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此刻,在場院裏,啟莊迎幡主持一一村書記陳啟旺,也是當年的老遊擊戰士,正在臨時搭起的戲台上慷慨演講:
“鄉親們,耍幡的子弟兵們!英雄兒郎們,你們,好樣的!今年的邪性事兒比往年多。越多,俺們就越要耍幡,這玩藝兒管得就是辟邪、厭邪。記得俺小時候,為了辟邪,年年耍幡時節,都在脖子上拴根紅帶帶兒,老人說,這叫‘辟兵’,就是說,俺們是辟邪的兵。專殺那些邪氣!在村裏,鄉親們在自家門前掛上用艾蒿草紮成的老虎,懸在門旁鎮住魈魅魍魎,這是辟邪的第二招,還有必須完成的第三招一這可是關鍵的一招兒,誰都知
道,在俺們兩個村裏,辟邪,若是沒完成這一招,就前功盡棄,你賣了多大的氣力,也沒用,邪氣照樣往你身上侵。那麼,這第三招是什麼呢?俺聽聽夥計們咋回答?這第三招是——”
他拖長了聲音問。隻聽場院裏的男男女女一塊兒扯著嗓子喊:
“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酒足飯飽,邪氣一跑了!”
“好,下一個節目一就是它!散!”齙有力而幹脆地一揮手,眾人一聲呐喊,笑聲和叫聲頓時替代了剛才的齊整劃一。場院裏煙塵四起一啟莊的人馬開始蠶食天兵台的耍幡隊伍。叫聲笑聲打鬧聲拉扯僵持推拽拚搶……好不熱鬧。
呂汝泉和石泊泉一起,被啟莊的這個老書記陳啟旺拉到家裏喝酒吃肉去了。
據前來的民俗學者考證,種種關於爺爺坨、奶奶庵的傳說,都發祥於天兵台和啟莊。那些傳說中的山洞、泉水以及無名古塚,都與傳說合拍。凡是去過鄉地點的人,能不費力地找到人體殘骸。兩個村都有這樣的山穀,都被譽為本村的祖宗庇蔭之地。據說,如果在村裏住上幾個晚上,總會在某天夜裏斫麹山野傳來的女人哭聲。
酒至半酣,沒哪個飯桌的話題離了幡會、耍皤、關於幡的傳說和種種趣聞逸事。自然,今0大敗衝會的那群小流氓的話題,更讓酒桌上充衡豪邁氣概。
“咱對那群瞎眼的兔崽子太仁義了!竟敢衝會一知道會落下陰結果?那個帶頭的小子,哼,遲早得遭橫死〗跑不了廣石泊泉已重複多次這個話了。此刻,他又灌了一大口白酒,抹了一
下嘴巴,“要不是你老呂出麵,俺非把他吊在樹上廢了不可。就那麼吊著,一下也莫打,隻一候上,讓狗子他媽的一輩子由他爹媽伺候,連個婆姨也討不上,連個崽子也下不來,讓狗子斷了後!”
配合著他極響地吧嗒嘴聲,啟莊陪吃、陪喝的,再加上呂汝泉和陳啟旺也一個勁兒地抬轎子、吹喇叭,使石泊泉越發激昂起來,“哼,誰禁俺們的會誰不他媽的沒得安生!俺把話擱在這搭理,走著看!”石泊泉說著還從懷裏掏出盧家驊寫的那張“認罪書”,朝它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頭一個是他一一原本頭一個是龐若濱那狗日的,現在他輪第二個一都他媽的不得好死。俺咒他祖宗哩。嘿,白紙黑字,嘿,這小子姓個啥?”
呂汝泉不願看他那副苦心孤詣的報複心態,便轉話題:“我聽說,你們這個太平幡鼓會,最初是11道幡,剛才我數了數,統共隻有9道,有什麼講頭沒有?”
眾口同聲地應答開來。“有這一說。”
“沒錯,原本是11道!”
“這可是老話了,說來話長……”
還是石泊泉止住眾人,指名道姓地說:“崔老凡對咱幡會精通,聽他的!”
