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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兒子呂汝泉——

秋天的晚霞在西天展示著旖旎的麵頰。於是整個城市就籠罩在柔和的光彩中了。呂汝泉終於匆匆趕回家看父親。每周末晚上的全家團圓,已是老呂家多年來不成文的規矩了。

這是所安靜的小四合院。甬道兩側是修剪得很好的花草。一大架葡萄橫跨南道。一麵藤桌配兩把藤椅擺在濃蔭下麵。古色古香的茶壺茶碗和一摞書籍平和地呆在桌上。發出不諧調合弦的是廂房走廊上堆積的煤球。它們一年四季地堆放在那裏,冬天用來取暖做飯,夏天則隻是把火爐子往屋外一搬,繼續燒水做飯。一到雨季就充滿煤球特有的黴腐氣息一就像發黴的思想!呂汝泉朝書桌走去,翻看那幾本線裝書,又拿起一本厚厚的英文書掂了掂,充滿憂慮地搖了搖頭。

推開造型別致的紗門,在朦耽的室內光線下,能看到一把顯然是十八世紀的銅電扇擺在正對門的八仙桌上。那是爸爸早年留洋的紀念。靠窗的圓飯桌旁坐著一位精瘦、矮小的老人。在他那充滿戲謔的清臒麵龐上,濃密的白發和白眉毛顯得剛勁不馴,那高聳的眉骨和那被一層薄薄的多皺的皮包裹的、略顯突出的下巴,使他一副老頑童的模樣。

“我說是誰呀,原來汝泉來啦。是剛從村裏回來嗎?”問話語氣平和,但在兒子呂汝泉聽來,還是攙雜著爸爸的某種調佩語氣。也許是爸爸受西方文明影響太重,以致在家庭生活中,他根本就沒有中國遺老遺少那套觀念,無論和誰接觸,總帶著一副沒大沒小的、說話就開玩笑、逗樂子的語氣和神態。

“爸,最近您還去爬‘鬼見愁’嗎?”鬼見愁,那是北京香山公園的至髙點。

那老頭瞪圓了眼:

“怎麼?你問這是什麼意思?莫非鬼見愁上也抓階級鬥爭不許爬了?嘖嘖。”

“爸爸,您最大的毛病就是說話沒邊兒。”

“有邊即無邊,無邊即有邊。這正如老子所說:道可道,非長道,名可名,非長名呀!”老頭笑道,“來,兒子(賊音),陪你爹喝兩盅,邊喝邊聊。”

那兒賊乖乖地在桌旁坐下。世界這麼大,總會找到共同話題。爸爸開始聊爬鬼見愁,說這是他每星期雷打不動的活動。他津津樂道地講述在爬山的一路上,遇見的那些少男少女對他流露的無比欽佩的目光。還有人要攙扶我呢,嘿,我還沒老到那種舉步維艱的地步。更有人在爬山過程中累得氣喘籲籲,一副狼狽相,在他麵前不由得自愧弗如,從而讚口不絕。多年來,這已經是他老年生活的一種享受。他談起這些就收不住口。“照您這身體得活一百歲。”兒子說。老頭兒對這種淺薄的恭維淡淡一笑,根本就沒瞥兒子一眼:“一百歲兩百歲萬歲萬歲萬萬歲,活那麼長幹什麼?也是,活得長,見識廣呀,‘三反’、‘五反’……又接著57年‘反右’,然後是三麵大紅旗一一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跟著是59年的廬山會議,接下來是三年困難時期,這期間又和全世界的修正主義大論戰……史無前例呀。”那老頭和顏悅色地說,“政治家魄力無邊,他的人民也是福分無邊呀,福分不淺,不淺……”是老太太打斷了老頭那抑揚頓挫的聲音。,“曰後在我這兒立個規矩:‘莫談國事’。你這老頭子,跟耗子似的,出了窩裝得可和氣了:誰都是你的老師,誰都是你的先生,跟誰說話也是好好好,對對對。一回到窩裏,瞧這個陰陽怪氣。汝泉挺遠的來了,你就當跟外人說話似的和氣點不行嗎?”看老爺子不吱聲了。老太太馬上轉了話題:“紅芳怎麼樣?等放寒假,讓她來爺爺奶奶這兒住幾天。我看你們爺兒倆先喝,等孩子們來了正好一塊兒吃飯……”

“您呀,還是聽點新消息吧!”兩個男人顯然沒把女人的碎嘴嘮叨放在心上。兒子一心想給老爺子處世待人的哲學敲敲警鍾,“爸,我這兒有一段筆記,是上邊的聲音。”他起身將那公文包取來,從中取出一個黑紙皮本,打開,用手指戳戳其中一頁,“今年3月末的一個座談會紀要,還沒整理,您看看就行了。”

那老頭兒躬身取本兒。不過是個相當普通的筆記本。他置在手上掂著它。

“都是機密吧?”

