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知道這回氣氛該徹底地活躍了。“背一段吧,我聽聽。”
“咳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很有語氣地朗誦起來,“……和平演變的過程是:‘政權性質的蛻變,導致了社會主義經濟製度的破壞、資本主義經濟製度的複辟。當資本主義經濟製度以新的
形式重新建立起來,新型的官僚買辦資產階級逐步形成以後,他們就要求進一步強化資產階級專政……’知道在幾評裏嗎?”
他顯得很有把握地一笑:
“問得好。這是三評《南斯拉夫是社會主義國家嗎》裏的一句話。”
“好!好!”突然響起的孤零零的掌聲使鍋爐房裏的氣氛滑稽起來。一雙骨節凸出的、通紅的手掌拍擊著從破苫布門簾縫隙裏可怕地伸出來。那叫好聲也是故意地作出的怪裏怪氣的。然後,形如倒置的鴨梨般的腦袋和瘦骨嶙峋的胸脯也從那破苫布裏鑽了出來,“覺悟嗬覺悟!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從來沒哪個政府他媽的讓我們臭工人提高覺悟!共產黨高!高!”他翹起大拇指,“看看這位中學生,嘖嘖,也許我們他媽的什麼也不懂!”
他那骨節嶙峋的大拇指和他的聲音還有那故意誇大的表情都讓呂紅芳滿懷畏懼。她略帶驚訝地看著這個隻穿著襤褸的勞動褲的老頭。
“瘋子,洗完啦?那池泔水放了嗎?池子邊上的油泥刷幹淨了嗎?”張奮毫不客氣地質問。
“唉,完啦,完啦。”他用畸形的手敲打畸形的頭,“我他媽的年輕時最好的記憶都背莎士比亞了,什麼《李爾王》嗬、《哈姆雷特》嗬,還有《奧賽羅》……‘城市裏有反抗,鄉村裏有叛亂,宮廷裏有政變,父與子的係帶已經扯斷……毀滅性的騷亂紛紛攘攘地伴隨我們,直到我們走進墳墓。’他媽的這些詩句有什麼用?看看‘九評’那詞句,多麼鏗鏘有力!尤其配上廣播員那麼一朗誦……”
“行啦行啦,別撒瘋了。快刷池子去。”張奮將他推進破苫布簾裏,“這是我師傅,老話劇導演,導演過不少話劇。三十年代在上海很有點名氣。因為那段曆史問題而被趕出話劇舞台,上我們廠來當小工了。他有點瘋。人嘛……倒是挺古道熱腸的。”
“我猜,你的朗誦就是他傳授的吧?”
“你猜得不錯。都是雕蟲小技,壯夫不為呀。你知道,隻有創造曆史才是人間正道。我們正在創造曆史。馬克思恩格斯曾經和修正主義論戰,但那時無產階級還沒掌握政權。如今,掌握了政權的工人階級內部出現了叛徒。這種曆史由於無產階級地位的曆史性變化而翻開了新的一頁。這場鬥爭讓我們趕上了。曆史地趕上了。鬥爭的結局,亳無疑問要由我們來書寫。這個曆史使命你把握住了嗎?你要把握住它。一定要把握住它。把握住這一點,你就必然會成為一個光彩奪目的人。”
這種豪邁的雄心讓呂紅芳癡迷。這種明確的人生目標再加上清晰的現實政治理論,更讓呂紅芳感到親切和陣陣衝動。
“修正主義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客觀存在。是階級鬥爭的必然產物。對內呼應資產階級和地富反壞右,對外屈服於帝國主義和國際修正主義的壓力。他們的存在是對共產主義事業最巨大的威脅。‘堡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的’。呂紅芳,你這名字不錯。紅色的芬芳。好。知道嗎?要注意那些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人!”
可不,在張奮眼中,爸爸正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人!紅芳想起了爸爸寫的書。她剛讀罷的一本叫《一江秋》。其中一篇文章寫他於秋季漫步在京郊麼鎮的深山裏的遐想。其中說到清朝封建帝王乾隆出遊時所有百姓都得回避,不以為恥反自以皇威得誌,引起清朝一位叫紀昀的文人寫詩譏諷道:“一籬一櫓一漁舟,一個艄頭一釣鉤;一拍一呼還一笑,一人獨占一江秋。”如果單一地批評此事也箅不錯的一篇隨筆,偏偏爸爸開發聯想,批評當今有些人依然幻想像古代、甚至超過古代帝王,不但獨占“一江秋”,而且要在所有的領域“獨占一江秋”。呂紅芳從中感到爸爸暴露出的反動意識:“右派”不就咒罵我們是“黨天下”嗎?!
