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歲月的交替、政權的更迭再加上情感的波瀾,那是世紀的希望在手心裏溶化的過程,於是宇宙的、社會的、肉體的—切榮耀與苦難,這位世紀老人不但用眼睛,而且用日漸粗糧的皮膚都銘心地感受到了。於是他的眼裏充滿了髙傲和卑微。隻有在家人麵前,他才是“老頑童”。
她總是滑倒。無論怎麼小心還是滑倒。亙古的冰峰在她眼中是透明的藍色。沒有人跡。她戰戰兢兢地在連綿的冰山中行走。最害怕的是那些深不見底的冰穀。隻要一滑倒,她就遏製不住地往冰穀滑去。冰的裂縫像張著大口的野獸狂笑著準備吞食她。每次滑倒,她都用凍僵的手指摳扒冰山任何微小的裂縫,或想借助隆起的冰疙瘩阻止自己滑向死亡。這一次她重重地摔倒了。偏偏連任何能減緩下衝速度的起伏也沒有。她驚叫著以加速度往下滑……最後她知道非摔個粉碎不可。失重感太不是滋味了。她被耳邊的呼呼風聲和冰塊斷裂的哢嘣、哢嘣聲嚇昏了過去……她不知道在無知覺中躺了多久。後來她感到所有的麻木都被一種奇異的怪癢代替了。那種奇癢來自天靈蓋。她覺得有人掏出了它裏麵的什麼東西。她眯縫著眼睛看到是一隻奇特的手,手指靈巧地在她的腦袋裏摳掏著。那手指尖尖地彎著,令她想起鐮刀,那個鉤兒把腦殼裏每一道溝溝壑壑裏的大腦組織都不會被遺漏耕耘到了。她麻木的神經告訴她,那些手指正在盜竊她的大腦。她想叫,卻叫不出來。她想反抗,卻動彈不得。她知道隻能由人擺布……她躺在那裏,體會著坐以待斃的滋味。她知道自己一定要死了。這麼年輕就死了。這麼想著,眼淚流出來。但那淚水剛出眼眶就凝成冰粒了。眼淚繼續流。於是她的眼睛就被淚冰整個地封死了。她覺得自己真慘,連流眼淚的可能都沒有了。於是就哭得更厲害了。雖然沒有聲音,但是淚水還是挺充足的。這些新鮮淚水衝破了原有的冰淚!湧出了一些,但馬上又冰凍了。就這樣,冰凍,衝破,又冰凍,又衝破,又冰凍,直到她的淚水再也衝不破上麵的淚的冰層……淚水從眼睛裏衝不出去,就從鼻孔裏、嗓子裏、耳朵裏往出流。後來又往心裏流。那種苦澀她已經不知道了。因為對供思考的大腦已經被徹底掏空了,她甚至連條件反射也沒有了……
醒來時,她被這個夢嚇哭了。她不知道這個夢是什麼意思,隻感到渾身奇冷,眼睛也很疼——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的胳膊壓在眼睛上。是壓疼的嗎?可為什麼眼睛周圍又那麼冰涼?就像她真的剛從冰山上歸來似的。她抱著自己的肩膀斷斷續續小聲哭著。不一會兒上下牙還打起戰來。宿舍的同學被吵醒了。“楊豔,怎麼了?你……是發燒了?”有個女生摸她的前額。楊豔不吭聲。她使勁地搖著頭。那意思是不讓她們管。幾個同學都手足無措地或站或坐在她身旁盯著她。這些同學過去都崇拜她,甚至一舉一動都摹仿她。但自從楊豔的家庭發生變故以來,她們就不同程度地陷入困惑。她們從沒見過她哭。在她們心目中,楊豔是個特別能幹的人,遇事總會拿出高人一籌的辦法。隻有軟弱無能的人才會哭。
“我作了一個噩夢……嚇壞我了……”然後她又果新地搖搖頭,“我沒事兒了,謝謝你們,去吧,都睡覺去。”說畢,她躺下,用被子蒙住頭。
那些同學互相困惑地看了看,也鑽回自己的被窩裏去了。
楊豔在宿舍裏傷心哭泣的消息不脛而走。誰也不信她因作噩夢而哭泣。誰都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在哭逝去的歲月。那時她多麼光彩奪目!多麼出人頭地!可現在,她甚至在“星期五小組”裏,都是提不起來的豆腐。星期五,她在下午的認識家庭活動屮,出了多大的醜啊!她肯定在為這個哭泣!