兒子滿臉嚴肅地點頭。

“哎喲,那我可不看。”老頭兒把本子擱在桌上推給兒子。似乎怕兒子尷尬,又補充了一句,“咱哪夠那格兒呀。沒那份兒。”他搖著頭。

兒子卻執意要讓爸爸明了眼下的形勢,固執地說:

“早晚要發向全國的,您先看看……”

老頭兒還是不買賬。機密就像個過時的賬本兒被冷落在桌上。

“上酒來!喝酒要緊呀。”老頭兒朝廚房喊道。“您不看也行,我給您講講。”

老頭兒的眼光始終追著老伴手中的酒瓶,仿佛在估量它夠不夠喝。二鍋頭和兩個酒盅擺在父子倆麵前。老頭兒開始喝酒,兒子便開講了。時間地點人物,環境氣氛,還真有一派“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的意境。那個本本說:已經有十年沒搞階級

鬥爭了;農村社會主義教育至少三四年,不然五六年;牛鬼蛇神要讓它出來,出來一半還不行,要引蛇出洞;知識分子其實是最沒知識,教授不如學生,學生不如農民……北京是不出意見的……

“這個機密文件好,不錯,棒!”那老頭笑著悶了一口酒。停頓了半晌,老頭兒又問:“北京不出意見,這是什麼意思?”兒子一個勁兒地眨眼,他也沒聽過有關的講解。“是不是上邊認為你們北京總自誇是首善之地,啥都好好好,一味的報功邀賞,報喜不報憂——不給上邊提供需要的材料?”兒子於是又把頭埋在本兒上認真地讀了一會兒,點頭說:“您說得對,這是上邊的第十三個觀點:北京是不出意見的。工廠沒原料,出不來成品,我們就靠你們的原料來加工——這是國家領導在邯鄲開座談會時談的,你們,當然指的是其它地區的幹部……”兒子憂心忡忡地看著老爹,“10年沒搞階級鬥爭了。知識分子是最沒知識的。教授不如學生,學生不如農民。牛鬼蛇神要讓它出來。聽聽,知識分子是最沒知識的……”那老頭一點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北京——北京是不出意見的。我們就靠你們的原料來加工。”老頭怪笑著抿了一口酒,“我六七十年前讀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時,就發現那裏相當有辯證法的一句話是:天下大勢,乃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按中國的曆史來說,這個國家每隔那麼一二十年就要幹那麼一仗。看這意思,山雨欲來風滿褸啊。”

“所以我勸您還是謹慎一點兒。”

“我怕什麼?七老八十的。我是活膩的人嘍。你應當關心的倒是你的大公子成剛。他還年輕呀。”

這話所帶的語重心長的韻味,簡直能讓屋子裏的空氣凝固。“他是不是老來您這裏胡扯?”他停止咀嚼,側頭認真地盯著,“偶爾來一趟,那話匣子裏不知哪兒那麼多的小道消息:那些人人崇敬的人物,還有他們的生活故事,從他嘴裏說出來,都像小報上的花邊新聞……他成剛作為一個記者,非要違背黨的新聞原則,非要弄懂他根本不應該弄懂的事兒,這可是太懸了點兒。你作為他爹,要加強對他的教育呀。”

從老爺子嘴角流露出的那一絲笑意,使呂汝泉頓悟:爸爸仍然在拿他當調侃對象呢!作為家中的“高官顯貴”、堂堂的“老革命”和在市委中負責農村事務的副書記,尤其長期抓農村工作,對中國這個以農民階級的特性為主要特征的社會,他深知駕馭的手段。偏偏在老父親呂潛龍麵前,他始終是被嘲弄的對象。他始終處於俯首帖耳、恭敬從命的狀態。這讓他尷尬難受。但他隻能如此。