“嗯,按照老輩人的說法,這幡在最早時是10道,丟失的兩道嘛,”崔老凡咂下口酒,愁慈厚厚地講開了,“一個叫‘眼光’幡,一個叫‘子孫’幡。是這麼丟的——”
一年,皇帝老兒心血來潮,令神州所有走會班子都來京城走會奪標。山西的攀杠子、陝西的鑼鼓秧歌、霸州的武術……共計全國一百單八會,都來了。可任你耍出花兒來,皇帝爺的龍顏就
跟那陳年白薯幹似的,綻不開一丁點兒笑容。怎麼著?沒新鮮的唄。皇帝老兒龍顏不悅,可愁壞了文武百官。正不知所措,隻聽見一陣咣咣咣的開山大鑼響起,直震得皇帝爺心裏一激靈,扭頭一看,嗬,敢情是銀光閃閃的“靈官”旗來了!這個靈官,嘿,等會兒俺再講……隻見俺村10道幡道道色澤奇豔,被風呼啦啦那麼一吹,真是神采飛揚!俺村耍幡的後生個個猶如關公再世,把那丈八高的幡旗就像架鷹一般架在胳膊上,再往上一托,用腦門一頂,就上了腦袋瓜兒,再從腦袋上落到肩膀上、後背上、胸脯上……嘿,耍那幡就像孫猴子耍金糖棒似的,那個溜擻,真是絕了。再看每道幡的夾擋,夾著吹打班吹吹打打地驅邪氣,五虎少林的武打班耍刀弄槍地鎮妖氣,戲耍班子蹦蹦跳跳地迎喜氣……尤其俺莊那太平鼓,集的是秧歌、腰鼓之大成,滿是天上瑤池的味道,你想,這是啥氣勢?皇帝爺那臉頓時綻得像猴腚―可箅開了眼了。皇帝爺立馬下聖旨,敕封咱村的會為“天下第一會”。還賞了兩個大紅木箱:一個盛著金鍵,一個盛著金鐧。說,俺天兵台的會當會首,要年年走,就是皇帝老兒嗝兒屁了,也不許停。若有人衝會,就箅你是皇親國戚,打死勿論!說那金錘、金鐧,就是管這行當的。這不,加上“敕封”俺村這道幡,不就11道了?
說又有那麼一年,傳來這麼個消息:涿州北關娘娘廟香火極旺。方圓百十裏的香客六月初六都趕去進香。有那麼13路大會也去湊熱鬧。最有名的箅是霸州武術會一那不都是俺手下敗將麼!另外就是些小小不言的什麼秧歌會、大鼓會、石鎖會、鍋子會、高蹺會……沒咱“敕封”的“天下第一會”也箅會麼?!幾位會頭合計,莫不讚同來它個涿州赴會,抖抖咱太平幡鼓會的威風。
還用說麼?咱一去就奪了標!進了頭炷香!成了會首!心氣一順,咱就又擺開3天擂,見天都是從早耍到晚,盡興方休。那十幾路會隊一看,沒說的,俯首稱臣。臨走,聯袂請咱明年六月六再去。咱這邊說:“放心,眾教頭,咱保準來。”可人家心裏還是犯嘀陸,說:“您家是大幡隊,看不起俺這小廟會,俺們猜您明年準不來。”咱會頭拍著胸脯說:“君子一言。俺說來就是來!不信,俺們壓兩道幡在這兒!”這麼一說,正應了人家涿州廟會的規矩:外路爭了頭會的,下年必須來。留兩件物器明年來取。不來,就吹了。一搭理是為使廟會香火永旺,另一搭理也是讓各路豪傑有個比較優劣、爭個高低的意思。這麼著,咱天兵台就放下兩道幡。一道叫“眼光”,另一道叫“子孫”。
誰知,偏偏這年,咱這片兒鬧上百年不遇的災害,顆粒無收,努著勁兒正月十五走罷會,就再也湊不齊糧草了。別說去涿州抖威風,就是光杆走路都摔跟頭!得,這兩道幡就被扣在人家涿州那兒了。要說咱這11道幡,道道都有個護佑的神明。“眼光”神主髙瞻遠矚、胸懷韜略;“子孫”神主的是後輩人才興旺、社稷發達。因此上說,咱“天下第一會”丟了這兩道幡,還非同小可呢!
呂汝泉咕嘟咕嘟灌了自己幾口酒。丟了子孫後代的聰明才智,丟了髙瞻遠矚的胸懷,哦,這窮鄉僻壤,竟能有這樣非凡的智慧!他朦朧地看著興致勃勃地講著傳說的崔老凡:
“丟啥不好,偏丟了這兩樣東西!”