對家庭的認識在可怕地升級。在爭先恐後的發言中,曹慧子又獨占鼇頭。
這一次她從家裏搜出了媽媽年輕時穿的繡花鞋和一直壓在箱子底兒的日本婦女穿的和服。那些東洋人的服飾讓這些同學大開眼界。花花綠綠的,飄飄逸逸的,麵料很是考究的這幾套和服,被曹慧子當眾一一抖摟開來,並且義憤填膺地聲討說:
“這就是那個小日本帶到中國來禍害我們中國勞苦大眾的女人,用無恥的肉體犒勞那些在盧溝橋、在南京大屠殺、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實行‘三光’政策,掠奪我國資源的士兵而換來的獎賞。以使那些日本鬼子在發泄完獸欲之後,再去對我國實施殘忍的暴行。
“一個有廉恥心的人,能幹這種事嗎?自己成為無數沾滿中國人鮮血的人泄欲的對象——最糟糕的是很心安理得地去幹,而幹到最後,日本投降了,又被人家像破鞋一樣拋棄,不以為恥,反而美滋滋地保留著這狴肮髒之極、醜陋之極的東西,這說明什麼呢?”曹慧子提高了聲音,“說明,她留戀當妓女的日子!她懷念它、紀念它,想再次用自己的肉體報效日本軍國主義!但是,你已經人老珠黃啦!”
說到此,曹慧子已是聲嘶力竭,眼淚也迸出眼眶:“這就是我媽!我恨!我恨我怎麼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我怎麼有這樣一個媽!但是我就這樣生在這個家了。誰又能選擇呢?我不能選擇,有時我想,這樣也好,換一個孩子,她如果覺悟不高,和這個反動的爹媽沆瀣一氣,沒人造他們反,不就更糟糕了嗎?我就要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革命的螺絲釘一直擰到他們的心坎上!我就要發揚雷鋒同誌的革命螺絲釘精神!讓這個日本軍國主義的走狗家庭,永世不得翻身!”
她激昂慷慨的演講引起陣陣掌聲。連一向不動聲色的馬老師都鼓了兩下巴掌。
她準是利令智昏,竟然在發言結朿時說:“我那個所謂的媽,既然這樣滿懷深情地留戀過去歲月的輝煌一她留著這些破爛就是證據,那麼,她肯定也保留著她效忠的那個軍國主義的其他東西……用毛主席的話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我會把我們家旮旮旯旯統統掃到。完了。”
在爭相發言舉手等待指派時,馬老師例外地為曹慧子做了個小結:
“曹慧子同學犀利的發言很讓我們佩服。在認識家庭上,就要有曹慧子這樣的剌刀見紅的精神。傳統的中國是‘家醜不可外揚’,但我們是和所有的傳統統統決裂的。我們不但要‘家醜外揚’,而且要做到‘家醜批判’。‘君子動口不動手’也不行了。我們革命者,不但動口還要動手。這才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的試金石和分水嶺。曹慧子同學初步做到了這一點。好吧,讓我們記住她的話:‘她肯定也保留著她效忠的那個軍國主義的其他東西’——在這裏我要強調,曹慧子講得很有分寸,一方麵她媽媽保留著東西,但另一方麵又沒說到底保留著什麼東西——一個長長的懸念,一把進人下一道革命之門的鑰匙,就這樣讓我們期待,讓我們翹首。好,下一個……”
曹慧子又控製不住地咬開了手指頭。她的神情有點緊張。這從她那黑幽幽的放大的瞳孔可以看出來。在那個昏暗的樓道裏,她那雙眼睛的瞳仁幾乎將眼白統統吞掉。搜吧,你們家裏有日本膏藥旗或者日本大洋刀什麼的,也說不定你媽還是被國民黨收買後留在共產黨的首都充當間諜的呢!但願你找到她的委任狀!還
有你爸,他既然是給東洋的軍人們拉洋車的,又怎麼能保證他沒拉過國民黨的大官逛妓院?他服務態度那麼好(須知,服務不好是不可能老拉大官的),又怎麼能保證他不是國民黨的特務!這些推理是革命深人的必然邏輯。曹慧子,你有挖掘不完的內容!我看著你!祝願你下星期五帶來一把你從家中繳獲的槍!哼,曹慧子,你就給自己挖陷阱吧。我看你怎麼收場。楊豔審視地盯著曹慧子。盡管有看熱鬧的心態,可也不能說沒有酸溜溜的嫉妒心理。曹慧子這樣究竟是為了什麼?想擠入革命隊伍、入黨?還是想在考大學時不因家庭出身問題而被排斥在大學學府之外?她認識家庭的動機純嗎?哼,時間會檢驗出一切。再說了,即使這樣賣力氣地自覺革命,大學的校門能為你開嗎?哼,等著你用從你們家裏找出的日本手榴彈炸開那扇高等學府的大門吧!
