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第三次漫遊自貞元九年(公元793年,時居易二十二歲)至貞元十年(公元794年)。貞元七年(公元791年),白季庚因衢州別駕任滿,以檢校大理少卿兼襄州別駕移官襄陽。就在季庚任職襄州的第二年,他最小的兒子幼美不幸在符離患病夭亡,死時年僅九歲。對於幼美的死,全家人都非常傷心,白居易母親更是悲痛欲絕。
為了平慰母親心靈上的傷痛,白居易遂於貞元九年伴送她來到襄陽。
襄陽城始建於漢,位於漢水南岸,三麵環水,一麵傍山,地形險要,風景優美,是曆史上一座有名的城市。在襄陽,白居易遍遊了當024地名勝古跡。他來到群峰疊翠、濃蔭如蓋的隆中山衝,瞻仰了諸葛亮第三
章草堂。諸葛亮“隱以求誌”的遠大抱負、傑出的政治軍事才能和“鞠躬漫
遊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令他十分敬慕和神往。他登上“山小而險”、江南
“嶺小高也”的峴山,欣賞山上的獨特風光,追尋羊祜、王粲、龐德公、杜預、李白、杜甫、習鑿齒、釋道安等先賢的足跡,寄托自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情懷。他慕名前往鹿門山,訪問孟浩然曾隱居的鹿門寺;來到襄陽城南門外的澗南園,拜謁孟浩然故居。孟浩然是盛唐時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與王維齊名,時稱“王孟”。他的詩清淡簡樸,意境優美,生活氣息濃厚。他的遭遇坎坷,一生過著隱居和漫遊的生活,窮悴終身。白居易對孟浩然的為人和詩歌一向極為景仰,這次實地造訪,更使他對孟浩然敬佩之至,寫下了《訪襄陽懷孟浩然》詩:楚水碧岩岩,漢水碧湯湯。
秀氣結成象,孟氏之文章。
今我諷遺文,思人至其鄉。
清風無人繼,日暮空襄陽。
南望鹿門山,藹若有遺芳。
舊隱不知處,雲深樹蒼蒼。
詩中不僅頌揚了孟浩然的“文章秀氣”,更頌揚了他隱居鹿門的“清風”“遺芳”。後來白居易在詩中還多次提到孟浩然,他一生受其影響很大。
就在白居易行將把漫遊的足跡進一步擴展到襄陽周邊的州郡時,突然禍從天降。貞元十年五月二十八日,白季庚在襄陽官舍病故,白居易因而不得不終止這次漫遊。當年冬,白居易伴母又返回徐州符離,並按當時禮法在家丁憂三年。唐居喪守製,子女在為父母服喪期間,不得歡娛、赴宴、婚娶、應舉,為官者還須辭去職務,歸家守孝。這樣,由於父親的去世,不僅家裏斷絕了經濟來源,家計日漸艱025窘,白居易還不能應試,其兄幼文在此期間也不能謀求任何職務,個江
州人的出路都受到了影響。
司馬
白白居易的第四次漫遊始自貞元十四年夏。這是白居易進士及第居
易前的最後一次漫遊,也是他最刻骨銘心的一次苦旅。
這年春天,長兄白幼文謀到了出任饒州浮梁縣主簿的差使(浮梁,唐縣名,屬饒州,今江西景德鎮市浮梁縣。縣主簿為佐貳官,“專掌簿書事務之吏”,相當於現在縣裏掌管文秘事務工作的副處級負責人)。雖然官職低微,俸祿不高,但對於生活上難以為繼的白家,總算有了能勉強維持的一點依靠。
白居易服喪期早已結束(貞元十二年六月底孝期滿,同年七月服除———筆者注),由於家境困窘,白居易窮得連參加考試的費用都措辦不起,舉業又耽誤了三年。後來他在《與元九書》中說:“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試。”可以想見其當時痛苦的心情。(元稹十五歲明經及第,劉禹錫二十二歲中進士,柳宗元二十一歲中進士。白居易二十七歲才開始參加鄉試,比起他們,已晚了許多———筆者注)為了生活,為了出路,白居易遵母命到浮梁求助長兄,到溧水拜望叔父。夏初,白居易拖著有病的身體,帶著深深的憂愁,離開符離,獨自一人乘舟沿運河南下。當船經長江入鄱陽湖將至饒州時,他望著天上的一輪孤月,岸邊的蒼蒼雲樹,水中的淡淡煙波,想到自己的家事、身事,不禁百感交集,寫下了《將之饒州江浦夜泊》:明月滿深浦,愁人臥孤舟。
煩憂寢不得,夏夜長於秋。
苦乏衣食資,遠為江海遊。
光陰坐遲暮,鄉國行阻修。
身病向鄱陽,家貧寄徐州。
前事與後事,豈堪心並憂?
