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契卡加劇地晃著尾巴,圍著盧家驊不知所措地兜著圈子。“就這麼著,我便被接納到革命營壘了?!”楊豔用嘲諷的口吻問盧家驊。

課堂裏響起一兩聲短促而又尖銳的笑聲。“嘿,當然。那他媽的當然了。你躍了龍門了\\\"…:盧家驊搭訕地說。他顯然有點底氣不足。

教室裏很靜,人人都看到了這一幕。盧家驊和狗一起,無聲地沿著課桌間的通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狗則老老實實地蹲坐在他旁邊,吐著舌頭,眨著眼睛,仿佛還沉浸在與女性接觸的溫柔裏。突然盧家弊起身,那狗兒跟在他後麵,一起出了教室。

有人看見他離開座位了,也看見他往教室後門走去。但馬上,這些同學的目光收回到課本上:透過門上的窗玻璃,馬老師那雙無光的眼睛正往裏窺視。

上午第四節課下了,同學們蜂擁出了教室。去晚了要排長隊,要吃涼飯涼菜。也許菜隻剩鍋底了,那可就更倒黴了:舀到你菜盆裏的淨是牙磣之至的菜湯,還要聽大師傅的訓斥。大部分同學已出教室,卻突然響起像貓那樣的、嗚嗚的哭聲。這聲音使聽到的同學震驚:隻有真正傷透了心的人,並且是那種內心的痛苦壓抑了許久的人,在實在隱忍不住時,才會發出這種哭聲。循聲望去,是曹慧子伏案哭泣。

眾人眼裏顯現出茫然的神色。楊豔心頭馬上閃過這樣的念

頭:除了受戲弄,她一準也沒飯票了。這幾天來,真的,她沒看見她去食堂打飯。她正想過去,就聽見有人說:“嗬,我以為是鬧貓呢!”

課堂裏瞬間內沉默了片刻——當然曹慧子依然在哭泣。但是不能小看這一句話和這片刻的沉默,它起著徹底掃蕩同情心的作用。在很多場合,起著實際作用的恰恰是第一個出聲表現自己意向的人。這句飽含輕蔑的話向人們傳達了這樣的內涵:哭泣的人不是在哭,而是在“鬧貓”。鬧貓,在北方是貓兒發情叫春的意思。這是很招人討厭的事兒。所以曹慧子的哭也很招人討厭。這句話也可以這樣翻譯:“她痛苦的心聲就像鬧貓似的令人討厭。”事情果然這樣發展。又一個同學說:“嗬,嚇我一大跳!”

“得了吧,像誰放了一串蔫嘟嚕屁……”

“是死了爹還是死了娘了?”

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數這句話的嗓門大。包括曹慧子都聽到這句話了。她突然號啕著挺起身:

“你們……你們……我告訴你們,我拚命和家裏劃清界限,我……我都……我都恨透了我……我爹我娘……為這一點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你們知道嗎?!你們不知道!你們就知道我臉上有抹不掉的胎記!這不公平,不公平!你們……”

她抽噎著說不下去了。她突然的激烈反彈使剛才說風涼話的同學啞口無言。她最近一段日子的情景是每個人都清楚的。盡管她那種精神支撐法令人反感,可她終於服輸了。她的這種哭聲就是她被大家的冷眼、視之若無給擠壓出來的。大家正等著這一天,這一時刻。這是個必須看的熱鬧,是個難得的勝利。可是當它降臨在班上時,當它引起的最初反應過去之後,又有兩種潛在的情緒反應:那些出身好的同學大多隻當它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兒。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學則認為,這種時刻,隻要你是真的“自覺革命”,就必然會遇見這種考驗。挺過來了,你就闖過一個認識家庭關。你沒挺住,你就成為“風化石”或“浪淘沙”的那個石和沙。真的,這就是平時存在每個人觀念中的意識:闖過去,就魚躍龍門,跌下來,就是無邊苦海。此刻,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學,大多不同程度地流露出淒然神色……

曹慧子奇聲怪調的嗚咽在同學們的多種情緒中編織著一張更加奇特的網。已經取得初步勝利的當然更想乘勝追擊。痛打落水狗總是很開心、很好玩的一件事兒。

“怎麼不公平?你說說,大家對你怎麼不公平?”有人問。這正是一個陷阱。楊豔知道無論如何,在目前曹慧子這種精神狀態下,她隻能讓人家抓住把柄。幸好,曹慧子隻是擠眉弄眼地一邊抽泣一邊死死地盯著那個問話的同學,卻沒想出回答的詞兒。

“是呀,你說,大家怎麼對你不公平?”