發言很踴躍。楊豔混跡其中確實相形見絀。她的手舉得也是低低的。幸好馬老師也更關注那些把手伸得長長的,甚至還離開座位,恨不能將手舉到老師的鼻子底下的同學。可是這些同學講得實在不如曹慧子精彩。他們大多總是將一些雞毛蒜皮、但又能表現父母的非無產階級的言行,拿出來,分析批判一番。比如這個同學說媽媽好跳舞呀,那個同學說爸爸好帶他旅遊呀,再有,就是學著他媽媽的腔調說爸爸好逸惡勞、隻喜好打麻將呀,其他如說家長愛占小便宜,有的很摳門小氣,有的假裝病號在家泡著,一天到晚提籠架鳥、下象棋……然後就聯係這些現象檢討“家庭影響”。這種認識當然與曹慧子極端符合時代節拍的調子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忸忸捏捏的小調調兒,一個是最強音。每個人都得唱,都得表演。至於效果,則如俗話所說:功夫在話外。你必須在發言之前深挖細找,然後再在語言上給予合理的安排一一盡量讓聽的人都感到你是在自覺革命,你已經觸及了靈魂。每當曹慧子聽到上述那種基調淺薄的發言,臉上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人家在撫皮蹭癢、回避家庭的要害似的。但是這沒辦法。畢竟出身非無產階級家庭的同學不等於出身階級敵人家庭的子女,沒有那麼多的血淋淋的事兒可供挖掘和批判。有些同學的右派父母早已油頭滑腦透了,他們深知“禍從口下生”厲害,於是即使在家裏也是一副革命的樣子,不但讓兒女抓不著什麼,甚至連妻子也覺得丈夫被打成右派是天大的冤柱。於是這部分同學就隻能抓住爸爸媽媽或多或少流露出來的委屈情緒來批判。每逢聽到認識家庭的這種議論,曹慧子總是發出奇怪的“嘁”聲。你能從這種聲音裏體察到內容豐富的鄙視。有時候她非常無理地打斷發言者:“我請問,既然你父母總是懷有委屈感,你也聽到了,那麼,你當時是什麼態度?他們怎麼敢一次一次地搞這種翻案活動~難道說打右派打錯誤了嗎?或者說隻在你爸爸身上打錯了?你究竟是什麼態度?”她這一插言,真搞得那個同學無所措手足。但沒人前來解圍。大家既沒這個權利也沒這個義務。於是隻好看熱鬧。馬老師需要的就是這種發難。所以就麵露讚許的微笑等待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自從楊豔進入這個小組以來,已經目睹曹慧子如此向其他同學發難有好幾次了。
發言猶如接力賽跑一般持續下去。算算,該到晚飯時間了。接力棒快輪到楊豔頭上了。她腦筋飛快地開動起來。甚至應付考試也不過如此。是的,決不能把目前自己這個家庭推到反動的“極至”。曹慧子那樣不可效仿。隻要實事求是就行。盡管?&親生父母是國民黨,又有地主來接替,可我那會兒還是個乳臭未幹的沒記憶的崽子。真正養我長大的是楊嘉琳。她挺革命的。我受的就是革命教育。她有她的弱點,但總體上,大的方向上,她是革命的。我不能過多地指責她。倥是我想深挖生身父母的危害,卻對他們毫無印象……那麼說什麼?就說養母楊嘉琳近來總和郭亦銘一那個也是來3台灣的男人,隔三差五就在房間裏飲酒作樂?不,不能像曹慧子那樣胡說。郭叔叔充其量每周周末來一
次。他始終在郊區的麼鎮搞“四清”,根本就不可能隔三差五!這早在星期三,她準備星期五的發言時就給否定了。那時她決定從自己的天性上找弱點。但是一直到星期五也不知道自己的天性弱點是什麼。是要強嗎?是鍥而不舍嗎?是始終想出人頭地嗎……不知道。說不清。所以輪到她發言時,她真的口齒不太清楚。她囉哩囉嗦,連軸轉著說自己天性的遺傳基因有非無產階級因素。但究竟是什麼呢?她又無法具體地說出來。有人打哈欠了。被大家所熟悉的“嘁”、“嘁嘁”聲,已不止一次地從曹慧子口屮像機槍般點射出來。正當她準備結束發言的時候,曹慧子站起來了:
“我請問,楊豔同學,你的親生父親、母親去了台灣。偏偏你的養母又從台灣來。問學們,這是何等的巧合呀。難道我們不能從中感到點什麼嗎?這是多麼淺顯的道理!可是我們過去的榜樣,我們大家公認的覺悟十分高的楊豔同學,卻如墜雲裏霧中。我們覺得她可以在這個方麵挖掘一下:你養母在台灣究竟是什麼背景?她不是險些淪為右派?究競是我們黨的政策寬大呢,還是有人身手不凡趁機漏網呢?我個人覺得,這些,都是可以大作文章的。你說呢?”