“不過這可是很危險的事兒。你知道,基層黨組織,就是代表黨的意誌在做具體工作。反對他們就是反黨。這在1957年就被右派們所證實了。我們的政治老師一再宣講過這個曆史經驗。如今你把矛頭直指他們,會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的……”呂紅芳單純的眼睛裏流露出焦慮的神色。張奮淡淡一笑:
“基層?你所說基層是什麼意思?是指你們校黨委或者我們工廠的那些隻會鸚鵡學舌的人員嗎?”
呂紅芳看出他已經擺出一副要鬥嘴仗的架式,便有點遲疑,但還是含混地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們,哼,都不配我揭發批判!一個執行機構,能有什麼?馬列主義反對修正主義的經典著作裏,從來都把力量放在代表人物身上。你想想,我們的‘九評’如果連蘇聯、南斯拉夫的普通黨支部都提拉出來批判一番,豈不太不嚴肅了嗎?我張奮進行的是一場莊嚴的鬥爭,可不是貽笑大方的愚蠢行為。”呂紅芳點著頭:“你說得對。說得對!”
“於是我把目標盯在大官身上。不錯,在今天的社會,反小官和反皇帝有同樣的危險一既然反誰都不外是同樣的結果,那就兩害相權取其輕一一你明白這個意思嗎?什麼叫政治家和趕潮流的人?他們的區別你清楚嗎?我給你舉個第三帝國的例子:希特勒曾經故意暴露目標讓自己蹲進監獄……”他突然打住話頭,從呂紅芳驚愕的麵容裏,他感到自己說走了嘴:畢竟,單純的學生對多角度總結各種人生經驗上,因多年的紅色教育,已有很多禁忌。搞不好會引起誤會。他於是轉換角度,“是的,有風險。惟其有風險,不才能體會鬥爭的樂趣嗎?我不怕。我既然選擇了暴露自己是被批判者的女兒,“這還用說嗎?極簡單的推理:你讀書,你思考,你當然也要寫文章、要表達呀!”
“哦,我很愉快,真的很愉快。能和你這麼個聰明的姑娘聊聊天,真讓我愉快……”他似乎要有進一步的動作,卻又突然略顯笨拙起來。同時黃色晦暗的臉泛漲出紫紅色的光澤,眼神也開始回避她。呂紅芳燦燦地笑了。她沒料到自己既隱藏了秘密又使對方表現了如此的真誠。嗬,真夠味!
“是的,我在寫批判文章。我真是一腦袋反骨。我批判的是大官,北京市的大官。當然,他是老革命。但是看他在報刊上發表的言論,我判斷他充其量是革命同路人。如果用階級鬥爭的觀點看,他肯定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對象,是修正主義分子,是混進黨內的蛀蟲!我和他鬥,肯定十分危險。自古有話說:民不與官鬥。我很危險,齒許我的前途就是牢房……有時候想起來是有點害怕,可是總要有人邁出這一步,總要擔點風險。尤其為了勞動人民的根本利益……”
突然又響起幾聲滑稽的掌聲。
“‘人生已經失去了它嚴肅的意義。一切都不過是兒戲。’‘鄧肯已睡進墳墓:經過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已靜靜地安眠。’知道《麥克白斯》嗎?莎士比亞的名劇《麥克白斯》。貴妃池已經刷洗幹淨。閣下。您該燒燒鍋爐了。”話沒落地,這位前導演已經合上鍋爐的電閘。在鬼哭狼嚎初起時,他衝他們嚷道:“請聽,這是我的台詞!”煙塵和噪音使呂紅芳不禁皺了下眉頭。“瘋子,你不能白在這兒洗澡。你合了閘就看著。喂,紅芳,我帶你去車間參觀一番。”說著,張奮從那肮髒的床鋪上抄起一件同樣肮髒的棉大衣披在身上。
他們終於走出了烏煙瘴氣的鍋爐間。呂紅芳眼前不時閃現那女工和瘦老頭畸形的手,便問:
“那導演師傅的手怎麼那樣?又紅又腫還大骨節?”