026憂來起長望,但見江水流。第三
章雲樹藹蒼蒼,煙波淡悠悠。
漫故園迷處所,一念堪白頭。遊江
南幾乎在白居易前往浮梁的同時,弟弟行簡伴護母親遷家洛陽,寄居在一個族親的宅第中。
在浮梁,白居易住在長兄幼文任所,一方麵調養身體,一方麵繼續讀書,準備應試。為了調整白居易的心緒,幼文暇餘時還經常帶他到縣城周圍走一走,讓他了解這裏的風物風情。浮梁縣原叫新昌縣,地處現江西省的東北部,是一個山區縣。由於流經該縣的昌江水源豐沛,溪流縱橫,易於泛濫,群眾多伐木為排,浮江而下,縣城也常遭水淹。唐天寶元年(公元742年),玄宗下詔,將新昌更名浮梁。“浮梁”二字,很形象地概括了該縣水多木多的特征。有趣的是,被譽為世界瓷都的景德鎮(東晉時稱新平鎮、昌南鎮,至宋真宗時改現名)從唐代至清代,僅僅是浮梁縣管轄下的一個鄉鎮,而現在,浮梁倒成了景德鎮市管轄下的一個縣。唐代浮梁是當時中國主要的產茶區和茶葉集散地之一,“每歲出茶七百萬馱,稅十五餘萬貫”,茶稅為全國的八分之三。後來白居易在名篇《琵琶行》中有“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等佳句,無疑得益於他在浮梁這段時間的生活積澱。
秋天,白居易在長兄幼文的陪伴下到溧水縣拜望叔父白季康。
此行的目的,主要是想通過叔父引介使白居易到宣州參加鄉試。何謂“鄉試”?唐代參加科舉考試的考生,大體上有兩個來源:一是出自學館的學生(亦稱“生徒”),他們分別在國子監的太學、四門學及地方州縣的學校讀書,經學館考試合格後直接推薦到尚書省禮部應考;二是出自州縣的自學成才者,他們經本州本府考試合格後由主官推薦到禮部,即“鄉貢”。後者參加州府檢定資格的考試稱“鄉試”。
鄉試是科舉考試的第一階段,即資格考試,合格後才有可能參加中央禮部主持的全國考試———“省試”。
027白居易為什麼要到宣州應鄉試?這是因為:首先,讀書人在地方江
州鄉試中能否考試合格並受到推薦舉送,與州府長官有很大關係。父司
馬白親白季庚去世已多年,白居易在徐州、衢州、襄州無鼎力之人,叔父居
易季康現正在任上,溧水又屬宣州管轄,能出麵幫助;其次,浮梁屬饒州,饒州與宣州同屬宣歙觀察使(觀察使,或稱觀察處置使,唐官名,相當於現在省行政主官)治下,治所在宣州。唐各州鄉試後所貢進士須以“道”(行政區劃單位,相當於現在的省)為單位統一向朝廷解送。饒州相對於宣州而言是支郡,在鄉貢人數上受其上屬宣歙觀察使控製,宣歙觀察使還兼任宣州刺史,故而在宣州應試比在饒州有利;再次,唐代科舉雖亦稱鄉貢,但讀書人應試不限本鄉本土,這與前代察舉完全據鄉裏推選、宋以後科舉嚴格按籍貫貢士有很大不同。
白季康的父親白鏻,曾任揚州錄事參軍,和白季庚的父親白鍠是同胞兄弟。因此,白鏻為居易的叔祖父,白季康為居易的堂叔,兩家關係密切。加之白季康“為人溫恭信厚,為官貞白嚴重。友於兄弟,慈於子侄,鄉黨推其行,交遊讓其才。自尉下邽,至宰溧水,皆以潔廉通濟,見知於郡守,流譽於朋寮”(白居易《唐故溧水縣令太原白府君墓誌銘並序》),居易對他非常敬重,也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白季康原來就了解居易的操行和才氣,現在聽了兩兄弟的訴求,對堂侄家的遭遇很是同情,對居易所托非常地熱心和重視。在他的親自引介下,白居易來到宣州(溧水縣與宣州州治所在地宣城相距一百四十華裏),拜見了宣歙觀察使崔衍。崔洐認真閱過白居易呈送的詩文作品,其中包括《賦得古原草送別》和《王昭君二首》等在社會上已廣為流傳的佳作,很賞識其才華,又見其有白季康引介,當即同意居易在宣州參加鄉試。白居易講自己“二十七方從鄉試”,是指他到二十七歲才開始從事鄉試活動,實際應試則是二十八歲時在宣州的州試。