又是這一套。可這一套就像唐僧的緊箍咒一樣,令楊豔暈頭轉向。
“革命陣營裏最好的傳統一一精誠幫助、開闊思路,在我們這個認識家庭小組裏能夠發揚光大,是很好的現象。我們希望楊豔同學很好地考慮一下曹慧子同學的提示。也許對你、對我們大家都有所幫助。”
馬老師充分肯定了曹惹子。
楊豔像秋後的螞蚱一樣又呆又愣地坐在那裏。同學們都散去了,她才拎著椅子,像散了架一樣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教室。晚II她沒去吃飯。她把向己關在宿舍裏,像困獸一樣地來回踱
步,希冀尋找到突破自己目前處境的途徑。後來同學們吃飯回來了,在宿舍裏嘰嘰喳喳地閑聊,楊豔搭訕地陪了幾句,就溜出宿舍,到土城的荒野去了。在那裏她一直流連到學校下晚自習課。很快熄燈了,她依然沒想出什麼途徑可供選擇。躺在床上,她根本就睡不著。腦仁就像凝固在冰天雪地的豆腐,硬梆梆的,沒一點彈性。她躺在被窩裏掐自己的人中、太陽穴,但依然不見一點起色。終於,她覺得0己的腦袋大起來,疼起來。有一陣子,她恨不能把腦子都掏出來,把腦袋掏空,她相信這樣頭就不會疼了。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昏昏睡去。
楊豔昏沉沉地度過了星期六上午的四節課。吃完中午飯,百無聊賴的楊豔在床鋪上躺了一會兒。同室的同學都三三兩兩地閱家了。也結個伴兒回家吧。想著,她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挨個敲宿舍門兒。褸道裏空蕩蕩的。好幾個門都沒人應聲。有扇門半掩著,推開一看,竟是曹慧子的宿舍!她正站在窗前,衝著她那盆寶貝皂莢發呆呢。她看得那樣專注,以至沒發現有人推門。而楊豔正樂得不搭理她。便悄悄撤身,踏上回家的路程。嗬,多晦氣呀,碰上妯!這個學校,這個班級……怎麼才能換個環境呢?關鍵是“認識家庭”關究竟怎樣闖過去。學曹慧子,也在家裏搜查一番?總之,應當像曹慧子那樣有點“絕活兒”才行!
回家乘車的路上,心事重重的她突然聽到一陣熱烈的鑼鼓聲。是一隊敲鑼打鼓的隊伍,正從一個街道裏走出來。隊列中有人舉著醒目的橫幅,上寫著“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
“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等標語。
呃,是上山下鄉的隊伍。對了,城市裏正動員沒職業的人上山下鄉。報紙上、電台裏經常廣播這些人的事跡。有個叫邢燕子的已經是家喻戶曉。上山下鄉並不問出身。隻要你去,就是革命,就是光榮。大量出身不好的髙中畢業生和待業青年、甚至好多初中畢業生都意氣風發地去了。這是一條擺脫的途徑。聽說還給上百塊錢的安家費呢……公共汽車不得不慢慢地在人群裏小心地走走停停。楊豔趴在車窗上往外看。被歡送的人胸前都帶著大紅花。有幾張熱情洋溢的臉上充滿古怪的笑。更有些人泣不成聲地和家人告別。楊豔看見一個孤獨的小夥子竟無一人相送,他那滿臉濃重的惆悵讓她十分感動……幾輛披紅掛綠的大卡車在一旁等著載他們去火車站。大大小小的行李包正被送行的人吃力地送上車去。公共汽車好不容易開過去了。但!)號聲依然清晰地傳來: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有為青年,誌在四方!”