“拔雞毛,拔鴨毛,掏五髒六腑,在水裏無冬曆夏地浸泡,就是鐵手也得變形呀!”
“就沒勞保措施嗎?”
“都是革命工作,哪兒講究的了那麼多!”在此以後直到分手,呂紅芳始終沒勇氣開口與張奮探討批判親生爸爸的問題。雖然在此之前,她已經策劃了好多個角度,譬如問:如果他發現自己爸爸或媽媽是個“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人怎麼辦……
盧家驊牽著狗來上課。
女同學們已經不再大呼小叫。除非契卡總在身邊嗅來嗅去,一般她們都不會有什麼反應。如今,驚訝與害怕的神色已變成欽佩和讚賞。你看他多大膽!校長、班主任都讓他給說得沒詞了!十七八歲的孩子真是野馬無韁,尤其在淘氣的男孩中,隻有渾鬧得出圈,歪點子玩得最花哨,才能博得眾人的歡呼,才能成為孩子王。再加上盧家驊的出身非同一般,自然成為男生中的草頭王。麵對這樣的同學,有經驗的班主任總會采取兩種手段:胡蘿卜加大棒一一管製加招安。
借口學校的自行車車庫被賊光顧而需要有個守夜的狗,盧家弊終於取得了正式在學校養狗的特權。作為回報,盧家驊也多少表現出責任感,每天一有空就帶著狗在操場邊緣的車庫巡視。當然了,在其它時間裏,他依然我行我素。
“契卡,”他拍拍狗頭,“喂,聽著,契卡,誰要衝你翻白眼,你就朝他吼兩聲。要是有人衝你揮拳踢腿,你就朝他撲!”
那狗果然威武地仰起頭,聳動耳朵,擺擺尾巴,瞪著眼睛四麵看看,還吐著舌頭發出兩聲低沉的吼叫。這家夥還真通點人性。自盧家驊把它請迸學校,它還真沒咬過任何一位老師、同學。但是隻要看見有農民出入校園,它就一定要追著叫。嚇得附近的農民都知道這條凶惡的大狗。它和盧家驊這個班上的同學都
挺夠哥們兒。在課間,在課堂,它會為他們表演點匍匐行進或者跳躍叼取投來的物品什麼的。逢這時,盧家驊就非常自豪。此刻,契卡剛表演完叼糖果,又在表演數數。盧家驊說“3!”它就汪汪3聲。同學們就叫好,鼓掌,再投一塊糖果。“5!”汪汪5聲。“7!”
“7!”那狗不哦聲了。“717……契卡,7!”其他同學也一個勁“7―7”地叫,可它就是端坐著不出聲。
盧家驊納悶地左顧右盼:“嘿,他媽的怎麼啦?鬧鬼……”恰此時,曹慧子在教室門口出現了。她把瘦骨嶙峋的脊背挺得筆直,昂著烈士就義時特有的凜然頭顱一那樣子就像一個悲壯的殉道者。她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據她說,她回家去翻箱倒櫃的時候,她爸和她媽就像被人刨了祖墳一樣和她玩起命來。她幹不過他們倆,隻好咬牙切齒地當著他們的麵宣布從此徹底背叛家庭!和他們斷絕一切往來。這樣,錢、糧票的來源斷了。也許是怕聽她哭訴卻又拿不出多餘的錢糧幫助她(那年月富裕家庭猶如鳳毛憐爪,低分配的平均主義不允許有高收入),所以人人-派“敬鬼神而遠之”的模樣。可憐她既沒得到精神讚助,也沒得到道義支持。盡管她看上去還不像三年困難時期那些餓得頭昏眼花的孩子,可那副病態的樣子也著實讓人可憐。不過,她強硬地支撐著那股子淩駕所有同學之上的精神勝利感,徹底毀滅了同學們並不輕易流露的同情心。更糟的還在這裏:她自以為脫離了家庭,就可以坦然地標榜自己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於是,在和那些出身好的同學閑聊時,盡量地作出一副與他們平起平坐的樣子;而與出身不好的同學說話時,就不時地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教訓口吻。這必然引起所有同學的反感。即使表麵上不流露出來,心裏也準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巴不得她出點洋相。她有什麼權力這樣妄自尊大?!偏偏事與願違,大家越期望她垮下來,她越是超乎尋常地表現出傲然不羈的清髙。她這種“自信者強”的精神氣質,更讓同學們暗恨不已。恨在升級。大家都在期待著什麼。
曹慧子和大家暗中較勁。她當然發現了別人的情緒。但她把這歸咎為人家不理解她。不理解就不理解!馬老師理解就行!她會給我作主的!革命往往就是不會被大多數人理解。因為這需要境界,你沒這個境界,咱們就不能同日而語。有一次她這樣對她鄰座的同學說。這話傳到更多的人的耳朵裏,隻引起冷笑。她越發孤僻,常常一個人在大操場上溜達。她經濟上大概已經相當緊迫。自從她和家裏斷絕關係以來,同學們就沒發現她花什麼零錢。為了節約每-個銅板完成自覺革命的任務,她甚至不舍得花3分錢去附近的一所大學裏去洗個澡。她那滿是頭皮和汗餿味兒的頭發,熏得誰都遠遠地躲著她。
她進教室了。正因為契卡不叫7聲而找轍的盧家驊可找到下台階的機會了。
“嗬!無所畏懼的徹底的革命者來了!皇軍千金,沒錯,你已經徹底地站到革命營壘裏了!我得到信息了!”然後他捂著鼻子轉過頭來對其他人說,“我說契卡怎麼不叫喚呢,讓她給熏暈了!嗅覺不靈了!”