028拜謁崔衍後,白居易辭別叔父白季康,又回到浮梁讀書,打算在第三
章浮梁備考,直到來年秋赴宣州試。他決心要邁好這踏上仕途的第一漫
遊步———鄉試。江南
但命運好像有意與白居易作對:第二年(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春天,白母由於家貧且白居易長期漂泊在外,“晝夜念之”,原來常犯的“心疾”(即“癔病”,現代西醫稱之為歇斯底裏症,是一種較嚴重的反應性抑鬱性精神病)又一次複發,且“病益甚”,“公(指白居易)隨計宣州,母因憂憤發狂,以葦刀自剄,人救之得免。”(高彥休《唐闕史》)得到這個消息,白居易傷痛至極,立即告別長兄幼文,北歸洛陽探母。幼文從自己微薄的俸祿中取出相當一部分給居易,還買了浮梁產的穀米,雇小船載之,讓其帶回家奉養母親。一路上,白居易或船或車,“出郊野兮愁予,夫何道路之茫茫!茫茫兮二千五百,自鄱陽而歸洛陽。朝濟乎大江,暮登乎高崗。山險巇路屈曲,甚孟門與太行。楓林鬱其百尋,涵瘴煙之蒼蒼。其中闃其無人,唯鷓鴣之飛翔。水有含沙之毒蟲,山有當路之虎狼。”(白居易《傷遠行賦》)千裏跋涉,山高水遠。風雲險惡,艱辛備嚐。白居易心中掛念臥病在床的母親,“況太夫人抱疾而在堂。自我行役,諒夙夜而憂傷。惟母念子之心,心可測而可量。雖割慈而不言,終鬱結乎中腸”。雖然也曾囑弟弟行簡好生侍護,但自己終究放心不下,“投山館以寓宿,夜綿綿而未央。獨展轉而不寐,候東方之晨光。雖則驅征車而遵歸路,猶自流鄉淚之浪浪”。孝母之心,感人肺腑;一路悲情,催人淚下。
關於這次回歸的路線及行程,《傷遠行賦》說:“茫茫兮二千五百,從鄱陽而歸洛陽。”即從浮梁縣出發,經昌江至鄱陽縣,再由鄱江入鄱陽湖。由於長兄幼文“命予負米而還鄉”,而白居易乃一介書生,身體又不太好,且北上路途遙遠,隻能走水路為主。於是他另改雇小船載米,經長江轉靠揚州,再由揚州走大運河到東都洛陽。當時鄱陽029縣是饒州州治所在地,《舊唐書·地理誌》講:“饒州……至東都二千江
州從浮梁縣至鄱陽縣有一百多華裏,兩段路程相加恰司四百一十三裏。”馬
白好是“二千五百”這個數字。因此,白賦中“茫茫兮二千五百”的說法居
易並非隨意編造的“詩化”語言。
白居易的江南漫遊,前後共十三年。長時間的漂泊遭際,雖然艱苦,但卻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擴大了他的視野,提高了他的藝術修養,加強了他對時代矛盾和民生疾苦的認識,激勵了他躋身仕途、參與國事、建立功業的心誌,奠定了他以後在政治和詩歌創作上關懷人民疾苦的思想基礎。
030第四章初試鋒芒回到洛陽家中,白居易即向母親問安,並將自己遵命向長兄求助、請叔父引介的經過一一稟報。本來,白母得到居易平安回歸的消息,病情就已緩解了許多,現在又聽說聯係宣州應鄉試的事也進行得比較順利,心中的鬱悶便隨之舒散。
前麵已述,白母患的“心疾”,是一種精神病,這種病多數由精神受重大刺激引起,會隨各種誘因發病、加劇,也會在旁人開導下緩解,有明顯的情感色彩,具反複發作的特點。白母八歲喪父,且無兄弟姐妹,獨身隨寡母寄居外祖母家,心中備受壓抑;十五歲依家長之命嫁與長自己二十六歲的舅舅季庚(季庚前室子幼文年齡比她還大),這種為唐律所不容、與人以口實的甥舅婚姻,她雖默然承受,但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是季庚的繼室,由於年齡等方麵的差異,婚後家庭生活並不算幸福和諧,她隻是按照封建宗法禮教的要求盡一個妻子的義務和責任。