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是個陰陰沉沉的夜晚。楊豔在鎖孔裏聽得麵紅耳赤,心像個小兔子一樣不安地跳動。這是多麼惡毒地攻擊貧下中農!太……反動了!竟敢咒罵貧下中農髒,衣服一槽穿到爛!他還嫌棄人家貧下中農房間裏的味兒!好呀,誣蔑貧下中農!咒罵給貧下中農治病的人民公社衛生院的大夫!說人家是“蒙古”大夫!好,下周五有發言的內容了!
楊豔在那個位置、保持著那個姿勢的時間太久了。脖子有點酸疼,為了使脖梗子放鬆一點,她本能地換了個姿勢。誰想支撐在沙發靠背上的手,在換姿勢時脫空了!整個身體立即失去重心,撞倒沙發旁的落地燈。金屬燈杆和燈泡破碎的炸響,就像晴天霹靂一樣讓她膽戰心驚。隻片刻的功夫,媽媽和郭叔叔就推門進來了:
“怎麼啦?沒碰傷吧?你幹嘛不開燈?”媽媽問著,順手拉開了屋內的天花板上的燈泡的開關。
“台灣民歌不等於國民黨軍歌……”
“別爭這些。台灣人不等於國民黨特務,可是我不是始終被控製使用?誰又能保證你沒被懷疑呢?不騙你,若是可以改籍貫,我首先就把台灣改成福建石獅。那裏就是我的老家。”
“應當立即解放台灣!打過去!那我們就可以回台灣了!要不然,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台灣啊!”媽媽激動地說。
“你在懷鄉,嘉琳。打回去倒是省事,可倒黴的是誰,還不是普通的台灣老百姓?國民黨那些大官小官的,還不是能美國英國法國地滿世界地跑……啊,戰爭!倒黴的永遠是小老百姓!酒!拿酒!我已經說第三次了!”
“可我想我爸我媽,哥哥和姐姐。我們兄妹七個,還有高雄岑雅寮的鳳山……大姐那時候總領著我們玩跳房子的遊戲。我們從這間跳到那間,弟弟喜歡在那些方格格裏畫畫,淨畫些水窪、溝渠,誰要跳不過去,就要挨大家的拳頭。我跳得最棒,總是一次就眺過那些溝溝坎坎,不想20歲時一跳,竟跳過台灣海峽,跳過長江,跳過黃河,一跳跳到北京來了!”然後她小聲地嘀咕著什麼。楊豔敏感地覺得她在說她懷念自己扔在台灣的那個小楊豔……
楊豔的耳朵不由得聳了起來。
楊豔聽見有人起身去拉書櫃的玻璃門。然後聽見酒瓶碰酒杯的沉悶聲響。
“剛到北京時,我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一天到晚總是處在亢奮之中,甚至對穿打補丁的衣服都覺得特別光榮。可現在,不知怎麼回事兒,一天到晚都混混沌沌的,總有一種不安全感,得處處留心自己的一言一行。要不然,你鬧不清哪口涼水塞牙。我總在想,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呢?唉,想不通……幸虧是呂汝泉勸我去了四清工作隊,一邊搞運動一邊給貧下中農看病,又長見識又長技術,雖說醫療條件差,可老鄉們真是需要你,配合你……”
“那就沒有不順心的事嗎?”
“怎麼沒有?你想想,村裏正大搞‘四清’,幹部上樓下樓,你說話一個不留神,就會被告發,嘿,那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本來,剛才我跟你說的那個太平幡鼓會,人家貧下中農始終在排練,我們四清工作隊的頭頭龐若濱偏偏不讓人家搞,說是鼓吹封建主義!民俗有什麼封建不封建的?老百姓的娛樂你也管,管得也太寬了點了吧!挨罵的玩藝兒!”
準是酒喝多了,郭叔叔開始發牢騷。聲音挺大。媽媽已經是第三次勸他“小聲點吧,”
“小聲點好嗎?”終於,在媽媽第四次勸他小聲點時,楊豔聽見一聲壓抑不住的吼叫:“幹嘛?!你也要管製我嗎?我連說話的權力也被剝奪了嗎?!我就要大聲說話!我們出生入死來大陸,難道是為了低聲說話的嗎?我不但要大聲說話,我還要大聲唱歌!”
