,被熱烈的掌聲狂熱地歡迎的人,如今隻會對她一人說笑。
那張沾著油彩的字條,成了她寶貴的珍藏。
孫子呂成剛——
晌午。窗外。汽車沙沙駛過的聲音穿透房間的寂靜。片刻,聲音遠去。更深沉的寂靜重又帶著令人窒息的傲慢,再度統治了房間。
朦朧的睏意麻痹了呂成剛的神經。他昏昏沉沉地睡著。睡得很不踏實。每當他絞盡腦汁寫文章時,總會處於神經衰弱般的狀態。以往,他經常性地寫些任務文字,這簡單,無非照葫蘆畫瓢而已。但現在領導讓他寫篇有關知識分子改造的文章。他按照領導意圖,帶著介紹信,由被釆寫對象所在單位的政工部門接待後,再經黨委研究,終於和被采訪者見麵了。不去采訪工農兵,偏偏去采訪知識分子,幾乎所有政工幹部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他。盡管他一再解釋說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同盟軍,是團結改造的對象,革命需要知識分子……等等,人家還是頗有微詞:“報紙怎麼能表現中間人物呢?”弄得他隻是苦笑,後來隻好這樣辯解:“我個人能自定選題嗎?是上邊布置下來的。你以為我是主動請戰的?”而那些被指派來的被訪者讓人看著真不舒服!一個個點頭哈腰謙恭異常,在談如何自我改造時簡直到了叫人又可憐又鄙視的地步。是在采訪某個機關時,一個迫切希望“摘帽”的右派女幹部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三十餘歲的女人出身資本家,長相令呂成剛想起自己投水身亡的初戀女友。同樣的清純,同樣的顧盼生輝的眼神,同樣的娓娓動聽的聲音和苗條有韻的舉止。她講述的自我改造的曆程實在讓他膽寒。她說她自淪落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右派以來,特別痛恨自己的一切,尤其家庭。怎麼淪為右派的?是反動家庭的血脈凝聚的仇視心理唄。你想,我爹媽都是大資本家,財產都被公私合營了,他們那種不甘心,能不傳染我嗎?!於是1957年,我以為時機已到,就興風作浪,罪有應得地戴上右派帽子。自從發現有立場問題,我就開始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等等。你在興風作浪時,是真的故意反黨嗎?你看你,記者同誌,我要故意不就該槍斃了嗎?但我在學習毛主席著作時,有句話相當觸動我的靈魂,這句話說,我們共產黨人是動機和效果的統一論者。我造成的社會效果就是反黨。所以我不能對自己姑息。在此之後,她開始自我封閉起來,宣布脫離家庭,搬到集體宿舍去住,她交出了自己的所有日記和書信,甚至她曾一度視為生命的情書、情詩。在交這些的同時,她還寫了厚厚的思想彙報,當然也包括周圍人的言行。我已經發了誓,不改造好,我決不再交朋友、談戀愛。你認為怎麼才叫改造好了呢?摘右派帽子,人黨。這是我高於一切的理想。呂成剛每想起這次采訪就不寒而栗。倒不是因那女人講的那些事,而是她令他想起自己的戀人:如果她沒投水身亡,會不會也像這位女知識分子,給靈魂做這樣的手術?她會嗎?那個真誠的大學生……
汽車奔來馳去的聲音把他從過去帶到未來。他忽而輕飄在雲端,忽而墜人死氣沉沉的地獄。在無邊的漫遊中,他突然和一個貌似戀人的女青年置身於百花叢中。他們躺在柔嫩的草地上。離他們不遠,一淙泉水閃著銀波唱著潺潺的調子鑽進茂密的灌木叢中。她的頭躺在他的臂膀上。他們一同眯縫起眼睛看太陽。那個太陽的大火球被五彩的光環包裹著,一忽兒很遙遠一忽兒又很近地在他們眼前跳躍。他們誰也不說話地看著這個火球忽遠忽近地帶著莫測的色彩和自己捉迷藏。那個女的突然坐起來,興奮地說:“太美了!我從來沒發現太陽還能跟我做這樣的遊戲!”她繼續眯縫著眼睛看那太陽。也許她離太陽近了一總之是比呂成剛離太陽要近一點,所以她能更清楚那個大火球的色彩。她突然感到眼前一片耀眼的紅光,然後就是尖銳的呼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她捂著眼睛滿草地地打滾。呂成剛趕忙去幫助她。“怎麼了,你怎麼了!”當把她那兩隻手從臉上挪開時,她叫道:“我
什麼也看不見了!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了?!眼睛!我的眼睛!”……
呂成剛驚途地醒來。他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始終鬧不清這個夢的真實內涵。侶大學的生活卻清晰浮現。春天。和煦的微風。流溢的花香。啊,生活。在清澈的小溪旁,蘋果樹灑下了嬌嫩的花瓣。在那些翠綠的樹葉和花朵後麵,是一雙美麗的眼睛。那就是他初戀的同班同學,一個熱情活潑、愛蹦愛跳的女孩。然而這年夏天,大學領導給全校師生作了報告,動員叫“幫組織整風,給黨提意見”。不提,就是“對組織的號召采取消極的態度”。她提了。那隻不過重複了一下她所尊重的一位老教授說的一句話:“吏多攪民。不治吏卻又統抓統管,形成了不正常的社會生活狀況。”隻這一句話就使她當上了不折不扣的學生右派。一天夜裏,她偷偷跑到頤和園一頭栽在昆明湖裏告別了人生。