盡管外表對爸爸這個毛病不以為然,呂汝泉內心卻不時冒出這個念頭:爹媽都老了,禁不起折騰,對於這個家庭來說,還是別再出事為好。作為在紅色老區裏摸爬滾打過的人,早已從身邊的人和事上接受了教訓,就是說早已解決了立場問題。但是爸爸卻還停留在民主革命時期,崇尚那種沒約束的民主,這怎麼行?同樣一種話,可有好多種方式說出,同樣能達到你的目的,幹嘛非要朝人臉上邊吐口水邊說呢?這不是引火燒身?所以近來,隻要有機會,他就要告訴爸爸一些黨的運作的消息,希望引起爸爸的重視。1957年那陣兒,自己要給他交個底兒,他也不會吃那麼大的虧!

但這個老頭就是軟硬不吃。

“成剛那孩子挺有思想。行,能獨立思考就行。”他現在又誇獎起孫子來。

“紅芳可不像她哥,她不會聽您的教誨。”呂汝泉顯得有點沉不住氣了,“爸,我還是希望不要給孩子們講那些不符合黨的政策和社會發展潮流的東西……”

“他從我這裏聽到的都是我親身經曆的事兒。時代號召光明磊落嘛,我當然要光明磊落!再說我好歹還是個掛名的政協委員,我還有參政議政的權力吧?”

“爸,有些話我必須說一社會主義革命日益深入,剛才那份傳達記錄……”

“那機密傳達的信息不錯,挺棒,我不說了嗎?你爹還沒老糊塗到連風向怎麼刮也摸不清的地步。我知道,兒子,深人的革命不就是讓人民改造一切不符合時尚需要的意識嗎?是不?我就當縮頭烏龜不就行了?我加強改造,成了吧?”

“爸,立場和感情的轉變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也不是滿肚子情緒能……”兒子微微擰起眉頭,臉也陰沉了下來。他在辦公室或者郊區縣的農村裏遇到棘手的問題時,也常常是這種神態。“您應當知道,黨中央認為,我國存在著政治思想上的剝削階級,這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也許是他那副可憎的神態激怒了老爹,也許是那老頭早已有了對時局較為成熟的看法。隻見他冷笑道:

“對。存在。太存在了。禁止任何自己不愛聽的言論,包括逆耳忠言;隻允許按照某一個思路去思考和行動,其他一切都是‘反動’的,是必須被批判的!政治思想上的剝削階級!這真是偉大的史無前例的發明!”

呂汝泉驚訝地看著老爹:“你……您……您?!”誰知那老頭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用力一傲。“唉呀,老不死的,你真是瘋了,說得都是什麼話呀!你不想活,我們還想活哪!”老太太急得指著老頭鼻子罵起來,“你去蹲監獄,汝泉、成剛、紅芳都有好果子吃嗎?你嘴上痛快了,別人這一輩子怎麼過?汝泉,你爸二兩黃湯下了肚就滿口胡唚,就這點起子。都是一個罐裏的蛐蛐,不許胡亂掐!一個讀了一輩子書,一個當了大半輩子官,就不懂‘唇亡齒寒’這個理兒?”

別看老太太一副家庭婦女的模樣,其實出身大家閨秀,畢業於老燕京大學曆史係。隻不過老太太有著中國女性濃厚的居家意識,婚後放棄了自己的專業,完全操勞家務而已。

兩個男人一時語塞。半晌,還是兒子首先表現了“和為貴”的風度。

“爸,您大概不清楚目前很緊張又微妙的形勢。上邊在6月份給中宣部寫的一份關於全聞文聯和所屬各協會的整風情況的報告裏批示,說這些協會大部分已經跌到修正主義的邊緣,勢必要變成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今年2月,又批評了‘三和一少’和‘三自一包’的路線,認為有人在搞經濟領域裏的修正主義……”

“喂,兒子,這消息與其說與我有關,不如說和你更性命攸關。別忘了,這幾條聖旨說的可都是黨內的事呀,都是你們這些官宦的事兒呀!”