“咣啷”一聲,像是椅子倒地的聲音。沉重的、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媽媽略帶壓抑的製止聲同時響起:“你喝醉了。你冷靜點。”在一陣響動中,莫紮特的旋律戛然而止。楊豔迅速撲到鑰匙孔前。透過那驚歎號似的狹小天地,她分明看到郭叔叔正洋相百出地擺弄那個唱機。那個唱機就擺在床頭櫃上。有時媽媽在睡眠前,熄了燈,在黑暗裏聽一曲。“你不唱?不唱不行!唱。唱。你給我唱!”它不理睬他。
“噢,你被我治成啞巴了!你不唱了!那、那、那我就給你上點弦。”他笨手笨腳地搖媽媽那個寶貝唱機。媽媽終於疾步走上前,溫情地扶著他:
“你真的不行了。來,我給你泡杯濃茶……”
“不,我要聽歌,家鄉歌,家鄉歌!”
他一把將媽媽推倒在唱機旁的床上。然後他又搖了幾下唱機的手柄:
“行了。弦上足了。它上足了弦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你不讓它唱也不行了。它開唱了嗬,聽著一一”
雨夜花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去看
每日歎怨
花謝落土不再回
那纏綿淒苦的味道使楊豔有點不適應。她還從沒聽到過這樣的歌曲。她對歌曲的知識一向隻限於豪邁的革命歌曲,充其量也就擴大到蘇聯愛情歌曲,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樹》或者她也說不清是哪國的《深深的海洋》和《紅莓花兒開》等等。此刻,楊豔忘記了偷聽的目的。她被隔壁房間裏那真摯而熱烈的懷鄉之情俘虜了。自然,片刻之內她也產生了困惑:他們真就這樣想家?想那個被“蔣該死”、國民黨反動派盤踞的彈丸之地?
媽媽也加入了。憑著這方麵的知識和天賦,她輕易地以二部合聲為他伴唱。聲音在她剛剛加人時還是控製的,盡量壓低的,似乎是怕打擾了隔壁房間的女兒。漸漸的,她的聲音放開了。她聲調中的動人成分表現出來了。盡管這不是天才歌唱家的演唱,但那真誠充沛的感情,就像醞釀已久的瓊漿終於遇到了展現芬芳的一刻,它不但沉迷了自己,也醉倒了別人。接下去,楊豔聽到那二重唱裏加入了哽咽的作料。先是間隔較長的、努力在控製著的、不容它打擾了歌聲迸行的哽咽,但後來,隨著歌兒接近尾聲,那哽咽就失控了。幸好那歌兒也唱完了。
接下去沒有聲音。傳來誰小心地擤鼻涕的聲音。楊豔看不見。他們已經又移出了她的視線以外。然後仿佛是那歌聲的意境已經過去了,他們才稍稍放大點聲音清喉嚨、漱口什麼的。“啪”一聲爆響。郭叔叔把酒盅傲在桌上。“媽媽,您老人家原諒兒子的不孝。兒子並非不想盡孝心,隻是……”
“亦銘,別喝了。真的。別太傷心。我理解你。你有孝心,你也有大誌,可是咱們這一生太坎坷……不過,也許我們能夠等待。總會有那麼一天,你的一片赤誠、你的遊子心、遊子淚,會被人民所理解,會承認……”
“承認?哈哈哈!承認?!我郭亦銘背井離鄉、顛沛流離是為了讓人承認?!你錯了!我不計名不計利隻是為了台灣人的福祉。國民黨因為我愛台灣要殺我,這邊又有人因為我從台灣來懷疑我……不不,你讓我說——我夾著尾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我鑽研醫道,又是‘白專’道路,我過問政治,就是鑽研情報的國民黨特務,我要成家,沒有女人敢接近我……”
“安靜點,亦銘,”媽媽的聲音變得無比溫柔,“你聽著,這兒就是你的家,這就是你的家……知道嗎?”
再也聽不見話聲了。隔壁是一片令人生疑的沉寂。楊豔拚命歪著腦袋在鎖孔裏探索。終於,在那個倒置的驚歎號的邊緣,她看見一幅驚人的畫麵:癱在床頭上的郭叔叔身旁,坐著身材尚屬嬌小的媽媽。她像多情的少女一樣將雙臂攀在郭叔叔的脖子上,一邊親吻他一邊喃喃地說著什麼。郭叔叔的一隻手摟著她的脖頸,另一隻手則在她的脊背上來來回回地摩挲著。然後她看見那隻手在揪掀媽媽脊背上的衣衫。媽媽雪白的脊背露出來了。那隻手在那兒滑來滑去。片刻後,它又順著脊背,探進褲腰。也許是褲腰帶太緊了,那手停在那裏不動了。是媽媽稍稍弓起脊背,一邊在親吻郭叔叔,一邊騰出手來把腰帶放鬆。她還沒完全伏到郭叔叔身上,那隻饑渴的手已經迫不及待地直衝媽媽的臀部。展現在楊豔眼前的是那隻膚色發黑的手臂和媽媽暴露在燈光下的雪白腰肢,而在媽媽渾圓的臀部,隔著褲子,運動著一個讓人嗓?發幹、心髒劇跳的隆起……
楊豔觸電般回過身癱坐到沙發裏,瞪著驚悸的眼睛注視著黑暗。心無比地複雜、慌亂起來。
“星期五小組”活動中,這些內容該怎樣披露?
