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人中,百分之八十出身好不了!你們膽敢趁機搞階級報複!告訴你們,我們不怕!——大嗓門激動地吼。這種高招兒在曆史上大概就蠻靈。否則今生的人才不用它當武器呢。它肯定有相當的殺傷力。出身有碴兒的同學聽見這個就氣兒短。如今在這樣的生死存亡麵前,自然退卻下來。呂紅芳得趕快給自己的隊伍打氣了,要不就成孤家寡人了。她果然不負眾望——“你有什麼權力說人家出身不好?!你出身好嗎?……披著人皮的狼!”

“瞧這凶樣!要吃人是怎麼著?”

“革命派就要吞掉反革命派!怎麼著!”哇,要吃人了!從前,有個人,他吃人,後來,人家又吃了他,而吃他的那個人,吃人吃出癖好,於是總要吃人,最後終於殺人償命,被砍了腦袋,埋在這裏……得了,別聽高壓線嗡嗡嗡地講故事了。你必須注視著腳下,否則掉到汙水坑裏可不是鬧著玩的!別再回頭看那邊的爭吵和鬥毆,隻注意繞過一個又一個的、大大小小的墳頭。能這麼說嗎一這裏埋葬著生活的失敗者。他們丟失了人生。可究竟是誰丟失了人生?是大部分人都丟失了人生還是隻有極個別的人丟失了人生?他們中是否有人在他的一生中吹響過金色的小號?他們養過貓和狗嗎?也許他們都有過五彩斑斕的夢想,但悲慘的結局很快就結束了蔥蘢的希望。是的,這些亡魂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在他們那個時代,都沒分到按照正常公平的價格出售的機會。所有的機會都被陰險和惡毒以及橫征暴斂所霸占了。於是他們就乞討。以各種方式換取機會。女人靠肉體的本錢,男人則拚氣力和運氣,靠財富和權利還有鐵腕,繼續鞏固地盤,老人隻好找個鬧市去擺地攤糊(食字旁)口,但這個買賣顯然也不好千。各個時代的清規戒律都是多子多孫的,別的方麵可以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惟獨在這方麵,是一代更比一代強。是的,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給那些猛醒的人提供的機會似乎隻有流浪和追逐。他們生前大概是被淚水、汗水和唉聲歎氣的海洋浸泡過,他們在裏麵遊泳,被嗆過多次

水……他們在墳墓裏能回首人生嗎?

“打人啦!盧家驊打人……”真的動起武來了!楊豔終於控製不住地駐足了。她看見盧家脾接連打倒了幾個同學,範芸則著急地前後左右地勸阻著,但那實在是徒勞舉動。範芸突然像武俠小說中的女俠那樣縱身一躍,躥跳上那塊石頭講台:

“同學們,我們……不要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啦!我們,目標是一致的——對立,究竟————誰有好處呢?‘帝修反’!”

“誰跟你一致?!別侮辱我們!真革命和假革命一致!?沒門兒——”有人吼起來。剛停下來喘息的盧家驊又耍開了拳腳:“你他媽的才是假革命……”又亂起來。範芸趕緊加快了喊話節奏:“同學們,目前的,形勢,相當複雜,有些現象一相當,值得思索,已經在北京的部分中學和大學裏出現了,大家不要衝動,而要認真地,思索,我,現在,向大家,透露,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北京大學,貼出,一張大字報!看看他們,想想自己,就會發現……”

想想自己。說得好。自己,真是小兒科……不該耽擱。朝亂墳崗縱深處走去。曹慧子的墳到底在哪兒?她爹媽真的會把自己的愛女埋在這個鬼地方?瞧她爸爸在校園裏被打得那滿身的血,瞧自己被她爸打得那滿身青紫……曹慧子的墳會在哪裏呢?野草越長越瘋。花卻總是這麼單調的幾種。這些幽靈肯定都是曆盡艱辛的。他們有他們的儀式,神秘的儀式。最討厭的是那些野酸棗棵子,它們總用那些討厭的刺拉扯她不許她前迸也不許她後退。楊豔不得不折斷一根稍粗些的野藤蔓,一路抽打著強行挺進。野酸棗在史前期大概就是這麼糾纏和它接觸的一切吧!植物,動物,物質,原子和原子核,門捷列夫元素周期表,世界就是由這些元素組成的。訴說屬於自己的那個年月裏的經曆。那些經曆有的和曆史教科書吻合,有的和曆史教科書相悖,有的則是對那段曆史的哭訴,他們通過高壓線的嗡嗡聲講述著各個朝代的個人故