“誰敢丟‘山神土地財神三聖之神’?誰敢丟‘青山水草馬王元帥’?誰敢丟‘敕封東嶽天齊仁聖大帝’?……道道幡都庇護著俺們當年的生計,可不,隻有丟這兩道不起眼的幡唄……”
“再說誰又料到來年去不了了呢?”
“可不,咱農戶,可不就是泥腿子,看近不看遠,俺們吃了大虧!”
“嘿,好個民間故事!文化館的同誌沒人來整理吧?讓你姑娘拿筆杆子寫寫,多好的東西!嗯,後來呢?那個靈官兒是怎麼回事兒?”呂汝泉已經喝了不少,但腦筋還箅清楚。“是呀,讓你妮子寫寫嘛。”石泊泉吩咐崔老凡道。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沒完沒了地抽煙。房間裏煙霧彌漫。這個房間裏都是兩個村的首腦人物和會首們。酒多,煙也多,氣氛更熱烈了。
“丟了兩道幡,配不上套了,自此,咱太平幡鼓會就一直往下出溜。眼見著水草喂不飽牛羊,糧草填不飽人肚,子孫一輩輩抽抽……唉,年成一年不如一年呀。若是今年幡會不走,咱這神明就全跑嘍。那個靈官……”
“可不,看這代後生,哪有像石主席這樣生得高髙大大!個個都長不起來!”
“少吃唄!沒吃咋躥得了個頭?”隻聽石泊泉又叫起來:
“狗日的龐若濱,想拿捏俺。呸!俺還要拿捏他呐!在俺村你箅個屆!”石泊泉咕咚咕咚地喝下碗裏的白酒,旁邊立馬有女主人給斟滿。他扭頭看了看呂汝泉的碗,“呂部長,你不能不喝,來,讓她給俺兌滿一告你們嗬,這次能走成會,沒得呂部長出點子,咱們就瞎啦!難得有&這樣的好幹部,來,都來,幹!”呂汝泉和每位豪傑都撞了一下大粗瓷碗,幾口喝下了它。
呂汝泉喝的是悶酒。即使插話也是不多的幾句。聽那金錘金鐧的傳說時,還能哼哼哈哈地應承著,後來眼光是直直地瞅著崔老凡,到此刻,他已是歪七扭八了。那個民間傳說和眾人的熱情,還有他那難得輕鬆一下的神經,恰迎合了他難求一醉的心態。他們勸,他就喝。即使明知酒力不支,也是來者不拒,於是便漸入天旋地轉的佳境。他眼前一會兒是明晃晃的靈官旗,一會
兒是藍色凝重的“天下第一會”幡旗。再一會兒就是花裏胡哨的旱船隊。色彩帶著鑼鼓的轟鳴。但轉瞬間就又是濃重的雲霧。崔丹鶴,剛才他居然還提出讓崔丹鶴拉文化館的人來幫助整理……唉,“子孫”幡和“眼光”幡都丟了,自己就丟不下崔丹鶴和她肚子裏那塊肉?……突然,一個高大的人在雲端裏雷鳴般地吼叫著:“你們幹的好事!這年頭還弄這套,不是找死嗎?”呂汝泉正嚇得腿腳發軟時,隻見一陣祥雲捎來銀盔銀甲的靈官一是靈官嗎?不像。呀,是觀音菩薩由遠漸近了。她一揚柳枝,那聲音就化作一道紫紅的毒液,響著奇怪的調子,像滾動的鏈條一樣被吸進那個酒盅似的、托在她手上的小瓶子裏。一個來自天際的悅耳聲音對他說:“該發生的總要發生。一切隻是煙塵般無價。磨難若等閑。避不開逃不掉。好自為之吧。”他眨眨眼睛,可笑地晃晃腦袋,眼前的一切清晰了。耳邊卻依然是石泊泉他們來自人間的罵聲。她的小孩,我的小孩,私生子……怪胎……張奮……鄧拓自殺……那個叫什麼東西的……銷魂別墅……已經有無數隻手指指指點點地朝他全身戳來……呂汝泉看著那碗酒發呆,然後不能自己地把頭往酒碗上栽去。
一陣忙亂,眾人來拉扯他。他卻突然來了精神:
“幹、幹、幹幹嘛?你們敢抓老革命?去!去!我還得喝酒呢!”