可能是因婚姻不幸而尋求精神補償的緣故,她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然而最小的兒子幼美九歲不幸夭亡,居易、行簡兄弟雖出類拔萃,不負己望,但因“家貧多故”,居易遲至“二十七方從鄉試”。白母平素非常好勝,這對於望子成龍心切的她,無疑是沉重的一擊;她四十歲時丈夫去世,家境艱窘,不得不命親生兒子居易、行簡“常索米丐衣於鄰郡邑”(高彥休《唐闕史》),031指靠前室子幼文“分微祿以歸養”(白居易《傷遠行賦》),家庭生計上江
州的壓力又讓她日夜焦慮、煩躁不安;再加上由於戰亂等原因,白家從司
馬白新鄭遷到徐州符離,從符離遷到襄陽,而後又折回符離,再轉到洛居
易陽,這種流離轉徙、居無定所的生活使她對未來幾乎失去了信心和希望。所有這些,都可能是白母心疾發作的誘因。
秋初,白居易見母親的身體已康複,宣州州試又將在本季舉行,他決定提前動身,以便為考試做一些適應性準備。安頓好母親和弟弟後,白居易即從洛陽動身,經汝州(今河南臨汝縣)至襄陽,循漢水到鄂州(今湖北武漢市武昌),沿長江達江州,再往東奔往宣州。
宣州位於黃山和長江下遊平原的結合部,治所在宣城縣(今安徽宣城市宣州區),山川明麗,曆來被奉為上州名郡。白居易寓居宣城讀書應考之餘,和以往一樣,很注意了解當地的人文風物,察訪民俗民情。城北郊十華裏處有一座敬亭山,千岩萬壑,林木參天,響泉淙鳴,雲煙霧靄。雖然有如此佳境,但此處原來知名度並不大。南齊著名山水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後不久,即登臨此山,揮筆作《遊敬亭山》等遊山詩。敬亭山因之而聞名,來遊者相繼不絕,“高人逸士所必仰止而快登也”。謝朓還在自己的郡衙之北築構一室,作為他的理事和生活之所。因其位居城內最高處,他自命曰“高齋”,置身其內,既可遠眺山川,又可俯瞰江城。郡事之隙,他常欣然命筆,放懷吟賦,作有《高齋視事》、《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後齋回望》等詩篇。初唐時,人們在“高齋”舊址上建起了一座“謝公樓”,追懷謝朓。
李白非常推崇謝朓和他的宣城山水詩,為了尋覓謝朓的創作意境,體驗謝朓的創作心情,這位雄視古今、目空一切的一代詩豪曾七次到宣城,真可謂“一生低首謝宣城”(“謝宣城”,即謝,因其曾為宣城太守,故稱———筆者注)。白居易追蹤謝、李遺跡,認真品味他們寄意宣州的山水詩,深慕其感覺之敏銳,觀察之細微,詩思之超妙。
032白居易還深入紫毫筆、紅線毯的生產現場,觀察當時宣州這兩種貢第四
章品的製作過程。正是由於有了在宣州的這段所見所聞所感,他後來初
試才得以創作出以宣州貢品為題材的膾炙人口的新樂府詩《紫毫筆》、鋒芒
《紅線毯》。
盼望已久的鄉試終於到來了!主持考試的是宣歙觀察使崔衍,考試內容是一詩一賦。詩題為《窗中列遠岫詩》,規定“以平聲為韻”。
“窗中列遠岫”是謝朓《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詩中的一句,謝詩全文為:結構何迢遰,曠望極高深。
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林。
日出眾鳥散,山暝孤猿吟。
已有池上酌,複此風中琴。
非君美無度,孰為勞寸心。
惠而能好我,問以瑤華音。
若遺金門步,見就玉山岑。