呂汝泉當即被噎在那裏。

雖然呂潛龍臉上依然是那副老頑童的模樣,但兒子的表情變化卻盡收眼底。他知道自己擊中了兒子的要害。而兒子這細微的變化也多少讓他震驚。他心裏不知怎麼湧起這樣的想法:在這樣的國家裏,曆史不止一次地出現過這樣的事情:那股已被神秘化的力量正從至高點上輕啟聖唇,而刮下來的將是雷霆萬鈞之力。也許它是要吹落眼前礙眼的塵埃,但傳統的風卻必將牽動廣漠的狂沙、山野的叢林、瀚海的波濤和人性中泛起的沉渣。

“唉,侯門似海呀。”

老頭歎道。

老爺子呂潛龍——

老爺子呂潛龍1892年生於浙江紹興府。每當情趣相當,他

就會在家人麵前拍著胸脯說:我是真正的四朝元老——大清、袁世凱的北洋軍閥政府、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都隨過!什麼把戲我沒見過?笑話!哪朝哪代我眼裏揉過砂子?共產黨我衷心擁護。曆史不是總這麼說嗎?所有的朝代從它一開始就埋下了消亡的種籽。奪權容易,建設政權可難呀!讓人民接受,世界認可,才不在於他是否奪取了政權呐,大清、袁世凱、蔣介石,掌了權又怎麼著?還不是留給世人一屁股笑柄!隻有在他們豢養的狗屁文人筆下才有價值。不能使國家強大,人民富足並享有與當代科技同步的政治民主和生活空間,啥政府也是銀樣錯槍頭……老頭兒敢說。批評的眼光不拘一格,世界政壇風雲盡收眼底,從政界、金融界到平頭百姓,全是他馳騁口齒的疆場。

這身的桀驁不馴也許是他自娘胎裏帶來的基因,那是一輩子也更改不了的。小時候,經商的父親看他聰明好學,腦瓜轉得快,想把他栽培成賬房先生。為此,他爹不允許他繼續讀書。他強得很,竟以跳井迫使一腦門生意經的爹讓步了。北洋政府時,他以傑出學子的身份,被“公派”留學美國。這位怪才在留學期間,用英文撰寫的博士論文《論東西方文化差異及各自的曆史進程》,令東西方學者交口稱讚。哈佛大學及其他幾所美國高等學府均曾極力挽留他任教,被一一拒絕。他在民族主義的陳年老酒裏陶然自樂,再沒有什麼比關注本民族的榮辱和參與其中更讓他傾心了。他毅然歸國。在燕京大學任教期間,他追隨蔡元培、李大劍、陳獨秀推動新文化運動。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曾經一再“動員”他為“黨國”效力。老爺子婉拒曰:“君子不黨。”動員者一走,他就冷笑起來:叫我效忠“黨國”,呸,沒門!瞧你們那腐敗相,讓我給你們揩腚去?!做夢娶媳婦吧!這樣的思想實在使國民黨官員恨得牙床子癢癢,可是什麼政權也得標榜點“仁政”。既然不效忠黨國,為了避免他在國內參與鬧事,就勸他作為“黨”派出的學者出國去長期搞學術交流。誰想這位仁兄就是

軟硬不吃,堅決不予配合。好,你不是敬酒不吃嗎?我就給你罰酒吃!國民黨把他軟禁起來,不許他與外界接觸。偏偏那時的共產黨的施政綱領和為人民的利益而奮鬥以及他們對國民黨的批判和鬥爭,已滲透到社會各界。他雖然被軟禁,可是看守人員中就有共產黨人,這倒使他比過去更多地知道了國共兩黨鬥爭的形勢和動態。永遠是義正辭嚴的共產黨的聲音顯然更集中地呼應了他的對未來的構想。他和那位地下工作者成了心照不宣的莫逆。在此期間,他通過那位地下工作者把自己剛剛年滿18歲的獨子呂汝泉送到湘西老區鬧革命。之後不久,他被共產黨安排好的接應人員營救到上海,開始化名在各種報刊上撰文批判和揭露國民黨的禍國殃民。共產黨接管政權之後,以他高學曆和反國民黨的資曆,自然而然地成為共產黨的“統戰”對象,出任全國政協委員。這樣的資曆使他幼年便具備的桀驁不馴的性格得以學者化和政治化。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使他徹夜激動。自己夢寐以求的民族興旺、發達的理想將變為現實。那幾天他突然大開煙戒,整夜整夜地抽煙踱步。他在那些飄浮的煙縷中看到自己為這個國家勾勒的未來:那是與曆代王朝孑然不同的優越畫麵:知識分子不再抱怨報國無門和被以言治罪;人民真正地當家作主;共產黨各級幹部——人民的公仆;世界上最先進的生產關係在這個國家建立起來,生產力得到空前的解放……總之,朝陽噴薄已出,萬道霞光已將黑暗驅逐殆盡。他像詩人一樣扯著喉嚨謳歌這個嶄新的社會。無論誰對她有哪怕是些許微詞,他都會為之辯解。當然,作為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又滿懷幼稚的民主自由觀,認為傳統中國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衍生的“犯上”即犯罪的邏輯,正是中國萬馬齊喑的罪魁之一。可以爭論世上存在的一切事務和種種現象,更何況一個製度和一個政權呢?人們發表各種見解是社會發展的衡量尺度,也是社會發展得是否健康的試金石。這種觀念使他無法發現自己僅僅扮演了“革命同路人”