所有的臉都在他眼前大笑、狂笑、怪笑。他一下掙脫他們的拉扯,自己卻跌倒在笨重的條賽上。還有人來拉扯他,他卻突然筆直地站起來,挺著胸,使勁地拍著胸脯:
“我跟你們走。跑不了。就是舊、舊社會殺人,也得給頓冥飯吧。讓我喝,讓我吃,我、吃、完、就、跟、你、們、走!”他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前也又呈現出天兵台和啟莊的首腦和會頭。他們朝著他讚賞地點頭、大笑,都舉著酒碗:“幹幹!幹!”
突然他被人搖醒。睜開矇朧的雙眼,呂汝泉看到一盞馬燈正明晃晃亮在眼前,是石泊泉舉著它朝他吼:“喂,看看,是誰來了!”
他這才知自己原來趴在酒桌上。他呆滯著眼睛朝石泊泉指的方向看去,半晌才模模糊糊地認出是女兒紅芳已在眼前。
“你……你怎麼也來了?你哥哥呢?”他頓時清醒了許多。“瞧你喝得這個樣子!”女兒冷冷地對他說。她見到爸爸就上火。原來都是他一手導演的!在和那些公安叔叔同桌吃飯時,他們很爽快地告訴她說,這事是他爸爸一手操辦的。隻要他爸爸一句話,事情就徹底解決。她一聽,氣得七竅生煙。要知道,為了請他們這頓飯,她拿著那個翡翠彌勒佛在委托行出了多大的麻煩!最開始,她都沒勇氣進那個門兒。想想張奮,她硬著頭皮進去了。那個營業員掂著佛爺看了半天,說是玉佛,能賣一百一十塊錢,她不幹,說照爺爺講話,這是個價值連城的翡翠佛。“翡翠?”那營業員冷笑道,“那你叫你爺爺去賣吧。”她原指望信托,這樣價格高一些,但錢要等賣出後才能拿,便隻好直接賣。經過再三的討價還價,人家才出價到一百五十元。說這是最後一口價,已經夠優惠了。她急著用錢,隻得同意,但辦手續時得用戶口簿,她沒帶。又回家去取。取來了,人家一看,是高中學生,不收。還是她好說歹說,總箅將錢拿到手。接錢那一瞬她想,張奮有希望了!誰知,人家白吃了她一頓,太極拳又打到爸爸那裏!轉了一圏,還是回到自己最早的目標!但火氣已經竄升到天靈蓋了!跑多遠的路哇!急成這個樣子,可他呢,大魚大肉的,還有柴禾妞陪著,活得可真自在!
眾人已感覺有點不對頭。但裝出啥也沒見的樣子,由陳啟旺的婆姨帶頭,一塊兒拉扯著讓呂紅芳坐下來吃點喝點。但呂紅芳隻是端著架子和爸爸說話,被推讓得緊了,就露出笑臉應酬鄉親們幾句,然後又和爸爸理論。
“有事嗎?”呂汝泉當真是怕女兒沾他的光,在這兒蹭吃蹭喝,巴不得她說完趕快走。
“當然有。你躲在這裏倒清閑。讓我好找!”女兒顯得挺高傲,隻要和他說話,就露出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是你的事兒?還是什麼要緊的公事?”他覺得頭腦發暈,但依然強挺著。不過他還是坐了起來。他勉強地拍著那個粗糙的大條凳,“來,坐下說,快點……”
“不。咱們得找個地方說。”女兒看看農舍的其他房間。陳啟旺站了起來,嘻嘻笑著:“看這妮子,成大人了。來,上這屋來。”
他婆姨已經給呂紅芳倒上了一大碗茶。此刻,連人帶茶一起讓進了耳房。呂紅芳看了一眼茶水,謝了一聲,端過來幾口就都喝了下去。然後她一抹嘴:
“北京市委已經癱瘓了,你還在這裏躲清閑。”
“……什麼……清閑……”呂汝泉酒醒了大半。“你幹得好事!你在這裏胡鬧,和那個富農女兒勾勾搭搭,整天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你還有點共產黨員的味嗎?你配這個光榮稱號嗎?!”
“你……你胡亂吼什麼?!給我輕點兒!”呂汝泉結巴地命令道。
“輕點兒?!”女兒冷笑著,“你還怕這個嗎?”
“你到底怎麼了?”呂汝泉帶著狼狽和不解的神色打量女兒。她則帶著末日審判官的凜然神色。她那樣筆直地站在爸爸麵前,一隻手按在桌子的一角,另一隻手插著腰,而他,則可憐巴巴地坐在那破方桌旁的凳子上,抬著腦袋看著英姿勃發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