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小點聲,可以,但是你必須立即著手辦理放人的事兒……”

“放什麼人?”

“那個批判你的張奮。”

“他?”

“對。他。怎麼抓的怎麼給我放出來。”呂汝泉擰著眉頭,半晌不語。在女兒猛擊桌子後,他才看著女兒的眼睛,不情願地問:

“這事和你,有,有什麼關係?”

“你應當知道,他是因為批判你而被抓進去的。但是直接罪名,卻是,你、聽、好——是誘奸——少——女!對——不?!”呂汝泉眨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女兒。他鬧不清她是怎麼得到這個消息的。

“被誘奸的那個少女,就是我!”

呂汝泉半天沒醒過勁兒來,看著女兒那混蛋模樣,突然怒火中燒,使勁地撒了一下酒碗,“啪”,碗碎了,酒撒了一桌子:“那更得抓!批了我還禍害我閨女!這不反了?!”

“可惜,他沒禍害我,我們是好朋友!我告訴你,我們的關係是光明正大的!他是我們校外的輔導員,是我~(門特別愛戴的人。你必須放人。否則,我可把這事兒鬧得滿城風雨!看你還怎麼做人!”她冷笑著,從究裏掏出兩張紙,“要我念幾句嗎?”

呂汝泉一眼就認出,那是崔丹鶴寫給自己的情書。那裏麵寫著極其纏綿悱側詞句。那是一顆他極端珍貴的心。那是他永久的秘密,是他決不願與任何人共享的天堂……可這裏聚集著這麼多的人,還有崔丹鶴的爹!嗬,我說怎麼找不到了!敢情……怎麼可能?!怎麼會落在這個混蛋女兒的手中!噢,還有那本日記!難道都是她給搜走了!我說怎麼找不到!頓時,他惱羞成怒:“放肆!你……”

雖然他猛然站起來了,卻保持著那種半站不站的騎馬蹲襠的架勢、那顯然是威脅地指向女兒、剛剛抬起尚未有力地伸直的胳膊一賽時間像卡殼的槍一般沒聲響了。最初,呂紅芳還沒太在意,但當陳啟旺和石泊泉還有崔老凡他們一齊湧到這個屋來時,呂汝泉已如一堵糟朽的土坯牆般頹然倒地……

片刻後,崔老凡狂奔出屋,用他那尖銳的嗓音帶著地方腔調大叫:

“郭大夫,快叫郭大夫!郭大夫——”

這場人生的熱病使楊豔真的像是脫胎換骨了。她特別不願意與人交往,也不願意多說話。凡遇到必須與人打交道的場合,她謙虛平和,看著對方的目光是深邃、審視和探究的。那樣子就像春天的步伐,在悄無聲息中孕育著豐富的變化。

還是在早自習的時候,傳來一陣陣歌聲。是當時很流行的進行曲。一聽就能分辨出來,歌聲並非來自附近人民公社的高音喇叭,而是有不少人在邊走邊唱。間歇時還吼著“一、二、三、四一”的號子。靠近教室窗子的同學好奇地望去,隻見穿著褪色國防綠的男女中學生,列著齊整的隊伍,邁著劃一的腳步,沿校園西牆外的公路走著、唱著。

日出東方紅霞飛,戰士出營把號吹,把號吹,吹得彩霞漫天舞,吹得歌聲滿天飛……勝利的歌聲滿天飛……

誰知幾分鍾後,教學樓裏響起嘈雜的奔跑聲。同學們的心立刻被提了起來。楊豔依然穩坐在座位上。下早自習的鈴聲響了,去食堂早餐時,分明看見學校西門已緊緊閉攏,校保衛組的幾個老師正緊張地把守著。透過鐵柵欄大門,能看到裏裏外外擁擠著的外校和本校的中學生。附近的農民和工人、居民也有來看熱鬧的。事件的中心,自然是那些穿著褪色綠軍裝、戴著綠軍帽的男

女中學生了。他們麵孔嚴肅、紮成一個圓圓圈,顯然在緊張地研究著什麼。

在食堂大門的高台階上,楊豔安靜地看著那些沸騰的青年人。發現範芸和盧家驊那夥人也穿著軍裝攙雜在其中,帶著莊嚴嘀陸著什麼。後來,那個圈圈散開了,盧家驊烕威武武亮了相。他兩手的大拇指插在腰帶裏,和他那夥人走到一個較為開闊的地方,盧家驊像軍人那樣喊著“列隊”、“立正”、“稍息”、“報數”什麼的。而外校的同學也在緊鄰他們的場地做著同樣的舉動。隊伍齊整地戳在那裏了,盧家驊和校外的領袖走到一起,特別正經地還敬了個軍禮、握手,簡短地嘀咕著什麼。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了,範芸和外校的那位顯然也是領袖級的人物分別在他的左右,邁著軍人那樣的步伐,雄赳赳地朝鐵柵欄門走來。

