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3.我是一個盜牛賊
我把蛇皮袋擱到一邊,順手摸索到一塊石頭,輕手輕腳地敲鬆門欄上方的楔子,逐一將三根門條抽開,放到一旁。然後把包住頭部的雨衣帽擼了下來,露出頭臉,低聲喚道,岔角,岔角,我是牛蛋呀。我來看你了!
這時候,牛王岔角終於認出我了,它粗重地噴出一聲鼻息,算是向我打了招呼。
然而,岔角並不像往常那樣立馬站起來迎接我。也許它還納悶,這個久違的小主人在這樣的夜裏會來幹什麼。它依然俯臥在牛棚的一角,漠然地在黑暗中觀察動靜。
岔角,快點起來吧!我鑽進牛欄,低聲而親切地呼喚說。岔角兄弟,你這個懶鬼,快點起來,我們還要趕路呢。曉得吧,我要帶你去縣城看白白的高樓哩!
我把手電筒咬在嘴裏,從褲腰裏解下一根尼龍繩,摸索過去,俯身在岔角的跟前。憑借岔角粗重的鼻息,我很快就觸摸到它的鼻繩,迅速把尼龍繩拴綁在鼻繩上。
這個討厭的小主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牽它的鼻繩呢?這的確使牛王岔角感到納悶。自從上一次被小主人拉去為香桃家踩磚泥到現在,岔角就沒有再這樣靠近過他。有時候,岔角隻是遠遠地看見小主人騎著單車在大路上經過,急匆匆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倒是獨眼主人不時還過來看望它一下,或給它的傷口上放藥,或喂它一把好吃的草料。四月八牛王節,獨眼主人除了喂它一頓好吃的黃豆米粥,還帶它到紅河裏去洗澡,清除身上的蟲虱。岔角記得,它還有個更老的主人,那個佝著腰走路的老主人已經有好長時間沒來看望它了。在岔角還年輕時,它的老主人總喜歡捕捉山坡上那些烏黑透亮的小四腳蛇來喂它,然後掏出尿管把尿湯射入它的嘴裏。老主人的尿湯雖說有股特別難聞的膻味,但也有一種它愛吃的鹽鹹味。
現在,小主人綁好了尼龍繩,便毛手毛腳地順手往上一拽。這一拽牽扯到了套在岔角鼻尖上的鼻繩,一種久違的疼痛感頓時襲上了它的整個頭部,如電擊般迅速地傳遍了它全身。岔角來不及發脾氣,隻好身不由己地撐起沉重的身軀,乖乖地站了起來。
我近似粗暴的動作引起了岔角的不滿,要是在早些年,它早就發作了。要不是它的主人,這時候它準會一頭朝我撞來,用尖利的岔角刺破我的肚皮,把我的腸子給挑了出來。可是現在,岔角已經不是以前的岔角了,那時候的它年輕氣盛,力大無比。更何況,它已經很久沒有幹活了,久疏活路又亂發脾氣可不是一個牛王的德性。
牛王岔角來不及磨蹭一下,就被我牽到牛欄門口。不管鼻繩拉得很緊,也不管鼻子被扯得多疼痛,它還是按照老習慣將粗碩的尾巴伸到半空,然後迅速從體內擠排出稀巴爛的牛糞,叭嗒叭嗒地落到地上,發出溫熱的草腐氣息。接著,肚皮下麵的尿管也忍不住噴嘴微張,一股憋久了的臊臭的液體便噴薄而出,發出刺耳的嘩嘩聲。聽到這邊有動靜,旁邊牛欄的牛們立刻引起了一陣騷動,都紛紛朝這邊伸頭探腦,有幾頭小牛還發出幾聲驚恐的叫喚。
我生怕動靜越來越大,會驚醒睡夢中的啞巴阿五,急忙猛拽了一下牛繩,疼得牛王岔角噢地叫出了聲。聽到岔角的叫聲,別的牛也跟著噢兒噢兒地呼喚起來。
牛們似乎已經曉得,厄運終於要降臨到它們尊敬的牛王身上了。按照以往的經驗,發生這種事情往往也是在半夜三更黑燈瞎火的時段,甚至是在雷雨交加的夜裏。在這樣的黑夜裏,某一頭牛被牽出牛欄之後,便不會再回到它們中間。有時候是一兩頭,有時候是三幾頭,而且幾乎都是被人硬生生地從欄裏牽走的。那些人都是偷偷摸摸地來,賊頭賊腦地離開。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講話都跟蚊子叫的一樣小聲小氣。如今,這樣的厄運竟然又落到岔角身上了,岔角是它們的頭牛,就像人類的寨老一樣,它們隻得眼巴巴地看著頭領被牽走了。不過令牛們納悶的是,今天的頭牛岔角似是中了什麼邪一樣,竟然一點反抗也沒有,乖乖地就被牽出了欄,而且來人形單影隻。要是往時,在這麼黑的夜裏有誰膽敢靠近岔角呢,除非他是它的主人了。夜黑乎乎的,雨灰朦朦的,什麼也看不見,牛們既看不清牛王的樣子,也看不清那個牽走它的人。
那個凶神惡煞的啞巴主人呢?他幹麼不出來看看啊?噢兒,噢!尤其是那幾頭對岔角懷有無限深情的母牛,更是發出了悲傷的哀叫。聽到異性聲聲殷切的近似哀婉的呼喚,令岔角不得不放慢腳步,隨即從喉嚨裏滾出一聲幽長喑啞而又飽含柔情的長嗥。
牛們眼巴巴地聽任牛王岔角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聲漸走漸遠,便一齊大聲地哀號起來。這麼多牛一起嚎叫,頓時讓我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颼颼的。它們會把啞巴吵醒的,要是啞巴醒過來就壞事了。我來不及多想,猛地又一陣生拉硬扯,把岔角拉上了大路。岔角沒有拉完的尿水仍在唰唰地一路傾瀉,一搖一晃的,不過很快就消融在地上的泥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