“是因為大家光看著你背叛家庭而沒給你經濟援助嗎?是因為大家很少和你接近嗎?還是因為什麼?你說說,讓我們也明白一點兒。你對我們有什麼要求,請說說,我想,同學們會滿足你

的。”

曹慧子依然什麼話也沒說,但顯然,她的哭泣聲已經小了。她似乎在琢磨怎麼回答這些問題。她大概已經發現這些問題很是髙深莫測。一答不好,她馬上會淪為眾矢之的,也會把自己背叛家庭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是的,大家怎麼對你不公平?有人說過你背叛家庭不對嗎?有人說你已經彈盡糧絕是“活該”嗎?甚至也沒人說你對家庭認識的不深刻,更沒人說你的種種行為是“投機革命”……是的,表麵上沒人攻擊過你。甚至暗地裏的攻擊都沒讓你抓住過什麼。你體會到的隻是一種潛在的敵意,一種撲朔迷離的仇恨。而這都是抓不著的煙縷。她實在說不出同學們的“不公平”在哪裏。即使她真的說出了點什麼,任何人隻要一提她是在發泄對貫徹階級路線不滿,她就會立即有口難辯。大概她想到這一點了。於是又委屈地抽泣起來。“我……我……我沒說你們不公平……”顯然她已亂了方寸。於是又開始新一輪的病態抽泣。她的臉憋成了青紫的蘿卜皮的顏色,她像孩子那樣用手背抹眼淚。嵌在皮膚裏的那些黑色的小疙瘩就像被淚水泡漲的黑芝麻曹慧子的臉斑駁、醜陋,讓人充滿同情。爸爸,爸爸,你怎麼還不來呀……

楊豔終於離開自己的座位,她一邊走到曹慧子身邊一麵對尚在教室的同學說:

“再去晚了就沒飯了嗬!都去吃飯吧!曹慧子,走,去吃飯吧。我這兒還有飯票……走,先去冼把臉,行了,別哭了。跟他們生氣,不值得!”

曹慧子終於磨磨蹭蹭地洗了臉。當她們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時,吃完飯的同學正陸續地往回走。楊豔看見一個剛才在場的同學正和馬老師並肩走在一起,一個勁兒地說著什麼。

楊豔知道,剛才教室發生的那一幕已經反映到馬老師那裏了。

下午,每個進入教室的同學都發現了寫在黑板上的很大、很帥,又被紅框框圈住的一行魏碑體字一“我若是曹慧子怎麼辦?”

馬老師站在講台前,一聲不吭地等著全班到齊。她手中的粉筆頭,不時地隨著她的沉思在講台上“嗒嗒”地像戰鼓那樣有節奏地擊點著。

除此,教室裏沒有別的聲音。

“……‘活’的思想第一。就是說,暴露出未經考慮的思想苗頭,是最能表現你思想本質的。所以說它是第一重要的。這個‘活’的思想,一經發現,就要抓住不放,非弄它個玉宇澄清方才罷休——這就是革命者的態度。”馬老師站在講台上作前奏曲,她反複說曹慧子麵臨人生的一個“不大不小的課題”。告誡大家必須明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將麵臨更加複雜的考驗。說在學校裏就一定要有這個準備。她說開這個會的意思,就是想讓大家學會處理麵臨考驗的方法。相信大家在日後的道路上,不管到哪裏,都會受益無窮。“你們必須明了,革命的秩序是和資產階級低級生活趣味的秩序是完全不同的。你們必須在步入社會前,就要學會適應革命秩序。”