楊豔看出他們要和校方交涉進入學校的事兒。幹嘛非進學校?是聲援盧家驊他們?是向校領導示威?校門緊閉,不許進!可盧家驊會吃這套?達不到目的,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得,今天的課是上不成了。讓他們打架吧,自己正可以去亂墳崗看看曹慧子去。聽說她父母遵照愛女的遺願辦理了她的後事,真把她的骨灰埋在土城那片亂墳崗裏。唉,真是難以理喻,她爹媽怎麼能答應這樣的要求呢!那個亂墳崗,分明是買不起墳地的人,或無人料理後事的孤寡老人,或浪跡至此終老病死的人以及呆子、傻子、癡子亡故後,才草草葬在那裏的。何必自賤其身呢?雖說那地方素有萬人義塚的說法,還說曾是古戰場的墳坑,可一門心思地要埋在這兒,實在不知曹慧子是怎麼想的。經年的傳聞和它現存的冷落淒涼,令附近的農民和他們這所學校的同學都躲繞著它。是的,那些歪斜的殘碑和暴露的骸骨,胡亂遍布的、參差起伏的墳包和叢生的雜草,以及陳年積水的坑穴,永恒地散發著的齷齪氣息,特別是驀地發現那遍布綠色浮萍的水麵潛露著一條蛇的腦袋,正用叵測的目光死盯著你……你要不嚇得魂飛魄散才怪呢!但此刻,既然曹慧子選中這地方長眠,即使再害怕,也必須去看看。要不良心實在不安呀!

一路上,能聽見盧家驊那夥兒和校保衛組的人在吵吵。校園到亂墳崗之間是空曠的荒原,遮攔不住什麼聲音。“請問,誰能代表校領導?”她聽到範芸的聲音親蕩過來。校保衛組的人卻很沉得住氣,聲音聽上去像低音鼓,斷斷續續的:“我、們、就、是、執、行、指、示,……規、定、校、園、不、允、許、外、人……”盧家驊扯著嗓子吼著什麼。哦,盧家驊,這個玩火的家夥!他設計讓曹慧子出盡洋相,終令她走上絕路之後,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麵來和自己握手,說要請她到“老莫”——北京展覽館西側的莫斯科餐廳,去饕餮一番。他稱讚她提供了“原子彈”,使鬥爭取得了重大的勝利。她像吃了蒼蠅那樣覺得惡心。並當即倒起胃來。她慌忙用手捂住嘴,“嗷嗷”地倒著胃,倒得腰彎下來,眼淚也流出來……

“同學們……鐵柵欄門能隔絕個——屁!”盧家驊的聲音有點飄乎。西校門肯定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同學。嘈雜聲向四周擴散著。盧家驊。那天在土城的小山包隱秘之處上演的那出雙重含義的二人轉,在接踵而來的歲月,將是我怎樣的安慰?是個秘密的安慰嗎?為什麼要委身於他呢?需要。你不需要!我需要!需要就可以采取這樣的手段嗎?!“社會主義革命的發展形勢需要……”一個陌生的男聲在吼,吼著那些保衛紅色江山的話。聲音忽高忽低,忽強忽弱,由於和鬧事的人群越距越遠,那聲音像弦已不足的留聲機,帶著渾渾吞吞的怪調,灌進楊豔不太經意的耳朵裏。那聲音似乎說著千年大計和萬年大計、生死存亡什麼的。於是成立了什麼紅衛兵……

楊豔已接近亂墳崗了。聽到成立了叫什麼衛兵的中學生的組織,不由得回身朝吵嘴處張望,嗬,在綠色的原野上麵,在地平線的前方,黑壓壓的一片浮動在西校門前,那兒有個高出地麵的