詩中描繪在郡齋(即“高齋”)中閑望到的宣城周圍景物,隨筆點染,平靜幽恬,如同一幅平遠的山水畫小品,發出清逸之氣。以謝朓“窗中列遠岫”句命題作詩,應該說難度是相當大的。由於白居易“苦學力文”,“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白居易《與元九書》),詩賦已有相當功力,再加上他在宣城親身體驗了郡齋和謝朓山水詩的意境,很快寫出了緊扣題意的應試詩:天靜秋山好,窗開曉翠通。
遙憐峰窈窕,不隔竹朦朧。
萬點當虛室,千重疊遠空。
列簷攢秀氣,緣隙助清風。
碧愛新晴後,明宜反照中。
033宣城郡齋在,望與古時同。
江州這首詩首聯破題,尾聯點題,中間四聯圍繞一個“遠”字,具體描司
馬朓白繪從窗中望遠岫之景,使宣城的謝樓和秋色之美躍然紙上。這首居
易詩對仗工整,音韻和諧,格調清新。
賦題為《射中正鵠賦》,要求“以‘諸侯立誡眾士知訓’為韻,任不依次為韻,限三百五十字以上成”。唐科舉的試賦為律賦,它最大的特點是題目之下加以限韻,屬有韻之文。律賦還規定字數,要求對偶精巧,用典確切,論旨一貫,是一種極難創作的文體。
白居易圍繞弓矢中鵠的題旨,依八字韻腳的順序依次寫作,從“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弓箭的作用是“射中正鵠”寫起,層層剖析,巧托諷喻,最後歸結到“則知善射者,在乎合禮合樂,不必乎飲羽;在乎和容和誌,不必乎主皮。夫如是,則射之禮,射之義,雖百世而可知”,引申出心正合禮的修身與取士標準。全篇共四百三十九字,馳騁才情,不拘定式,是一篇很有創意的賦作,完全合乎試題要求。
宣歙觀察使崔衍是一個非常愛才惜才的人,也是一個很善於發現人才的人。《舊唐書》講他“其所擇從事,多得名流。時有位者待賓僚率輕傲,衍獨加禮敬,幕中之士,後多顯達”。意思是講崔選擇幕僚,唯才是舉,獨具慧眼。凡是他看中的有真才實學的人,雖知名而未出仕的人,都聘為自己的屬下。當時有的在位者對這些人態度傲慢,很瞧不起,唯崔衍與眾不同,給他們以很高的禮遇,特別的關懷。
在崔衍的熏陶和影響下,這些人成長進步很快,大都在官場上有很高的地位和名聲。而崔衍自己也由於勤政廉政,“有惠在民”,“為百姓所懷”,於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詔加工部尚書。
事實證明,白居易選擇在宣州應試這步棋是完全正確的。崔衍看過考官呈上來的白居易試卷,驚喜地發現他詩文的筆力遠遠高於其他舉子,於是決定選拔其為宣州鄉貢進士,推薦來年春天去長安034應進士試。這裏,我們不妨假設一下:倘若崔衍是一個平庸之輩,他第四
章能辨識出居易的慧知和才氣麼?倘若崔衍是一個以權謀私、貪贓納初
試賄之徒,宣州榜上公布的會是白居易被錄取的名字麼?倘若白居易鋒芒
不是在宣州應試,也不是崔衍這樣的官員主試,那他有可能在此次鄉試中拔取頭籌麼?倘若白居易自身沒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即或白季康、白幼文有天大的麵子,下再大的氣力,崔衍會接受這個客籍舉子,並將其選拔推薦麼?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從“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到“二十七方從鄉試”,白居易苦心孤詣,磨礪以須十多年。盡管他深信自己的實力,但在當時考場、官場徇私舞弊和請托之風盛行的背景下,他不能不把問題想得更複雜一些,以防萬一。因為不論從偏大的年齡、艱窘的家境還是實現政治抱負的強烈願望,他都不能輸掉這場鄉試,也輸不起這場鄉試!