事,講述他們或是畸形或是平庸的愛情,反正都是人的感情。你聽著,不由得長籲短歎,……他們誰也沒枉過一生,他們誰都枉度一生,其實這就是人生。花快紮成一捆了。那些幽靈讓高壓線將他們的經曆攏成一捆……

那邊怎麼突然安靜下來了?亂墳崗裏還有蛤蟆和紡織娘在叫,那邊的人怎麼沒聲了?是範芸的話產生的效應嗎?大活人要是不說話,真能比亂墳崗還安靜!奇怪的不出聲!楊豔不由得回頭看,卻一腳踏進泥淖中。一股腥臭直衝鼻孔而來。她驚叫了一聲,那束花險些扔到泥淖裏。看著拔出來的泥腿,卻同時發現一個被她膛上來的骷髏!這個發現讓她毛發都豎起來了。為了驅趕失足引起的不快,她強迫自己再關注一下校門那兒的動態。風向終於變了。

範芸揮臂結束了演講,果決地從高處跳下,湊到盧家弾和那個校外領袖的身邊,振臂命令著什麼。他們開始整隊。立正、稍息、報數,然後是盧家驊和校外的那位領袖人物各講了幾句義薄雲天的話。這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唱著歌,離開了沒被他們衝開的學校大門。傳來歌聲,是他們來時唱的那首。好,善始善終——

曰出東方紅霞飛,戰士出營把號吹,把號吹,吹得彩稷漫天舞,吹得歌聲滿天飛……勝利的歌聲滿天飛……

哦,看得好累人!聽得好累人!畢竟忘記了剛才的惡臭和那個膛出來的骷髏。楊豔眨眨眼睛,再度注視亂墳崗的前方。目光駐留在一個怪石嶙峋的禿山石崗上,它的方圓約有三五平方

米,被茂密的灌木叢嚴實地圍攏著,那白色灰色的石頭從中突兀出來就像是怪獸的牙齒。在這個亂墳崗中,乍看上去,它也是一個墳頭。但仔細看,就發現原來是一處犬牙相錯的亂石頭堆,又頗像是一個形狀特異的石頭蓮花底座兒。楊豔看著它湧起一個念頭:如果是我,就把曹慧子安葬在這裏……她踮起腳,透過灌木叢的縫隙,隱約發現這一人多高的石頭堆中確像有個新夯實的土堆——一個新的墳,準是曹慧子的墳!她想湊近它去看一看。但那突兀的石山包被一汪沼澤環繞著,如果不踏過沼澤,就休想攀上去瞻仰曹慧子的墓穴!那沼澤散發著刺鼻的腥臭,還沒趟進去,她就感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溫吞、粘稠和惡心已經襲來。她實在不願意蹚過去。但懺悔之情令她欲罷不能。既然曹慧子的爸爸可以把她安葬在這裏,我又憑啥不能到她長唳之處仔細看兩眼?反正一條腿已經濕了,讓它再犧牲一次吧!她一再用手中的那根藤條在泥淖中點觸著,終於選了個最好跨越的地點,她猛一縱身,隻讓一隻腳踏進沼澤,而另一隻腳則已經踏到了石山的基石。這樣,她攀登上了那個不大的石山。她擦著額頭上的汗,克製著湧上心頭的惡心,攀到了高處。

呀,真的,曹慧子就埋在這裏!“曹慧子之墓”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那裏,呆滯地麵對校舍的教學樓。楊豔和它一起注視那棟褐色的校舍。這時她發現,學校像激戰過後的戰場,充滿了內涵豐富的消沉。出現了特別可疑的現象:三三兩兩的同學聚在一起像是密謀著什麼,而原不就不密切的同學則更加拉開了距離。然後,他們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移動著,在不知不覺中消逝了。也許是這片亂墳崗瘴氣造成的,也許是在膛跳泥淖時引發的,也許是那些像影子一樣移動的同學散布著什麼氣息,楊豔發現教學樓被各色雲霞包裹著,它被那些蒸騰著的雲霞烘托著,像海市蜃樓一樣宏偉地、穩重地飄浮。同往常一樣,每當她精神高度緊張地集中時,那些斑斕的色彩就開始帶著她的思維神遊起來。視