大石頭,演講者在上麵慷慨激昂。她看見呂紅芳正按著其他同學的肩頭躥了上去。誰願意登台亮相就去登台亮相吧!我的目的是亂墳崗。楊豔折回身繼續往亂墳崗走。

“……我們,嗤之以鼻!……還成立紅衛兵!叫黑衛兵吧!”女人尖銳的嗓音就是傳得遠。你不聽它也往你耳朵裏鑽。五月,亂墳崗,清明時節的紙錢和顯露著貧氣的小紙花圈帶著曆經滄桑的斑駁,頑強地寄存著對故人的懷念。寡淡而無力地翻動的紙幡更讓這裏顯得淒楚動人。在這裏,宇宙最傑出的造物一人類最默默無聞的一小部分,死後就埋葬在這裏。在這個亂墳崗,能看到人生和嶽史的輪廓嗎?看它幹嘛?它們都是垃圾。你隻消看看曹慧子這個垃圾就可以了!垃圾裏就沒有曆史和人生的輪廓嗎?也許更……那邊更亂起來。盧家驊準在虎視眈眈地四麵掃視,他準想揪出個帶頭起哄的。但四麵都是鼓噪聲。他根本就無法把目光固定在某個方向上。而外校那個領袖似乎鎮定得多。他隻是把呂紅芳當作惟一對手。他在高聲喝問:“你膽敢汙蔑……就是這樣!……”嗬,五月的鮮花,開遍了亂墳崗。應該給曹慧子的墳前獻上一束花。呂紅芳怒不可遏的尖銳聲音:“你胡扯!教育戰線,始終是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占主導地位!你們……是反革命行為!你是哪個學校的?”那一個也毫不示弱,帶著冷笑聲發問:“……我也問你:你是什麼出身?”先采一朵矢車菊吧,聞聞,香嗎?野花,好香呀!“別看你穿……軍服,你玷汙了它……享有的光榮!”起哄聲、歡呼聲,掌聲,潮水般此起彼伏。那個外校的領袖和盧家弊有些氣急敗壞了。他們萬萬沒想到會遇到這樣口齒伶俐的女將。吵鬧成一鍋粥……哦,曆史的肺活量真是太大了。曆史使命感也使傳聲筒們竭盡全力地用最大的肺活量在呼喊。這才真正箅得上是曆史和人生的輪廓。但在亂墳崗裏,曆史可有什麼音量?隻有高壓線用嗡嗡的電流奔流聲代替孤魂野鬼的訴說。那組高壓電線斜著穿越死亡,給鄉村和城市送去現代的光亮和生機。幾隻小燕子在盤旋,有幾隻則在電線上收翅棲息。這裏沒有理論,隻有化作腐之質的骸骨。“不在自己學校裏耍,上這兒來湊份子!閑的吧?”

“滾一一”瞧瞧,多熱鬧!“把丫頭養的們一一轟走!”

“活膩了是吧?!”他們活了!他們正在破口大罵。他們活了!這個亂墳崗卻是死的。若沒那些活人的爭吵,這裏隻有高壓線通過電流的嗡嗡聲。把討厭的嘈雜攆走!在這裏靜靜地搜索曹慧子的墓碑,是不應該被世俗的聲音打擾的。曹慧子既是剛剛安葬,墳頭上肯定是赤裸裸的泥土,還應該有個花圈或燒成灰的紙錢殘骸。所以隻找赤裸的土饅頭就行。眼前這裏顯然沒有這樣的土饅頭。推斷一下,如果是我來安葬她,我會選擇什麼地勢呢?高一點的、視野開闊一點的。曹慧子不是想伴著朗朗的讀書聲長眠嗎?楊豔把目光放遠開去。她總把世界分為曆史的和現在的,曆史的是教科書,歲月和人生分成精華和糟粕。但在這個亂墳崗,幾個世紀的曆史糟粕和個人倒黴的命運都彙集在這裏。“回家讓你媽給你補褲襠去吧!”

“哈哈一”現世紀的寵兒都在飛揚跋扈一一那有多麼神氣!失寵的,都隻能在亂墳崗裏酸溜溜地觀望!可我並不酸溜溜!