尚未展開的初戀之花就這樣凋零了。從此呂成剛和政治就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太想弄明白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一切。漸漸地,他發現歲月把更多的不解推到他關注的舞台當中。他開始鬧情緒,經常發一些在別人聽來很是怪腔怪調的話。幸好他還知道分場合和對象。他把自己剛好包裝得不出“漏子”。他還知道,爸爸這把大紅傘也給了他相當的保護。他尤其得利於爸爸隨便放置在案頭的那類機密文佚。呂成剛在翻閱它們時,總有一種置身密室窺視什麼的緊張和神秘感。這種感覺就像鴉片一樣讓他上癮。以至幾天不見這種玩藝兒,他就覺得缺點什麼。這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生活內容之一。凡和他接觸的人,隻要他認為還信得過,便向人家透露一點兒,那口氣往往還帶著某種聳人聽聞的神秘感和權威感。不久,人們對他就另眼看待。因為從他那裏批發來的消息,大都在曰後的報章裏得到證實。這居然使他在一些朋友中成為精神領袖。當然,在他透露這些機密文件內容時,他巧妙地控製了自己的情緒。
此刻,他走進爸爸的房間。那門虛掩著。隻有微微透明的綠布窗簾那暗淡的光線把小鬧鍾的嘀嘀嗒嗒聲擁來推去。爸爸的文件靜靜地躺在一個鐵絲網編織的文件筐裏。隻消掀開它網狀的蓋兒,那些文件就是他盡收眼底的小人書了。
呂成剛像孩子一樣懷著緊張、期待的心情將那些印著“機密”字樣的文件抓出鐵筐筐。一股淡淡的油墨清香彌漫進他的肺腑。在閱讀之前,他先用雙手摩挲摩挲麵孔,又挺直了腰板,再作個深呼吸。然後他睜開眼睛,心中默默地念叨:今天你給我什麼信息?你這些左右中國命運的方塊字兒!
第一眼他就看見這樣一行字一撕掉呂汝泉的革命畫皮!他挨批判了?文章是用鋼筆字寫的。很端正。能看出作者是很下心的。文章署名:北京肉禽廠普通一工人張奮。是他!就是他那天在楊豔家大鬧聚會,使得楊嘉琳狼狽不堪。他還給自己來了個大背胯!
呂成剛一目十行地將那篇稿子通讀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篇很見水平的文章。其中一再引經據典,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的引言聯珠炮般發射。這小子準是下了很大的工夫來搜集爸爸的那些豆腐塊文章,把爸爸所有的言論都給予分類批判。一、攻擊黨的光輝曆史;二、影射黨在奪取政權後的曆次運動;三、為反革命鳴冤叫屈,鼓吹為彭德懷平反……最後的結論是:呂汝泉是混進黨內的修正主義分子,必須讓他暴露在革命的陽光下!
文章在最後還附帶這麼幾行字:
“呂汝泉,我知道您是市委領導。今天我這樣有失敬意地批判您,請您務必諒解。同時我知道您會有如下兩個選擇:一、將此文見報;二、將我投人監獄。但我想,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為了揪出混進黨內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蛀蟲,隻要一息尚存,我便劍拔弩張,奮鬥到底。”
真狂嗬!呂成剛看得臉色蒼白。盡管在故作鎮定,但他知道:遇上這麼個豁出去的主兒,真得用心對付一番。爸爸該怎麼處理這事兒呢?
門突然一響,有人進來了。還沒容呂成剛清醒過來,就聽見妹妹在高聲叫:
“好呀,你偷看爸爸的機密文件!”呂成剛舒了口氣。噢,又到周末了。他寫狗屁文章寫糊塗了!“你怎麼不直接從學校上爺爺那裏去?還回家,多繞遠呀!呶,紅芳,你也看看。”
紅芳狐疑地接過那份材料,看著看著,她的臉色也變了。但是她沒出聲。看到最後,她的臉紅極了。那是因為神情專注和在瞬間內進行了殊死的靈魂搏鬥造成的。“爸爸居然是這樣!”
“什麼?”呂成剛問。
“如果真按照張奮所寫的文章這樣,我……我覺得,咱們爸爸夠嗆。他真的這樣說過嗎?”
呂成剛真恨不能一巴掌糊到妹妹的臉上。畢竟,這是咱們的爸爸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呂紅芳的眼睛裏閃爍著堅定的目光:“爸爸能叫人抓住這些話,就說明他夠嗆!夠嗆!就是這個意思!”
兄妹倆見麵就鬥嘴。這似乎已是兄妹倆約定俗成的行為準則。但此刻,呂成剛實在沒心思和她鬥嘴。這個話題讓他心裏不痛快。他箅將妹妹看透了。她已經成為不折不扣的女革命家一起碼她自己這麼認為。她是可以為革命利益犧牲一切的人。爹媽,兄妹,至善親朋,隻要他們有違背革命利益的言行,她會責無旁貸地給他們以致命的打擊。她受的是這個教育。你沒法改變
她。呂成剛於是不再理她。而她也不再搭理他。
呂成剛陰沉著臉,把那些文件略加整理後放回原處。看看妹妹沒有走的意思,便離開了這間屋子。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呆呆地坐一會兒,竟不知應該〒些什麼,後來他終於想到:應該上爺爺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