野中的各種色彩構成巨大的熱情的背景。喜馬拉雅山。巨大的冰峰和潔白的雪蓮。晃動的野草。甜得發腥的草莓。曹慧子的墳變得無以名狀的小。就像螞蟻洞旁的小小的隆起。然後那些亂墳崗裏的墳墓也都在各種色彩中高低起伏、或大或小起來。膨脹著,收縮著,浮起來,降下去。楊豔看得滿臉虛汗。她的臉灰了。瞳孔在放大。她仿佛聽到了什麼,又似乎在和件氽對話。她囁嚅著。不知道她是用詛咒還是用頌歌召來了所有幽靈。它們,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健康或殘疾的幽靈,和她一起聽完了高壓線的講述,他們便一個勁兒地嚷嚷起來:都已經成為過去;什麼也沒成為過去;計箅題還是那幾道,隻不過換了套出題的言詞和數字而已,做題的方法雖然不同,終點卻是一個,今後也不會有什麼變化。胡說胡說全是胡說,什麼都變了,從根那兒就變了,所有的題目都是嶄新的,亙古未有的……

這個主調很快就倒斃在亂墳崗的臭泥淖中。因為另一派來了,他們說,這些話顧此失彼,有失偏頗一因為它彳門爭論了有上百年了,老掉牙了。後來有個聲音帶頭,很多殘破的聲音應和著喊道:我們要活!我們一定要活!我們從來就沒有死!另一派就怒吼道:你們死了!早死了!我們也死了!死了就不能再活!沒死一一他們的對頭說:你們根本就沒死!你們在散發臭氣!誰也沒死!活著的人正替你們活著呐!也替你們吃著人間的飯呢!按照你們的邏輯辦著各種事兒呢!呸,胡說……哇,那種爭吵簡直要把楊豔的耳朵震聾!後來,話不投機導致了殊死搏鬥,打起來了。這是幾個世紀的幽靈大戰。他們躺在地裏那麼多年,甚至連他們自己都記不得有多少年月了,他們應該什麼都看透了,可他們又什麼也沒看透。他們還是老樣子,一衝動就兵戎相見。就拳腳相加。而一幹起來就非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們打得天昏地暗,因為從這些幽靈的嘴裏吐出了各種色彩,他們的話就是這些色彩。紫色的吞了灰色的,紅色的消化了白色的,綠色的被黃色的俘虜了,粉色的和金色的被排擠到最邊緣,漸漸的失去了氣勢,它們投降了,而橙色則巧妙地改變了自己的立場,投靠到烏雲一邊,遮擋了笑眯眯地欣賞著的太陽。又互相消滅,你吃了我,我吞了你,由於憤怒和激動,所有的雲都被染上火燒的色彩,成了深淺不一的火燒雲一一明眼人看它們差別不大,但雲類學家卻知道其中細微的差別。突然雲彩又和藍天結婚,雜交生下黑的、紫的、藍的、綠的白的烏的雲彩的兒子孫子……每一種色彩都懷著吞噬、統一其它色彩的野心,偏偏沒哪一派會心甘情願地投降。於是互相在叫陣前弦耀自己的色彩,都說自己是最光明而對方是最黑暗的、最醜陋的色彩。天空因為這種展示而無比絢麗。但很快又開戰。高空的風將它們從天上攆到地上。那些排山倒海的幽靈,穿著所在世紀的服飾,拿著各個朝代的兵器,在《山海經》描述的場景裏光怪陸離地交戰。後來,連史前期的人類老祖宗的幽靈也來了。他們還像猿猴,站在光秀禿的山崖上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子孫殊死拚殺,看到動情處,它們揮動長長的手臂使勁兒地拍打自己的胸脯。撕殺起來的幽靈們可不管那一套,它們呼嘯著,雷鳴電閃,劈裏啪啦,叮叮當當,淒風苦雨,怪誕的嬉笑怒罵,一再重複的鬼哭狼嚎,傷者的哀鳴和勝者的狂笑……在短暫的平靜之後又有卷土重來的勢力,於是又重新興雲布雨,重複上一場戰鬥的規律:簡單、生硬地講一講各自的哲學,話當然是毫不投機的,便再度撕殺,那時就簡單多了,用不著廢話,啃咬抓揪,躲閃騰挪,擁抱殺戮,拚死拚活,再度的陰風嗖嗖,鬼哭狼嚎,出現了孫悟空大鬧天空般的熱鬧場景,天兵天將,孫悟空和無數的小猢猻,二郎神在雲端拋下乾坤圈擊中了孫悟空的後腦勺兒,他的天狗一口咬住孫悟空的後腳脖子。孫悟空的踉頭雲也不能十萬八千裏了……最後被唐僧上了緊箍闔,用上緊箍咒……五彩雲霞終於漸趨平息……誰勝了誰就是正義。緊箍圈和緊箍咒都是如來佛看家的法寶,它們都高懸著……都在楊豔