她說,曹慧子的哭,表明她還不知道革命秩序是什麼樣的。所以她不能如魚得水。而要如魚得水,應當怎樣呢?這正是大家要共同參與討論的。她希望同學們自由參加這個座談。

“如果有某位同學高明地覺得自己在這方麵不成問題,他可以不參加。我們沒必要讓已經在革命秩序裏生活得很好的同學浪費寶貴時間。高三了,那麼多功課需要複習,他可以去複習功課去。我特別尊重這些同學的自由選擇。”

說完她一個勁地掃視班上的每個角落裏的同學。好像要看看自己體現民主和自由的氣量在聽眾中有什麼反應。當然始終沒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可她沒想到,正當她說“很好,大家都表現出很高的革命熱情,好吧,那我們就開始……”時,一陣課桌椅撕扯教室空氣的挪動聲從某個角落裏傳來。是盧家驊。他大聲宣布說:

“別急,我可是在革命秩序裏如魚得水的人。我不承認我還在這方麵有什麼問題。我沒問題。我可不耽誤這個時間。”

馬老師幹澀地眨眨眼睛,往盧家驊那個方向看也不看,繼續說:

“為了能把這個問題說深說透,我宣布:先醞釀半個小時。三五好友可以去聊一聊,以便發言時言之有物。”

教室門很響地被盧家驊摔合上了。馬老師臉色鐵青地說:“我提醒大家,目前,我們學校有些人自以為沒人敢管,沒人敢抓,再加上社會上出現很多新問題一很複雜嗬,社會上的階級鬥爭,必然會反映到我們純淨的校園裏來。我們並沒生活在真空中,一些人已經在搞小組織活動一組織都掌握!我在這裏鄭重地告誡同學們一聲:如果有誰來拉你們搞什麼活動,一定要向組織彙報。好,現在開我們的會!”

馬老師的這番話,隻有少數人猜測是針對盧家弊所說。

誰要聽聽這個討論會那才箅大開眼界呢。人人都在變成曹慧子的事情上發揮了巨大的想象。他們與其在說自己的想法,不如說是給所有出身不好的同學勾勒生活的藍圖。一位戴眼鏡的同學說,他如果是曹慧子,才不那麼傻地貿然以離開家庭作為“背叛家庭”的選擇呢。他將日日夜夜生活在這個家庭中,就像化學實驗室中的攪棒和容器一樣,須臾不可分離一那根攬棒要一分鍾也不停地攪動,讓家庭的分子永遠不停地旋轉,直至那些分子發生質的變化。也就是說都變成革命營壘裏的人一否則認識家庭的目的是什麼呢,不就是改造家庭嗎?所以隻有把剝削家庭的每個成員都改造好,他才算完成了背叛家庭的任務。這個發言人是班上的團小組長。在發言時頗注意效果,比喻和議論交叉運用,不時引起輕鬆的讚賞笑聲。

接著是一位女同學發言。她說:“如果我是曹慧子,我從我的現狀出發去考慮問題:我雖然擺脫了家庭,然而我沒擺脫痛苦。我要問,痛苦的根源是什麼?家庭!那個罪惡的家庭造就了

我,於是也就造就了我的痛苦。既然我脫離了它卻仍然沒擺脫痛苦,而反動家庭卻因為擺脫了一位異己——它倒‘純潔’了自己的組織!我是說,它不但減輕了經濟負擔,而且還少了一個監督它的人。這樣,我就要考慮:我的出走是個失誤!這個失誤表現在:我太便宜了他們!我要回去。變成他們永遠拔不掉的眼中釘、肉中剌!就是說,我這顆革命的螺絲釘要擰在這個家庭的心髒。什麼是革命的螺絲釘?那就是革命秩序需要你的崗位,隻要你被放置在那個崗位上了,你就應當永不生鏽地擰在那裏。為什麼是擰在那裏而不是釘在那裏呢?因為擰比釘要牢實。我若是曹慧子,我就當這個家庭的螺絲釘。如果我脫離了這個家庭,那我就成了一顆鬆動的螺絲釘。這樣,我就沒能很好地完成我的革命任務。”

