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3.我是一個盜牛賊(2 / 3)

這麼陰冷濕浸的天,這樣黑洞洞的晚上,小主人不是把它拉進村去,也不是把它拉到田裏,更不是要把它拉到河邊,這是要把它拉去幹什麼呢?岔角的意識一時混沌起來。它曉得,它現在已經走在大道上,這條大路通往另一條更寬的大路,越過那條大路,再翻越一個山坡,就到達一個更寬闊的草場。隻是,由於路上濕滑,自從下了這場秋雨以後,它們就沒再踏足那個草場了。每天,啞巴主人都是把它們趕到光禿禿的田垌裏,讓它們啃咬那些貼在泥土裏的稻草根,往往草沒吃著,嘴唇粘的都是泥土了。它想,小主人肯定是想把它牽往那片草場去的,主人家向來都對它不錯,這是它岔角的福氣呀。一想到那片草場,它的腳步就漸漸地輕快起來。

這正是我希望的速度,這時候我反而在岔角身後跟得有些吃力了。我的羈絆來自於泥濘的道路和腳上那雙半桶水鞋,還有水鞋外邊套住的塑料薄膜。綿長的秋雨把原本堅硬的砂土路泡得又濕又粘,路上原來的兩條車轍裏積滿了水,不是車轍的路麵也是被踩踏得凹凸不平,踩踏上去高一腳低一步的。白天走在路上都很吃力,更不用說是漆黑的雨夜了。

心急的牛王岔角腳步越來越快。我手裏攥住的牛繩始終是緊繃繃的,我不得不甩開大步小跑著跟在它後邊。要是在大白天或是別的時候,我早就對岔角不客氣了。我整治岔角是很有一套的,要是它惹惱了我或是幹錯了事,我就把它的鼻繩吊到樹上,讓它的整個頭部呈上仰的姿態,兩隻平時翹起的大角也傾斜下來。對於水牛來說,這種仰首的姿勢是最難受不過的了。除了把牛頭吊高,我慣用的手段還有用小樹枝抽打岔角的尾巴和尿脬,令它疼痛難忍。當然,這都是一些見不得人的陰招,要是讓我的獨眼父親黃永平撞見了,他也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然而,此時此地,我是不可能對岔角發脾氣的,一旦它的牛勁來了撒起野來,我也是拿它沒辦法。

就這麼一路拉拉扯扯,我和牛王岔角很快就走出了土路,踏上了較為堅實而寬闊的柏油公路。這時候我已經累得冒出了虛汗。我來不及喘息片刻,就急忙把包在水鞋外麵的塑料薄膜解下來,扔到路邊。我熄滅手電筒,抽了一下牛繩,岔角頭一歪,又邁開了沉重的步子。

在漆黑的雨夜裏趕牛走遠路,這對於我來說是平生第一回。午夜的公路靜得隻剩下岔角的腳步聲了,被雨霧遮蓋的路麵黑蒙蒙地向前延伸。我和岔角走在路上發出的聲音,就像是一種飄忽的異響,孤獨而富於節律。盡管視線不好,但岔角記得,很快就要到去草場的山路口了。它興奮地噴了一下鼻氣,忽然橫跨過公路,昂首往岔路口走去。

我忽然意識到手上的牛繩被扯離了方向,急忙掀亮手電筒往前一照,看到走在前頭的岔角正欲低頭跨越路溝。原來如此啊!一股火氣頓時竄上我的頭頂,我站穩馬步,攥住牛繩的右手朝後一個猛甩,拽得岔角低垂的鼻子一陣劇痛,頭部被拽得昂揚起來,整個身體猛地地調了個頭。隻聽到岔角噢地大叫一聲,我的身體也已被它碩大的牛頭撞倒在地上,手裏的手電筒滾落到一邊。我驚恐地大喊:岔角,你發瘋了!

我的慘叫聲如一記重錘,敲醒了失控的牛王岔角,它碩大的頭部似一塊巨石懸止在我的上空,鼻孔噴著溫熱的粗氣。如果不念我是它的主人,對我角下留情,恐怕這時候我整個人就已經掛在它粗大的岔角上了。

岔角,我是牛蛋呀,你記不得了嗎?

我的聲音虛弱而有些顫抖,趕忙在岔角的跟前悻悻地爬起來。我揀起地上的手電筒,整理了身上的雨衣,重又把蛇皮袋背到肩上,然後輕輕一拉牛繩,低聲溫和地說,岔角,我不是說要帶你到八達鎮看高樓大廈的麼?你身上都是雨水,我就懶得騎到你身上了。走,跟我走吧!

牛王岔角似乎領悟到了我的善意,乖乖地邁開大步跟在我的身後。

岔角曉得,那個久違的草場今夜是去不成了。這真的讓它沮喪。可是這個可惡的小主人要把它帶往什麼地方呢?在岔角的印象中,這個小主人和那兩個老主人很不一樣,和專門看守它們的啞巴主人也不一樣。每次跟小主人幹活,他都沒多少耐心,動不動就用樹枝抽打它,惡聲惡氣地罵它。也記不清有幾次了,小主人一生氣就把它的鼻子吊到樹杈上,然後就是一頓暴打。小主人小時候還有個習慣,就是喜歡和啞巴主人騎在它背上,一騎就是大半天,像兩隻討厭的牛虻粘在背上,讓它很不自在。相比之下,岔角還是喜歡那些乖巧的鷯哥,那些嗓子清亮的鳥兒常常成群地落在它的背上,用它們犀利的目光尋找藏匿在毛根和皮膚皺折裏的虱子,然後用尖尖的黃黃的硬咀叮啄那些吸血的蟲子。而令它討厭的小主人不僅趕走了鷯哥,還在它寬大的脊背上做各種玩耍的動作。更讓它惱火的是,這兩個調皮鬼還經常輪番站在它背上表演撒尿。讓好喝的尿液白白飛過它的頭頂,越過腦門,散落在它眼前的地上。對於牛來說,這樣做不隻是一種侮辱,還是極大的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