的眼中一一閃過。她不由得抱著肩頭躲到一塊顯得粗長的石柱後麵。但什麼也沒發生。陽光。在腳下蹦跳的青蛙。打濕了腳麵的草叢中的露水。亂墳崗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馬蹄踐踏的印痕,沒有傷者和死者的肢體,也沒有勝利的隊伍在歡呼……楊豔知道自己和亂墳崗進行了一場幻覺的遊戲,意識深處的風暴終於停息了。真沒辦法,這毛病是從小就有了。孩童時被媽媽關在屋裏擺弄那個彩色噴壺的時候,她就喜歡看見什麼就拿什麼胡思亂想。紙糊的頂棚那些陰濕的印痕,糊牆紙千篇一律的圖案,老舊木器上的木紋,都是她思緒馳騁的觸發點。這個亂墳崗隨心所欲的布局,古怪的落差結構,一目便可了然的溶化與侵蝕的過程,還有這裏乖張的聲音和氣息,都讓她激情澎湃地掀起意識風暴。這裏的一切讓她的大腦和小腦又哭又笑,種種邪魔歪道的影像噴湧而出,她發現自己的思維迷了路。她要趕緊離開這個令她毛骨悚然的亂墳崗。

楊豔把采摘的那束野花放在曹慧子的墳頭,又欲哭無淚地在那兒悶頭站了一會兒,這才往校園走去。整個校園空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她正在納悶,隻見呂紅芳拿著幾張粉紅色的大字報紙和一小桶漿糊,獨自在教學樓前的宣傳欄前張貼著。

楊豔踱到宣傳欄前,看到她總是在風吹中無法將大字報貼好,便伸手幫她。兩人的目光終於對視了一下。楊豔隻是對她點了一下頭。

“去回來了?”呂紅芳問。“嗯,”她答道。“說了些什麼?”

“誰說了些什麼?”

“那張大字報呀?”

楊豔知道她們的思路滿擰。於是告訴她自己去看曹慧子的新墳。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可看的!看看這個吧!”呂紅芳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大字報上。

楊豔看那張大字報,並小聲念道:

“《宣戰!!!》——‘攻擊無產階級教育路線的歪風邪氣在近日甚囂塵上,我們不能坐視!今天……’”

“怎麼樣?”呂紅芳頗有些誌得意滿地問。“《宣戰》,”楊豔依然未置可否地讀著那題目。“校園之大,已經容不下一張課桌了!既然他們已經成立了組織,說明他們是不撞得頭破血流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那我就奉陪到底!”呂紅芳揮舞著漿糊刷子,眼裏放射著近乎狂熱的光芒。楊豔平靜地看著她,目光蘊涵著難以捕捉的內容。偌大的校園隻她們倆人。

她們沒注意到,在教學樓高髙的樓層頂端的一張窗口裏,馬老師正注視著她們小小的身影。她看到呂紅芳忽而獨自欣賞自己的大字報,忽而對楊豔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後來,楊豔像螞蟻似的移動,直到走進教學樓黑洞洞的門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