從前有一個人,他叫張三,是個討飯的,討到這裏,什麼也沒討到,又累又餓地死在土路上了,人們把他埋在這裏;現在有個人,她叫曹慧子,是個特別會製造再生肥皂的中學生,她因為父母成份不好,總幻想自己有個好老子,為要達到上大學的目的,她施用了一些對誰也沒傷害的手段,被識破,就上吊自殺了,她自己要求埋在這裏;從前有一個人,他叫李四,四肢發達,有點呆傻,沒錢買肉,就去搶劫,結果搶了二三兩銀子,卻被人抓去打得皮開肉綻,不治而亡,埋在這裏;現在有個人叫楊豔,她和曹慧子是同班同學,經曆卻蠻複雜,她害死了一個叫曹慧子的同學,她卻平安無事;她來這裏隻是為了看看曹慧子的新墳,以表懺悔;從前有個人叫王五,(這是高壓線通過嗡嗡聲說的),是反清複明的誌士,總擺弄一把桃花扇——後來不知所終,其實埋在這裏;現在有一大幫棟梁之才,正為創造明天的曆史而勾心鬥角,聲嘶力竭,拚死拚活,他們滿口豪言壯語,渾身高風亮節,叱吒得風雲變色,令人羨煞!

從前有個人,叫趙姐,是義和團紅燈照的女頭目,在刀光劍影中受傷,被官兵抓去糟踢了個夠,然後一刀殺了,被路人草草埋在這裏;現在……

從前有個人叫錢六,家財萬貫,卻不知怎的突然傾家蕩產,本人流落街頭,淪為凍死骨,暴屍多日才被人埋到這裏;現在……

從前有個人叫孫榮,當過大官,娶過三妻六妾,誰知遭讒言中傷,朝廷失寵,於是革職發配,剛出京城,就一命嗚呼,兩個差人招呼農人埋在此地,回去交差了;現在……

從前有個人叫梁山伯,和一個叫祝英台的相好,但家裏不同意,於是化作蝴蝶從墳墓裏飛出來共舞……但他們的墓地不在這裏;現在……

“好,你、你你攻擊我們還不箅,你竟膽敢攻擊軍裝!你這個向……革命……開戰……的,我……”那個外校的領袖準伸著威脅的手臂指著呂紅芳,激憤的話語裏肯定還帶著吐沫星子。這是帶刺的野玫瑰吧,摘一朵。呂紅芳應答得更有分量:“對,我就是向你所謂的革命——宣戰!宣戰!告訴你,你的行為,是真正意義上的反革命!……向你們宣戰!還成立叫什麼紅衛兵!可

笑……告訴你……宣戰!非打……落花流水不可……”支持她的同學們一齊高呼:“宣戰!”

“宣戰!”

還是聽高壓線的。高壓線嗡嗡嗡地替他們唱出世紀交替的歌,替他們唱出朝代更迭或繁榮的朝代、動亂的朝代、平庸的朝代以及在盛世嘉年裏以種種原因死亡的人的或悲或喜的歌。因為幽靈的傾訴是支離破碎的。正是這種義塚的存在豐富了人類的道德良心,也使地獄空前地繁榮複雜起來。這些人在生前懂得在當時的社會爭奪並占有一個特殊的地位嗎?因為有那個地位就順理成章地有了財產,女人或男人,就有被當時社會尊敬的一切——他們不像有,因為要是有這一切,他們決不會被胡亂地葬在這裏了。對,他們在生前很可能沒占據立錐之地,甚至死後在地獄裏也失去爭奪特殊地位的資本。他們也許曾經占有輝煌,卻在一夜間灰飛煙滅。於是淪為人間和地獄裏最卑微的臣民,永遠受到藐視。但在他們活著的那個世紀的一生中,出於個人性格或曆史事件必然的因素,肯定發生過像校園西門那樣激動的爭吵,參與過類似的起哄——

“你他媽的敢向我們革命的紅衛兵宣戰!好,今天我就抓你這個宣戰!”

要抓人了!呂紅芳準像江姐那樣高昂著頭顱,鄙視地看著流氓一樣朝她衝來的那團綠。而海華中學的同學豈能坐視楷模在家門口被人欺負,一聲呐喊,群威群膽地衝向來犯之敵!百花中會有黑色的花朵嗎?真應該給曹慧子摘朵黑色的別致的花兒!他們會像保護首領那樣把呂紅芳團團護在中央,同時更多的人把外校同學和盧家驊他們都圍個水泄不通。兩派短兵相接了。已——\\\"個男同學和外校那個“領袖”摟抱著滿地滾著動起粗來。七嘴八舌的各自為戰觸目皆是。花兒也打架嗎?混戰如火如荼。烽煙四起。留神點腳下吧。在亂草叢和荊棘中繞著亂墳走。盲目地走,尋找著走。——你們仗著人多圍攻我們,但是我們知道你們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