這真是驚世駭俗的演講。不少出身不好的同學都聽愣了。自然,她贏得了一陣掌聲。

曹慧子癡癡呆呆地聽著。眼睛盯著負責記錄的同學那支刷刷移動的鋼筆。她還稍稍偏著頭啃手指甲。那樣子就像蠶在蠶食桑葉。

接下去的幾個發言,基調都如暴風雨中的驚雷,格調差別不大。無非都是現身說法,要把家弄個“天翻地覆慨而慷”,攪他個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人人都在高度的精神緊張中度過每一分、每一秒。要讓反動家庭嚐一嚐“紅色恐怖”的滋味。既然“白色恐怖”籠罩廣大勞苦大眾那麼多年,那麼,讓這些資本主義的社會基礎,品嚐一下人民當家作主的滋味,也是應該的,怎麼做也不過分……

馬老師終於利用一個發言的間隙插話。她充分肯定大家的發言。她為自己有這麼高覺悟的學生而高興。她認為有些發言有點過激。就是說不太現實。可是那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大家的革命熱情和革命的決心,都從這些話中表現出來了。她特別有點遺憾老師突然指名點姓地叫她,很讓她措手不及。看來不發言是不行了。馬老師微笑地看著她,那麼和藹可親,那樣充滿信任,似乎在鼓勵她無論說什麼,都會得到她的好評的。

沒辦法,說就說吧。楊豔實在有點沒話找話。為了把發言拉得長一點,她首先謙虛地表示,同學們的發言也給了自己很多啟示。至於給曹慧子出點子,她說她也沒這個水平一一她還需要人家幫助給出點子呢。“我能有什麼高招?連我自己還泥菩薩過江呢。我隻覺得,自覺革命是件老老實實的事兒,盡量嚴格要求,事事用雷鋒那樣的標準要求自己就行了。”她說,既然馬老師讓她暴露一下“活”思想,那她就隨便說一兩個吧,“怎麼說呢,”她沉吟著。這時馬老師帶著安慰的語氣趕緊說,“你隨便說吧,不要有顧慮。”楊豔於是說了下麵那句挺致命的話:

“我覺得,在思想深處,尤其看到曹慧子所經曆的,我心裏挺害怕的。真的,我甚至有點‘物傷其類’的感覺。怎麼說呢(馬老師又插話:“隨便說,大膽說。”),大家看,曹慧子在和家庭決裂,可結果呢,同學們看見了,她臉上的小黑疙瘩都快變成安全火柴的黑頭頭了,隨時可能一擦就著……’,班上響起一片笑聲。氣氛輕鬆活躍起來。馬老師也露著鼓勵和讚許的笑容,甚至還朝她點了點頭。“這樣,我就想了,我應當怎樣走這條道路。我能走曹慧子走過的道路嗎?那樣背叛家庭不行嗬。可是怎樣才行呢?……我沒想-一因為根本就來不及想。既然說到活思想,我想集中到一點,就是不知為什麼我腦海裏出現了‘殺雞嚇猴’這個成語。我腦海中曾經閃現了這樣一個可怕的念頭:日後在認識家庭上,應嫋打點折扣……”(馬老師笑吟吟地問。“說得好,―講這個‘打折扣’,能否再講清楚一點?”)真沒想到被肯定!楊豔越說思路越清晰。“‘活’思想嗎,就是這個‘打折扣’的思想,其實也就是留有餘地的思想。什麼叫留有餘地?就是說,話說得別太滿一比如說,曹慧子從家裏拿來爸爸的日記和賬本,