她忍不住到團委辦公室給張奮打了電話。
是星期六的下午。在她青春的胸膛裏彙集著激情、柔情和忽隱忽現的親情一爸爸如果知道我和批判他的人來往,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呢?還有哥哥,他如果知道我和那個把他摔了個狗吃屎的家夥來往,準會向我動粗!也許他們會聯合起來將我逐出家門?她腦海中閃過中國古代神話《牛郎和織女》的故事。這個想法讓她激動。盡管她始終告誡自己:讀書要用無產階級觀點和立場批判地讀。但說心裏話,被她批判過的東西總是更深刻地留在她的心靈深處。情感、命運還有愛情,盡管她未經曆,卻總讓她心蕩神馳。記得很小的時候,她愛看小人書、連環畫,諸如《紅樓夢》、《孔雀東南飛》、《孟薑女》什麼的,常常讓她看得淚眼漣漣。一次,她看《紅樓二尤》這本小人書時,突然聽到開門聲,一抬頭,恰好與哥哥的目光相遇。“你哭啦?!”哥哥掃了一眼小人書,知道她陷進書裏去了,“都是假的。你怎麼還信這些東西?那一切都是封建主義毒害人民的鴉片煙!”當時剛上髙三的哥哥像大人一樣教育她。哥哥準又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因為自此以後的每次春遊或秋遊,似乎是為了磨礪她的感情,爸爸總要給她講一些戰爭中十分殘酷的場麵:炸彈在人堆裏爆炸,戰士邊作戰邊把流出的腸子往肚子裏塞,人在臨死前抽搐的場麵……講著,還手舞足蹈地表演。嚇得紅芳尖叫著捂起臉跑到一邊。爸爸媽媽和哥哥則哈哈笑作一團。媽媽是戰地護士出身,自然見怪不怪。
哥哥則從小就作出一副剛強鐵漢的樣子,甚至故意追求血淋淋的場麵,來泯滅自己的憐憫心。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表明自己是剛強鐵漢似的。哥哥從小就愛拿她取笑。搶她的吃的,搶她看的小人書和連環畫,搶她的玩具並且拚命地毀。她越哭叫地心疼,他越當著她的麵拆毀得帶勁兒。她比他小六七歲,打不過他。可他應當哄著她呀!而且等媽媽回來她去告狀,媽媽反倒批評妹妹:“你一個小姑娘,跟他那麼大的男孩逗什麼?你這麼多玩藝兒,讓他玩玩有什麼?他是你哥哥嘛!”媽媽的昏庸讓哥哥得意又高興。她卻從心裏恨得牙床子癢癢。爸爸卻不一樣,他一聽自己狀告哥哥,就會站在自己這邊批評哥哥。她記得他們在白禪林裏捉迷藏的那次,他先是爬上樹,讓她好找!終於他自己從樹上爬下來了,兜裏裝著一窩小鳥。他不再理會妹妹抓住他的喜悅,而是徑自走向開闊地,他把幾隻赤裸的小鳥放下,讓它們在陽光下尖叫。大鳥歸來了,憤怒而又不顧一切地要一隻隻把子女叼回巢穴。躲在樹後的哥哥則拉緊彈弓,用早已捏好的黃泥圓蛋蛋瞄準大鳥。幸虧哥哥不是好射手,屢射不中。那大鳥明知有危險,卻依然衝向自己的骨肉。紅芳看得膽戰心驚,哥哥卻樂在其中。終於,他射中了。受傷的大鳥和它叼著的小鳥重重地掉在地上。那群小鳥可憐巴巴地撲騰著翅膀驚叫。後來公鳥回來了,更勇猛地撲上來。成剛邪行地呼叫著,再次瞄準射擊。卻沒料到妹妹突然撲到他身上,一把搶過彈弓,用手扯那皮帶,扯不動就用牙咬,接著就扔在地上用腳踩。待她歇斯底裏地發作了一通之後,才發現哥哥木然地垂著頭看著那隻彈弓。