的角色,他出於狂熱的民族主義感情,總是提出種種自以為是善意的批評和有遠見的建議。但是,沒幾年他就發現事情並不像他想象得那樣簡單。對胡風集團的批判、對電影《武訓傳》的枇判、對梁漱溟的批判……他越琢磨越不對味兒。不錯,這樣倒是能使組成這個社會的各民族“萬眾一聲”,可會有什麼結果呢?及至1957年,黨和政府磅礴大氣地號召全國人民幫助“整風”。老先生作為全國政協委員,責無旁貸地響應號召。他在一本叫《新視野》的知識分子雜誌上撰寫了一篇雜文,演繹曆代賢明君王廣開言路、勇於納諫的典故而論今日,其中也彙集了一些拒諫亡國的典故,特別舉了隋煬帝拒諫嗜殺的例子。結尾處引用漢初山東人鄒陽在《獄中上梁王書》中的一句話“偏聽生奸,獨任成亂”,他希望避免出現“正言不發,萬口如封;獻媚相與,千顏一容”的局麵,同時他也分析了康熙皇帝的興邦之道:“自古一代之興,必有博學鴻儒,振起文運,闡發經史,潤色文章,以備顧問”……嗚呀,這可不得了。一方麵,文章的發表使他名聲大噪。甚至有人把這篇文章摘抄在大字報上,貼在所在單位黨委辦公室的門上。另一方麵,他招致了有關方麵極端的反感。後來,事情起了變化,呂潛龍被揪出來了。大學學府成了政治搏殺的戰場。數不清的批判會成為他這篇小文的稿費。他疲於應付,梗著脖子據理力爭。那是頗耐尋味的三部曲:最初,他不服,用審查部門的話說是“抗爭”;第二部是“狡辯”;第三部是“以守為攻”……總之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發表的這點小文字,不過是引以為戒的意思,不願聽就箅了,憑什麼加害於作者?”

“‘加害’?”那些審查人員會立刻抓住這些話,“你影射黨不如封建帝王還說對你的審查是‘加害’?”而“作者”~在這裏不是單數,不是就指你自己,是泛指,是複數!這可更了不得了:分明是在替所有的右派鳴不平!他對這樣的演繹實在是又氣憤又無奈。同時他發現自己說得越多,就會被抓住更多的把柄。那麼他在人家設置的泥淖裏,將越陷越深。幹脆,沉默為金,由著他們折騰吧。這位“四朝元老”隻能冷眼看著那些審查他的工農幹部。他們沒什麼曆史知識的修養,但對任何一點影射黨和社會主義製度的言行,都有著非凡的瞀覺。這大約就是立場,是被流行觀念極端肯定的地方。而知識分子在這方麵,真是自愧弗如。但他的立場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國家嗎?這兩個立場的衝突真是意味深長!自此他被戴上“右派”帽子。滑稽的是,保留了他政協委員的頭銜。他知道,那是讓他當反麵教員的意思。

“右派”就“右派”,不允許教書就不教。從來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天下有道則見,天下無道則隱”。來他個“君子憂道,獨善其身”吧。從此每日三餐清茶淡飯,定時定量,起臥有時。後來又發覺精力過剩,聽從了郭亦銘大夫的勸告,增加了每周一次的爬山活動還有冷水浴。先是爬西山八大處,覺得不過癮,又爬香山鬼見愁。倒也閑雲野鶴般逍遙自在。隻是每每想到最初的期待,便會搖頭歎氣。盡管他總作出一副“儒表道裏”、“儒表佛裏”的架式,可還是“落拓極而牢騷起”。尤其兒子呂汝泉一來,他便嬉笑怒罵地拿他開涮。似乎把兒子當成出氣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