蒼天不負有心人。二十八歲的白居易一舉通過了鄉試,以優異成績初次顯露了自己文賦上的鋒芒,也以沉穩應對考場、官場可能遇到的各種風險顯示了自己的政治智慧和才識。他終於邁開了走向仕途的第一步!
這次宣州鄉試,一並被選為應貢進士的還有一個人,名叫侯權。
白居易講:“當宣城別時,才文誌氣,我爾不相下。”(白居易《送侯權秀才序》)可見此人很有才氣,也很有抱負。但侯權在第二年長安的禮部省試中落第,榜上無名,以後多次應考竟屢試不第。二十三年後(即長慶元年,公元821年,時居易五十歲),侯權仍是一介布衣,躑躅長安街頭,而此時白居易已先後任忠州、杭州、蘇州三州刺史,由尚書司門員外郎升為尚書主客郎中、知製誥。侯權聞訊後登門慶賀,並訴說自己在長安求仕無門、冷落蕭條的遭遇。白居易很是同情,安慰說:“嗟乎侯生!命實為之,謂之何哉?”(白居易《送侯秀才序》)臨035別時,侯權不勝悲戚與傷感,講自己像這樣長期困頓於長安、垂死仕江
州途不是辦法,打算最近往東拜望那裏的一些諸侯王,謀個差使,以解司
馬白決生計,但又擔心他們不了解自己,可能遭到冷遇,乞望白居易能幫居
易忙寫幾句話引薦一下。侯權言語間顯得有些卑微。白居易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慨然命筆,寫下了《送侯權秀才序》,恰到好處地將他推薦了一番。以當時白居易的地位和名氣,這封推薦信應該起到了作用。至於侯權後來的命運,由於沒有別的文字資料,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位侯秀才在默默無聞中了卻了自己的一生。
在宣城,白居易還認識了一個日後與他生活有關,且在“牛李黨爭”中十分活躍的重要人物———楊虞卿。楊虞卿的父親很有學問,明經及第,官至殿中侍禦史、國子祭酒。楊虞卿在這次宣城鄉試中沒有考好,故不能作為鄉貢進士赴長安。直到十一年後(即元和五年,公元810年)他才進士及第。由於白居易與楊虞卿交誼頗深,後來又結識了其兄楊汝士,且二人很快成為好友。元和三年夏,白居易娶楊汝士妹妹為妻。元和四年楊汝士進士及第,後官至刑部尚書,此為後話。
宣州鄉試結束後,白居易立即啟程返回洛陽,向母親報告喜訊。
同時,他積極投入來年春應進士試的各項準備,以迎接新的、更高層次的激烈競爭。
036第五章三登科第白居易從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到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的六七年中,在進士科、拔萃科和製科的三場重大考試中,每試都一舉中第,金榜題名,分別取得進士及第、吏部錄取和製舉得中的驕人成績,實現了當時文士中許多佼佼者畢生都難以如願的夢想。後來他曾不無自負地講自己是“十年之內,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跡升清貴”(白居易《與元九書》)。
一、進士及第唐代科舉起初設置有秀才、明經、明法、明字、明算、俊士、進士等二十餘科,以分科考試、分科取士而選拔官吏,後遂以明經、進士兩科並重。這兩科之中,又以進士科最為重要。從考試內容看,進士科除了要考明經科所試的帖經、經義外,還要加試時務策和詩賦,故難度要比明經高出一籌。從錄取人數看,明經科的登第率為十分之一二,差不多每十人中就可取中一人,每年及第者一般都有一二百人,而進士科登第率為百分之一二,有時甚至不到百分之一。全國每年應試者至少千人,多則三四千人,及第者一般僅十多人,最高年份也不過三四十人。所以當時人們稱“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意思是說三十歲考取明經已嫌太晚,五十歲能進士及第還算年輕,可見037其難易的程度。再從及第後的出路看,明經科出身一般終身隻能做江
