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黃和阿黑激動地圍繞在我的雙腿旁邊,跳躍撒歡,令我一時挪不動腳步。我不得不連下抖了兩個狠腳,把兩條爭寵耍鬧的狗踢到一邊,才騰出身手把兩扇門複又關上。
老天爺還在下毛毛雨。這個老天像是被誰捅了幾個口子,竟如此沒完沒了地下,不大不小地下,到現在已經下有個把月了。這場罕見的牛毛雨,把雲貴高原南麓的山嶺河穀都澆得一遍濕漉漉的。傍在紅河邊上的牛軛寨,人們更是被濃重的雨霧罩得都快要憋死了。
我將手電筒的光束射向天空,看到白白的雨絲密密麻麻地從天而降,白朦朦的很像鄰居堂嫂的奶汁,我心頭不由地既緊張又興奮。你不曉得,這樣的天氣對於我今夜的行動是再好不過了。這時候,寨上所有的人都睡得跟死豬一樣,隻有狗們蜷縮在角落裏打盹了。真是天助我也。
當我背起蛇皮袋一頭紮進細雨中時,阿黃和阿黑本想隨後護送一下,可一踏入泥水裏便又觸了電似地彈跳回去。它們並排站在屋簷下,假裝低聲嗷嗷地低吟幾聲,做出一副愛莫能助樣子,目送我拐出了屋角,踏上村巷。
關於這場雨,開始時我還比較在意祖父每天的嘮叨,但後來我就完全淡漠了。像我祖父這樣的老家夥是不怎麼喜歡下雨的,因為沒有太陽的溫暖,他早早地就縮在火塘邊生火取暖了。沒有陽光的日子很容易讓人煩躁,祖父每天都起得很早,天剛蒙蒙亮就起來了。每天早晨,祖父首先幹的事情,就是站在屋簷下大聲地罵老天爺,他罵完風雨又罵太陽月亮,罵的語言和憤怒的程度就跟罵仇人一樣。祖父說有三十多年沒見下這麼長時間的雨了。他憂慮地說,秋天下這麼多雨水到了冬春準會大旱,田地就沒法撒種插秧,種不了東西就要挨餓。我是不太在意天氣的,每天照常出門到處轉悠,風雨無阻。
我熟悉牛軛寨的每一條巷子,甚至是每一步路。但是因為泥濘濕滑,我的腳步還是深一腳淺一腳的,而且每走一步就會發出類似剝樹皮般哢吧咋吧地響,在靜謐的夜裏顯得非常刺耳。腳步聲招惹來了一些狗叫,狗們裝模作樣地對著我這邊亂吠幾聲。不過我大體上曉得哪家哪條狗晚上睡覺的位置,便用手電筒往那個地方照過去,那狗的一雙綠眼就悻悻地避開去,聲音也悶了。若是我不著雨衣,不穿水鞋,不背蛇皮袋,就這麼在寨上走,平時再凶狠的狗單憑我的腳步聲它也不敢再對我亂吠。要是我吹上兩聲口哨,那狗便轉而對我獻媚示好了。在我眼裏,我覺得寨上的狗比寨上的人更熟識,更容易相處。這種雨夜,要是沒有狗牛軛寨就跟死了一樣。
正如我所料,除了那些毛躁的狗外,被雨幕遮蓋下的牛軛寨一個鬼影也沒見。在這樣漆黑的雨夜裏,在忽明忽暗的手電光映襯下,我的影子就像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幽靈。這個幽靈在狗們的目送之下,幽幽地移出了寨子。
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寨子東頭的殺牛坪。這裏集中了牛軛寨所有的牛棚。在牛丁興旺的年代,牛軛寨曾經有過數百頭的水牛,幾乎每家每戶都養有好幾頭。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有屬於自己的牛棚。現在寨上的水牛所剩無幾,但也還有不下二三十個牛棚,圈有大大小小不到一百頭的水牛,這其中就包括我們家那頭名叫岔角的水牛王。
殺牛坪距離寨子大約隻有一公裏路,背靠一處半月形的大石山窩,前麵是我們牛軛寨幾百口人靠望吃飽肚子的三百多畝田地,再往前就是奔流不息的紅河。
殺牛坪這個地方,其實是這一帶紅河沿岸難得一見的風水寶地,原本是住人的,以前的牛軛寨就在這裏。說是風水寶地,主要是那個石山窩中央的小半山腰上有一個洞,洞不大,卻很深,常有一股小腿般粗的泉水流出,一年四季從不枯竭。這樣一個好地方,後來居然住不得了,變成凶地了,究竟什麼原因,現在寨上的人們都不太曉得。如今寨上最老的花婆婆說,自從她從雲南嫁到牛軛寨這個地方,人們就已經不住殺牛坪了。不過每年的端午節,人們還會在這裏殺牛。
現在的殺牛坪,除了二三十個牛棚和圈著的幾十頭牛之外,還住有一個人,他就是我的養弟啞巴阿五。年輕的啞巴阿五是殺牛坪唯一的人類,也是寨上的專職放牛員,因而被我的父親戲稱為牛司令。雖說啞巴阿五不大曉得司令是什麼官銜,不過他曉得和當兵有關,所以他非常樂意接受這個稱謂。每當有人叫他牛司令時,他總是得意地翹起一個大拇指,然後又伸出食指變成手槍的樣子,朝有牛或者狗的地方射擊,嘴上還砰砰地亂叫。要是有人叫他啞巴,他就朝那人吐出一塊灰舌頭,接著還會補上一個猥褻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