“走和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
“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
楊豔聽著,看著,眼裏突然盈滿淚水。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橫豎我也考不上大學了。還在學校泡什麼?幹脆也走這條路吧!可……走之前,還得學那個該死的曹慧子……
……玻璃裏有一雙瘋狂的眼睛。它閃著光亮,躥騰著火苗。在那盆皂莢藍色的葉子後麵,是目光的聚焦,小小的,紅紅的,像燈籠嗎?燈籠,太柔和了,太軟弱了。不行。它不是航標燈,它充其量隻能是九級浪濤中即將沉沒的船隻的呼救信號。但那也表現不出受煎熬的心所應有的慘烈的跳動。為什麼眼睛要有這樣的光束?這是命運的賜予呀!隻要一息尚存,它就聚而不散……門被無聲地推開了。是那個走背字的楊豔。從玻璃裏看見她欲言又止地站在門旁,不理她,裝沒發覺這個不速之客……她真知趣,無聲地退走了。留下我這個賣火柴的小姑娘,把目光當成火柴,讓純淨的玻璃展現屬於我的真實的世界。哦,看那,他來丫!爸爸!你終於來矜你的女兒了。你來接我,你什麼也別說,你隻消出現在我麵前,拉著我的手,在校園裏走一圈。我們一起走一圈。那麼,我所有的恥辱就都煙消雲散了!走來了。那麼偉岸,像一座宏偉的冰山,穩重地朝目的地漂來!方大的臉上透露著陽光一樣的微笑,我全身冰凍的血液沸騰了。我也光彩奪目了!他把大手放到我的頭頂,撫摸我,眼睛裏充滿慈祥。他-眼就看出我在責怪他為仆麼不早點來看我,來接我。他說,慧子,你爸爸忙嗬,分不開身嗬!別哭,我這不是來了嗎?你是要我接走你嗎?什麼?你希望爸爸陪你在學校轉一圈?行,我就和你走一圈,讓他們看看,我是你爸爸,其他的,都是誤會。他的寬大的手軟軟的,把我的小手溫暖地握在裏麵。我們一起在校園裏走,在宿舍樓裏走,在教學樓裏走,充滿詩意地走,就像電影中充滿詩意的慢鏡頭一樣,白雲和藍天是那樣廣闊,這背景象征著我們無比寬廣的前途,攝影機的鏡頭是仰拍的,爸爸和我的臉是無比安祥而乂自信的,是充滿力量的,是寬容而且充滿愛的,我們就這樣邊走邊隨便地談著什麼一一特別輕鬆、隨便地談,但這就足以讓所有的人都羨慕死了!所有的同學和老師羨慕得都愣了。這是多麼好的爸爸,這是多麼好的女兒,這是多麼和諧的父女倆!世界上還有這麼和諧的家庭嗎?有哇,瞧,眼前的曹慧子和他爸爸不就是證明嗎!這楚曹慧子的爸爸嗎?怎麼!?不是那個板爺,不是那個日本娼妓,是這個人!這是怎麼冋事兒?怎麼回事兒?!這還不簡單!我的爸爸當然是隨軍南下了,現在,他該回來了!他該來接我了!他的汽車在校園外麵的馬路上等著他。他拉著我朝它走去。在我們身後,宋校長、馬老師,還有全校所有的同學,都懷著巨大的尊重跟在後麵,而楊豔和那些星期五小組的成員,隻能躲在陰暗的鬆牆、樓道的窗口、鑽天楊的樹幹的後麵,饞得滿嘴流口水!爸爸讓我先上汽車。他後上。他的司機把汽車開走了。在交織的目光裏行駛。眾目睽睽。所有的眼睛都看暈了。不少戴眼鏡的同學不得不把眼鏡摘下來擦眼鏡片,其實他們的眼鏡片根本就沒髒,是他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在汽車裏,我真的想撒嬌,想在爸爸懷裏撒嬌。你小時候不是喜歡嘬手指頭嗎?嘬吧,爸爸最愛看的就是你嘬手指!我撒嬌了。倒在爸爸的懷裏嬌滴滴地嘬開了手指頭。車飛馳開去。學校的大煙囪從汽車的反光鏡中消失了。不行。上學。我還要參加高考呢。我不能不上學。再說,爸爸還要工作呢。他要領導一個省的革命工作,是省長啊!那是多麼重要的工作嗬。爸爸,停車。我要下車。瞧你,一直怪我不來接你,來接了,又不跟我走,真是,真能任性撒嬌!這麼拿爸爸耍著玩!不,爸爸,你有比照顧我更重要的工作做!我不能扯你後腿,讓我下車,讓我回學校!車調頭了。爸爸又把我送回校門口,他用他溫暖的大手握著我的手問:你哪天讓我再來看你呀?星期五,爸爸,您星期五來看我!好吧。我就星期五來看你。他再上車。這次,汽車真的走遠了。消失在生機盎然的綠叢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