那木呆呆的樣子瞬間感染了她。她突然像散架一樣癱坐在草地上。兄妹倆沉默著一句話也沒說。然而奇怪的是,自那兒以後,倆人顛了個個兒一哥哥的心腸似乎變軟了,妹妹的心腸變硬了。他們在那次沉默的交流中互相體會了各自感情的內涵。兄妹間的爭鬥就這樣維係到她上小學。記得是在“除四害”的運動中,全民都被發動起來了。小學生們也拿根竹竿,上麵綁上紅布條(據說麻雀很害怕紅色〗,再把銀鼓搬上房頂,在院子裏,在大街上,隻要一看見麻雀飛來,就全體鼓噪。這種“敵困我擾,敵疲我打”的遊擊戰術,把麻雀(當然不止麻雀)驚嚇得魂不守舍,紛紛活活餓死、渴死、累死。這次全民“除四害”鬥爭的勝利,也改變了呂紅芳被動、軟弱的性格。她學會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麻雀偷吃我糧食,你老鼠傳染疾病,你蚊子、臭蟲吸我血……還有那些野狗總是隨地大小便,我就消滅你!你敢毀我的東西,我就毀你的東西!誰想,如此一來,特別是自從那次用彈弓打鳥的事兒之後,哥哥反到退避三舍了!他們之間變得和1皆起來。她嚐到了“與人奮鬥”的樂趣。尤其哥哥念大學以後,知道讓著妹妹了。據說哥哥在那一年偷偷地戀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多沒出息,多沒抱負!),人家都在投身革命,他卻早戀!不關心政治,政治就會關心你!果然,那個女的因反黨言行被揭穿而畏罪自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從此沒出息的哥哥的整個生活態度來了個巨大的轉變(就這樣居然還混進報社!那可是我們黨的喉舌所在!)。兄妹倆重又開始了新的較量。在妹妹看來,是政治立場的較量。她已經是高中的學生,有著很高的政治覺悟。哥哥的言行太出圈了。她敏感的神經已經一再出現“大義滅親”這個詞兒。
然而此刻,柔情像纏綿的秋意一樣統治了她。她不知道為什麼渴望見到那個叫張奮的青年工人。不知道,實在不知道。我這是怎麼啦?她愉悅地反問自己,莫非這就叫墮入情網?高中學生是不允許談戀愛的。這你知道。可我沒談戀愛呀!我不過是在增加一下自己的社會生活麵,為畢業後不至於被生活的濁浪吞沒而提前去打免疫針!如此而已。有片刻她曾經閃過這樣的念頭:興許我撐著腰杆,無論在班上、家庭、社會裏,都表現了太運籌帷幄的大能人的樣子,神經總是高強度地緊張。此刻是天性的反抗?哼,她又獨自冷笑了一聲,天性想戰勝理性,或者想逃避理性的監督自行其事?沒門!我不過是和生活開個小玩笑,不,不是玩笑,是看看生活的多種麵孔……
她撥通了他們廠的電話。在工友找他的間隙,她聽見那邊是一片嘈雜的說笑逗罵和機器的轟鳴聲。“你找小張子呀!你是他什麼人呀?嗷,熟人!等會兒啊!”那邊一個扯著嗓音吼話的女
呂紅芳等嗬等,每一分鍾都讓她感到焦灼。她聽著那邊工人指指著一扇破破爛爛的木門說,喏,他就在那裏。接著她用腳踢那破門,扯著嗓子叫道:
“小張子,開門呀,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了!”然後她又踢那門。
隻聽裏麵傳來罵罵咧咧的渾厚聲音:“又他媽的檢查工作,什麼時候也讓老百姓檢查檢查他們的工作啊!”