曹慧子全身一震,眼睛驀地放出兩道光亮:“真的?什麼信息?哪兒的信息?”
“契卡說的。它有著最靈敏的嗅覺,它能分辨香臭敵我。你讓它嗅嗅你。它挺願意和你親熱一番。它要是……”曹慧子帶著居高臨下的神態飄然而過。“契卡契卡,去,和她親熱親熱!”
契卡搖頭擺尾地站起來,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喘著氣,走到曹慧子課桌前。它試探地接近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盧家驊麵地說:“上!上!”它便立起身子,把兩條前腿搭到課桌上,嘴巴一揚一垂地表示著取悅曹慧子的動作,越來越靠近她的臉。“去去,回你的狗窩去!去去去!”曹慧子突然揚起胳膊卻又不敢輕易碰它。契卡詫異地眨眨眼,懂事地離開桌子,又看看主人,既然沒有新的命令,它就蹲在原地待命。它那羞羞答答地眨眼的樣子引起圍觀的同學哄然大笑。盧家驊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他顯然挺得意。畢竟契卡顯示出很高的行動素質。突然曹慧子神經質地站起來,高聲朗誦道:
“‘人的軀體,怎麼能從狗的洞子裏爬出!’一個徹底的革命者,怎麼能和狗親熱?!”
她那樣子就像站在舞台上慷慨陳詞。這未免太滑稽了。以至所有的同學包括那隻狗兒都傍了一下。幾個反應快的同學剛剛笑出一兩聲,就看見曹慧子已將鐵皮鉛筆盒高高舉起,又猛地竄到椅子上似要將鉛筆盒朝契卡砍去。而契卡也已經往後一坐,眼看著就要如箭一般離弦撲去,卻被盧家驊高聲喝斥住。那狗兒雖蹲坐下來,卻凶狠地哼哼著,還不時仇恨地猙獰著狗臉。
“嘿,曹慧子!你丫挺的敢打革命狗!你他媽的吃了熊心豹子膽啦!?”盧家驊伸出手指惡狠狠地指著她罵道。
曹慧子氣得直哆嗦。她最不能容忍影射自己在革命方麵不如其他人。盧家驊的話在她聽來,就是說她因為出身,還不如狗革命!她氣得實在夠嗆,連臉上那些黑芝麻一樣的小包包都青了。那盆皂莢,那藍綠相間的葉子,那由於盆栽而導致的畸形,噴著火在她眼前出現。她依然高高地站在凳子上,舉著那個破舊的鐵皮鉛筆盒。契卡則不斷地朝她敞著參差的犬牙。
“你……你……你!我、我、我革命人就敢打革命狗!”曹慧子的叫聲又高又顫抖,仿佛高空的電線上掠過三九天尖厲的寒風。
這句話又令同學們開懷大笑。盧家弊那滿臉凶氣也驟然換上了邪笑。
“‘革命人敢打革命狗’?!你他媽也箅革命人?你們家墳頭上沒長那根蒿子!你,革命人?誰給你打證明?”