那就批判這個,別在沒有證據的時候,就說家裏還藏著日本膏藥旗或者大洋刀或者國民黨委任狀什麼的。不要說你們家沒這個,就是真有,難道你會因此立功受獎?被吸收入黨或入團?我的意思是說,立功受獎也好,入黨入團也好,都應該抓住事物的本質:首先確立一輩子都進行思想改造的人生觀,不能說,在家裏找出什麼東西就是改造好的標誌……況且,曹慧子找到了那些東西,她又得到了什麼呢?誰又理解她行為的真正意義呢?”在暴露了一連串的“活”思想後,楊豔開始了狠狠的自我批判。說自己這種“打折扣”的思想,就是和組織二心的意識,就是資產階級意識,就是敵對階級的意識。因為誰和組織二心呢,隻有階級敵人。“所以我是很危險的。我那瞬間流露出的,分明是一種對抗思想改造的意識。”

楊豔語氣非常誠懇。同學們聽得也很認真。也許是楊豔口才不錯的緣故,不少同學被她的話感動了。尤其在她談到曹慧子的處境時,談到她在那樣的困境裏不怛沒得到一點同情,反而被嘲笑,被!幾諷,被鄙視,猶如一堆垃圾一般被人們厭惡,想到這裏就讓她“寒心”。“那麼我們努力了半天究竟是為什麼呢?難道就是為了被遺棄嗎?我想不是。我們是要革命的。我們不能接受這種懲罰式的‘認識家庭’,也不能接受這種無邊的‘改造’,試想,就是勞改犯還有個刑滿釋放的期限呢,我們呢,……究竟這個‘自覺革命’的頭在哪裏?哪裏才是我們毫無牽掛的路程?”

她給自己批判得夠嗆。說完後她還挺得意。認為自己說得滴水不漏。“‘活’思想”、“打折扣”和自我批判都說了,行,這份卷子得百分!

一個人帶頭理出了個表達思想的邏輯,便有同學如同羊一樣跟著行進了,在那片不知深淺的地方施展口齒。開始時,他們大多談一些五花八門的“活”思想。有人說自己小時候的惡作劇,說當年在“除四害”時,明明是別的人打死的老鼠或麻雀什麼的,自己非想法偷來,好到學校去報功;有的說自己從小就喜歡和女同學來往,甚至還想過要娶哪個同學當媳婦;也有的同學說自己好打架,打輸了就黑天半夜去人家窗根底下,扔磚頭砸玻璃來報仇……當然他們並不是孤立地說這些,他們把這些當成家庭影響,並以此繼續深挖自己潛滋暗長的資產階級自私自利的思想。至於曹慧子的事兒,他們的口徑雖然也和楊豔差不多,但說得就比較有分寸了。一個外號叫“老繞”的數學課代表(因腦子特別靈,會繞彎而得名)說:“我是出身不好,我總想像曹慧子那樣挖掘自己受的家庭影響,可就是達不到她的水平一這讓我苦惱。可最近的事兒讓我發現,幸虧沒像她這樣賣力氣地脫胎換骨……當然有人會說,難道你認識家庭的目的就是讓別人給個好的評語嗎?當然不。但是,你總得有個客觀的標準吧?究竟是窩頭還是貼餅子、饅頭還是餿米飯,總得讓人心裏有底兒呀,可我們這兒,正像楊豔說的那樣:無邊兒……”

馬老師開始記筆記。這時她帶著滿臉凝重的神色。沒人知道她記的是什麼,但同學們知道,顯然有些發言很得老師重視。否則,她幹嘛作記錄呢?也許是馬老師發現了自己前一段工作的偏差?今天會議上,從楊豔發言以後的內容,尤其是同學們講的:迫於環境而不敢流露同情心的表態,能不能使馬老師在今後貫徹階級路線的時候,更溫和一些?

談完那些雞毛蒜皮的“隱私”,大多數發言的出身不好的同學都一如楊豔的邏輯,從曹慧子的處境談到本人內心的悸怯心理。一些同學還向曹慧子表示了歉意。說一定要請她原諒,自己之所以給她“白眼”,實在是因為沒有向她流露同情心的環境。

被壓抑的同情心帶著走味兒的調子表達出來了。盡管說得有點別別扭扭,有點遮遮掩掩,可還是像一股清澈的溪流,帶著悅耳的音響流淌出來。

聽到這樣的話,曹慧子猶如服了一劑舒肝暢脾的良藥,頓時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