州一些縣令、郡佐之類的官吏,沒有特殊的政績或背景很難再得到升司
馬白遷。而進士科出身,在試以政事後,進升很快。中唐以後及第進士大居
易量進入中高級官僚行列,宰相差不多都是進士出身。這樣,進士科就成為當時科舉中出路最好、最受重視的科目,成了舉子們角逐的中心。也正因為如此,進士試的競爭就異常激烈。
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十月下旬,宣州鄉試後不久的白居易從洛陽來到京師長安,和所有的舉子一樣辦理進士試的報名手續,參加試前儀式等相關活動。這是白居易第一次到長安。
一到京都,白居易耳聞目睹,立即感受到試前的競爭已經激烈展開:當時科舉考試實行不糊名製(即試卷上考生姓名公開,不糊名評閱),主試官除了評閱試卷外,還會參考舉子們平日的詩文和聲譽,同時注重聽取名公巨卿對舉子的評議,接納社會上、朝廷中有名望者的推薦。一些高官貴要、豪門大族便利用這種規則,一方麵憑借其所掌握的權勢,通過各種社會關係互相勾結,保護自己的子弟榜上有名,進入仕途。另一方麵,他們又千方百計阻止像白居易這樣政治上缺乏依靠、經濟上較為清貧的地主階級文人進入這道大門。在這樣的背景下,主試官“亦有脅於權勢,或撓於親故,或累於子弟”(洪邁《容齋隨筆》),往往做出不公正的錄取評判。
雖然離考期還有兩三個月,但彙集在長安城的舉子們就已緊張地忙碌起來,他們中的許多人不是把主要精力放在溫習功課上,而是被迫到處找靠山,交貴勢,倚親戚,奔走請托,有的還搞交際酬宴,互結朋黨,甚至納財行賄。白居易清醒地認識到,在這場激烈的競爭中,實力的競爭已是第二位的,爭取權貴或名流的推薦倒成了至關重要。他原本對自己實力的自信不由變得疑懼起來。轉眼間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十五,長安街元宵夜火樹銀花,車水馬龍,萬人空巷,觀038燈遊樂。白居易由於在長安城舉目無親,對即將麵臨的進士試能否第五
章得中憂心忡忡,根本沒有心緒去觀賞。他獨自一人在客棧裏撐著有三
登病的身子,提筆寫下了一首絕句,記述當時的孤獨和煩憂:科第
長安正月十五日喧喧車騎帝王州,羈病無心逐勝遊。
明月春風三五夜,萬人行樂一人愁。
幾天後,他又寫了《長安早春旅懷》詩,進一步訴說自己年紀老大一事無成的傷感和深恐落第的愁懷:軒車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卷簾愁,日暮青山望鄉泣。
風吹新綠草芽坼,雨灑青黃柳條濕。
此生知負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為了增加自己這次及第的希望,二十九歲的白居易決定和眾多舉子一樣,向社會顯貴投獻“行卷”。
什麼叫“行卷”?“所謂行卷,就是應試舉子將自己的文學創作加以編輯,寫成卷軸,在考試以前送呈當時在社會上、政治上和文壇上有地位的人,請求他們向主司即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禮部,相當於現在國家教育部。禮部侍郎,相當於現在教育部常務副部長,階正四品下———筆者注)推薦,從而增加自己及第希望的一種手段。”(程千帆語,轉引自傅璿琮《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行卷包括兩項內容:一是一封書信,陳述自己為何要向對方行卷,再對自己的生平尤其是學識文章作一簡介;二是呈上自己選送的詩文,以便得到對方的賞識,進而向主考官推薦。(唐代舉子自己不能私下向主考官直接投獻“行卷”,必須通過顯人推薦———筆者注)用現在的話說,“行卷”就是“包裝”自己,“推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