破門發出一陣憤怒的吱扭聲,一個髒頭髒臉髒工作服的小夥子敞著瘦骨嶙峋的懷,露出麵孔。分明是張奮!呂紅芳覺得有意思極了。一個在舞台上那麼光彩奪目的人,在台下竟是這樣!那個女工蠻有興致地看著呂紅芳主動地伸出手和這個髒猴握手。張奮先把那隻黑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風趣地說:“握嗎?這可是地地道道的一隻黑手一一你不想握也得握!”他突然一把抓住呂紅芳的手使勁地晃了晃。
他們進了那個到處都堆放著煤和爛木頭的小院子,走進分明是倚著一麵山牆胡亂搭蓋起來的鍋爐房。那個大鍋爐的爐門敞開著,渾濁的熱浪一股股地衝擊、熏烤著暗淡的破房內的一切。一堵腕髒的牆上掛著一張不知是從哪兒撿來的破帆布,是為門簾。從那門簾後邊傳來一聲聲奇特的深呼吸聲。間或還傳來人在特別舒適時才會有的“嗬嗬”聲。
呂紅芳憲異地瞥了那破門簾一眼。張奮笑笑說:
“有個老家夥在泡澡呢。他隻要一用熱水泡,總出這種怪聲。我們很腕髒,也很講衛生。每個月洗理費才兩塊錢,能天天去澡堂子泡澡嗎?隻好在我這兒砲了個水池子。反正我是燒鍋爐的,熱水有的是。你不是要體驗工人生活嗎?你就可以上我這兒來體驗一下。為了省下塊兒八毛的洗理費,連女工也登門來洗澡。哈哈哈,我簡直快成了男女浴池的總書記了。”
鍋爐房內悶熱不堪。在緊靠破門簾處,貼牆支著一張單人鋪板,分明是從哪兒卸下的破舊的老式門板,還看得見那黑漆漆的門軸呢。上邊的褥子油亮得可以反射出燈光。一塊一尺來長的木頭方子用來充作枕頭。厚厚的一摞書,當然都是馬恩列斯毛的巨著,整齊地擺在牆角和木枕間的空檔。最讓呂紅芳吃驚的是,這摞書裏竟有《資本論》!這部書她曾經嚐試著讀過,根本就讀不懂。這樣,眼前這位敞著胸膛,津津汗水沾著煤屑的青年工人,便更令她肅然起敬了。不待他讓,她便一屁股坐在那個肮髒不堪的床鋪上。
“馬克思說:粗糙的勞動並不能改造世界。所以我必須用更多的知識來武裝自己。”
說,著他用腳踹上鍋爐門,然後合上電閘。鼓風機鬼哭狼嚎般轟鳴起來。呂紅芳從來沒聽過這樣尖銳刺耳的吼叫。同時,一股股灼熱的煙塵,從鍋爐門縫處擠將出來。呂紅芳剛想捂耳朵,又不禁連連打了幾個噴嚏。塵埃已經鑽人她的肺腑,引起她不停地咳嗽。
“媽了巴子,關了那個鬼雜種!”
一聲怒吼從破苫布後麵傳來。
“怎麼樣?領教了吧?”張奮像沒聽見那吼叫一樣平靜地說,並且拉開電閘。謝天謝地,鼓風機終於息怒了,“你可以想象,在這樣的環境裏學習,要比你們付出多大的艱辛。珍惜今天吧,小同學!”
呂紅芳從來沒感受過如此語重心長的話。也許她聽過老師或家長講過類似的道理,但此刻卻讓她更加動情。她的眼睛出奇地明亮起來,忽閃忽閃地盯著張奮。
“嗯嗯。嗯。”她像小姑娘一樣使勁地點著頭。很快,呂紅芳就忘記了這裏不堪忍受的一切。她被他善於駕馭的辭令和豐富的表情所征服。他正是那種頗有“上進心”的姑娘所崇拜的對象。所謂“上進心”,就是校長、老師、家長口中“靠攏組織、思想進步”的意思。她坐在那塊肮髒的鋪板上,既拘謹又大方地和他聊著。其實她心裏很清楚:她要博得他的好感,她要讓他在自己麵前滔滔不絕。偶爾,她腦海閃過這些念頭:他就是批判你父親的那個人!於是會不安地扭動一下身軀。片刻之後,她又覺得自己正在策劃的一出惡作劇已經開演並且效果不錯。她不知道怎麼會閃過這樣的念頭。既真誠又愉悅還有挺好玩的多重感覺,讓她收獲著複雜的情趣。這是她初次體會與異性捉迷藏的樂趣。
“你聽我的:功課,隻消中遊就可以了。太棒了就會走上‘白專’道路。什麼第一重要?政治生命第一重要。我很高興你是學生會的幹部。這使你真正具有了靈魂。你看,先是南斯拉夫,接著東歐、蘇聯,都滑向修正主義泥淖。蘇修的各種專家、世界知名的學者有多少?知識越多,就越靠不住。所以,我抓緊一切時間學習,首先就是武裝靈魂。當今世界,不把握政治方向是最大的危險呀!你學‘九評’了嗎?”他異聲突起地問。“你要聽哪一段兒?”她調皮地歪著頭反問他。“噢,是嗎?”這回輪到他吃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