“不!!”曹慧子聲嘶力竭地叫道,她像中風病人那樣,瞬間內又擠眼又歪嘴。但她不是中風,隻是那口氣窩在心裏出不來,憋的。她保持著這副怪模樣,高高地站在那裏,盯著那人、那狗,“不!不一”爸爸,等不到星期五了,你快來!快來吧!快!他們欺負我……
有些同學笑得流出了眼淚。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學笑得更歡。他們是看著出身好的同學的臉色笑。出身好的同學笑一分,他們笑十分。
楊豔和大家一起笑。她當然不想笑。但所有的人都在笑,所以你也必須笑。可是這實在沒什麼好笑的。有些同學真的覺得這場麵很好笑(他們把這場麵當成表演雙簧)。更多的同學是跟著起哄(他們終於找到了挫傷曹慧子自尊心的機會)。肯定有少數同學懷著痛苦在笑。楊豔相信自己就屬於這個少數(盡管他們中也有人笑得像別人一樣縱情)。但他們真的感到不是滋味兒,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痛苦。
楊豔不再笑了。曾經產生並一直對曹慧子的厭惡感,正在悄悄地融逝。這個曹慧子向所有的同學展示了和家庭“劃清界限”的前景。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始終就沒擺脫淩辱。她那神經質的目光和缺乏營養的臉色,都悄悄喚醒楊豔作為發育成熟的女性中的原始成分一母愛。她突然萌生幫她擺脫遭受淩辱的境地的願望。這當然有一定的危險:別人會說她階級感情有問題。你居然為出身不好的人打抱不平……可是怕什麼!人甚至都不應該欺負一個犯了罪的人,何況是同班同學呢!也許出身不好是個錯誤。可這實在由不得自己。曹慧子這些日子以來肯定度日如年。她楊豔絕對能體會到這一點。不應當再折磨她了。楊豔突然感到一股壤然之氣直貫腦頂。她猛地站起來:
“盧家驊,該作課前準備了。請你還是把狗牽走吧。”聲音在和緩中充滿不可拒絕的味道。居然有人為曹慧子解圍!全班頓時鴉雀無聲。盧家驊斜著眼兒、歪著頭盯著楊豔,然後晃晃蕩蕩地走到她麵前。楊豔知道他肯定想找幾句特別難聽的話來噎自己,但她不怕。她隻是鎮定地看著他。
“嗬,柔中帶剛。柔中帶剛啊!行。有你的,國黨千金!牽走契卡可以,但你得代表曹慧子一一讓契卡嗅嗅你,看它答不答應你的要求。契卡,去!嗅嗅!別以為契卡嗅你是什麼壞事兒。它是在檢驗你是不是能被革命營壘接受……”
那狗搖著尾巴走來。說實話,楊豔跟它已經有過交情。她才不害怕它。但今天不同。今天不像那天在操場上,那會兒她和盧家驊還箅和諧。盧家驊在她昏倒時還背過她。她至今也沒向他說過什麼感謝之類的話。今天,她拆他的台。在這種情況下,她真的拿不準盧家彈會打什麼箅盤。要是那狗突然咬她一口呢……它那又高又大的身軀實在挺讓人害怕。楊豔拚命保持著鎮定、保持著原姿勢站在那裏。那狗到她身邊了。楊豔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它的尾巴越發頻頻地擺動。它蜷著兩隻前爪,就那麼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那兩隻前爪已經搭在楊豔的肩頭了,長嘴也越來越近地湊到她的臉旁。那血紅血紅的顫動的舌頭,那呼哧呼哧短促的氣喘,那鼻子和嘴邊稀疏的毛須,油亮濕潤得像胎記一般的鼻子頭,都一齊毛哄哄地湊近楊豔的臉。天呀!那瞬間楊豔的眼中很可能流露出一絲恐懼的神色。但她拚命讓自己鎮定,他媽的鎮定。終於,契卡那帶著細小毛刺的舌頭舔到她的左麵頰上。驀地,楊豔的臉通紅起來。真是太奇怪了!她竟體會到一種使全身震顫的溫柔,奇異的溫柔。也許是麵頰上毛細血管太豐富的緣故,在那瞬間,楊豔的心奇異地搏動了好一陣子。好像持續了很長時間,也好像隻是短暫的一瞬,楊豔才從眩暈中清醒過來。她看見契卡似乎正羞澀地眨著眼睛,用舌頭舔著嘴巴,從自己的肩頭退下去。楊豔不由得友好地拍了拍它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