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現在是三更半夜,天又下雨,但以防萬一,我在出了村道之後便把手電筒熄滅了。我腳下的泥水路已經變成了沙石路,不過這路並不算得上是一條真正的公路,隻能算是一條鄉村大路。隻不過是在路上鋪了一些從河邊撈上來的砂石,砍彎降坡,讓幾噸重的卡車能開到寨口,那些拖拉機和牛馬車之類的車輛可以直達寨子。我腳下的這條大路從寨口開始,繞過殺牛坪坡腳,爬上一截小坡,與鎮上通往雲貴的柏油省道公路彙合後,順著油路往河上能到雲南貴州,往河下走八公裏就是縣城所在地八達鎮。
我人還在路上,殺牛坪牛棚裏的牛們就已經聽到腳步聲了。幾乎所有的牛都被驚醒了,它們昂起頭顱支耳細聽。一些好事的小牛犢還慌張地站了起來,警惕地朝這邊張望,試圖能在黑暗中看個究竟。可是野地裏一片混沌,它們什麼也看不見。
此時此刻,牛王岔角也聽到了我的腳步聲,隻不過它懶得理睬罷了。它依然故我地趴在牛欄的一角,微眯著雙眼,嘴裏在緩緩地反芻。它嘴裏的稻草杆是啞巴特別供應給它的。因為下雨,啞巴每天很晚才將牛群趕到田野裏,卻又早早地把它們趕回來了。進入秋天,草枯葉黃,這麼短暫的時光,岔角是沒法填飽肚子的。啞巴曉得它的胃口,不時給它開點小灶,從床底抽一小把幹稻草,撒上一泡尿就拿過來喂它。牛王岔角不睜開眼睛也曉得,這時的動靜不是啞巴主人弄出來的,啞巴的腳步聲輕得像貓一樣。
我不打開手電,放輕腳步沿著牛棚上邊的公路往啞巴住的小土房走去。我踩在那些熟悉的墊腳石上,直達那扇有許多縫隙的木門,將耳朵貼近一個豁口,探聽裏頭啞巴的動靜。
毫無疑問,啞巴阿五也中了我的酒計,正睡得死沉呢。晚飯之前也得到了我的一份厚禮,我從鎮上也給他捎回來了半隻熟豬蹄和兩瓶啤酒。當我拎著東西進入小屋時,一股誘人的腥香撲鼻而來,他正蹲在火塘旁邊打理鍋裏的燉品。他抬頭看見我手裏拎著啤酒,連忙哇哇地大叫著把啤酒奪過去,臉上綻出驚喜之色。
啞巴阿五打著手勢告訴我,又有一頭母牛生崽了,鍋裏頭燉的正是母牛留下的胎盤,很新鮮的,他正愁沒有酒呢。
啞巴阿五吃牛胎盤的愛好,是我祖父黃金寶傳給他的。祖父說牛胎盤是好貨,吃了不僅可以大補,還可以解饞。我和啞巴還很小的時候,就曉得祖父吃牛胎盤了。起初我們並不曉得,我們好不容易吃到的肉食竟然就是小牛犢在母牛肚子裏穿的衣服。我們吃這種東西時,隻感覺到這種肉燉的湯有些腥味,肉吃起來有點滑韌,不過還是很可口的。後來,我終於看見祖父是如何料理胎盤的,他先是把剛出生的新鮮牛胎盤揀起來,拿到紅河邊,用芭蕉葉耐心地搓洗幹淨。然後帶回家來,像裁布一樣將胎衣一塊一塊地剪放進鍋裏,再配上黃豆火薑草果八角桂葉陳皮米酒之類的香料,燉上兩三個時辰,一鍋香噴噴的肉湯就熬成了。在我們牛軛寨,母牛生崽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啞巴阿五是寨上的專職放牛員,他可以利用職務之便,很容易就能揀到新鮮的牛胎盤。尤其是到了秋冬季節,是母牛生產的高峰期,三幾天就會有小牛崽降生。胎盤一時吃不完,他竟無師自通地把那些來不及吃掉的牛胎盤加工成幹胎盤片子,掛在火塘上,活像一張張幹樹皮。
現在,熟睡的啞巴阿五並不曉得我站在他小屋門口,他正在做一個噩夢。夢境裏,在牛王岔角的帶領下,牛群迅速地離開了山坡草地,衝進已經展穗揚花的稻田裏大吃大嚼。他跟在牛群後邊,急得手舞足蹈,哇哇大叫,可是沒一頭牛搭理他。任他怎麼趕怎麼打,岔角還是自顧自低頭猛吃。牛們吃鼓了肚皮之後,又跟在岔角後後跳下紅河,一頭接一頭地衝入褚紅色的急流中。
我聽到啞巴夢中的幾聲哀叫,曉得他正夢得正酣,心裏便踏實了不少。我順手把掛在屋簷下的一張塑料薄膜取下來,撕成兩塊,將兩隻水鞋裹住,又用稻草絞成繩子將薄膜綁紮結實。我曉得,這張薄膜是啞巴用來遮雨的,但我不想在牛棚四周留下鞋印,讓人們一看就曉得是我留下的鞋印。
我怪異的腳步聲終於引起了牛王岔角的警覺。它停止了反芻,睜開了雙眼,看見一個黑影正從小屋向這邊移來。不過它曉得,這不是啞巴主人的身影,也不是啞巴主人的腳步聲。當黑影在岔角的牛欄門口處停下來時,它嗅到了一種久違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