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片斷之四:旅印日記

十二月〔十八日始〕

十八日(星期二)晨三時,餘以爐火太旺而醒,起來加小煤塊。墨以室內太暖而醒,遂不複能好睡。四點半,至誠起來,為墨溫參湯進之。五點半,餘辭墨出室,私祝於歸來時渠佳適,未敢多語。墨則淚下,餘冀其少泣即止。老母以說不明白,此次出門竟未之告,俟其問起,由我妹告知。六點五分離家,至善陪行。至社中,曉風候於門首,登車送餘,車徑駛西郊機場。

候機室中客已不少,各線飛機皆以早晨出發也。送我們者亦有一二十人。我代表團中增二人,一為女作家白朗,一為維吾爾族青年作家孜亞。抵昆明之包機以七點四十五分起飛。朝鮮三位作家與我團同載。向西南飛,經常高度為二千七百公尺,經太原而不停,十點四十五分抵西安降落,於機場進午餐。天氣晴明,餘升降無甚不舒,第覺鼓膜翕張有些不適耳。

十二點複起飛,旋即過秦嶺,升高至三千三百公尺。兩點過抵重慶,出至站中休息。吃川橘,甚大,一角買四枚,未能運銷外地,故便宜若是。久別重慶,四望山與田畝,濕潤籠霧,頗喚起當年之印象。但亦知若察其社會,觀其建設,則進步不勝計矣。

兩點三刻複起飛。於飛過川滇邊界時,升高至三千七八百公尺。顛簸殊甚,如小舟在大海狂瀾中,其聲音氣勢俱肖似。同載者多數感不舒,欲嘔吐,餘居然尚好,亦出乎初料。五點十分抵昆明,視機中標示高度之表,猶為二千公尺稍弱,昆明高於黃山矣。

出機,迎者十數人。餘僅識李廣田,他人亦不便問詢。廣田在雲大任校長也。在站中小坐休息,遂驅車入城,宿翠湖賓館。此館亦相當講究,房間不少。餘住四二六室。即書一短簡寄至善,遙念墨甚,而書之殊簡略。估計星期四或星期五可以投遞到家。

十九日(星期三)晨六點起。八點至機場,相送者仍為昨日來迎之諸人。皮大衣、毛皮靴皆留於昆明,人民幣亦然,於是我人身邊皆不名一錢。為行李檢點不仔細,多方查點,延至九點過乃起飛。初時亦有三千多公尺。有極短時間小有顛簸,以後大多為兩千多公尺。十一點後抵曼德勒。一望皆綠,如我國北方之初秋景象。緬甸式之建築與塔,往在圖畫中所見者,此處四望皆是。飛機加油,我人辦護照驗看手續,停一小時有餘而複飛。三點過,抵仰光。在機中已覺熱,脫去毛線衣,離機而汗出。

大使館有人來迎,延我人憩於機場之餐館,等候辦理簽證手續。日內周總理正在仰光受緬甸政府之隆重招待。仰光旅館本不多,既有周總理一行人,又有我國之藝術代表團數十人,我人遂無屋可賃。磋商之後,決分處而住,大使館、大使公館、中國銀行三處各住數人,在餐館坐兩小時乃離機場,至大使館休息,晤姚仲明大使。餘與老舍被指定住大使公館,遂往洗臉更衣。途中望見大金塔,塔頂綴彩色電燈,據雲終夜光明。

五點半(至此,鍾點改晚一點半矣)再至大使館。今日有盛會,周總理招待緬甸各界,緬之總統亦蒞臨。會於館內園地上舉行,彩紙燈夾道,高樹綴以五色電燈,別有風味。入門時晤總理,總理謂我人此為遠行。餘即就座進冷飲,四顧賓客之眾,殆無異北京飯店也。

此會中端菜送酒,皆由華僑男女學生任之,此亦保安之一道。據雲凡大使館動員學生,學生無不踴躍參加,此可見彼輩愛國心之強。

七點半招待會畢,晚會開始,始由我國藝術代表團表演。歌舞而外,並演《鍾馗嫁妹》《臥虎溝》,表演皆中乘,無甚出色處。表演以九點半畢。小休時聞賀龍副總理言,印度之舞蹈、戲劇、服裝,俱大有精彩,我國宜留意學習雲雲。

旋即返宿所。蚊蟲甚多,觸處皆是。餘張蚊帳甚周,居然得入睡,未受侵擾。自參加晚會就睡,皆時時拭汗,入睡時蓋絨毯一角於胸腹耳。

二十日(星期四)晨以四點半起,夜間醒數次,醒即複睡,熟睡總計當在五小時以上。聞同行諸君言,或以蚊擾,或以失眠,多數皆不如餘也。

六點至大使館,七點至機場,送周總理之行。總理今日訪問巴基斯坦,於七點半蒞機場。送行者極眾,記者圍繞總理問事。八點過,送行儀式畢,總理一行登機而去。

我人今日包印度之飛機,較大,有二十七座(我國之機為十八座),以十點過起飛。同乘者有朝鮮、越南、蒙古赴印度之代表,尚有危地馬拉籍赴會之觀察員夫婦,皆一路人也。

飛行以無表可看,不知幾何高,甚覺平穩。飛於孟加拉灣上空,下望碧波如細鱗,晴光明耀,遠處則白霧空濛,此景未前見也。

嗣見機上填發之臨時報告,知是機不以公尺而以英尺計高,所填數目為六千五百英尺。

抵加爾各答,時為午後一點。此處時間,比仰光又延後一點,以仰光計,則為午後二點。仰光比昆明又延後一點半,故加爾各答之午後一點,在我國為午後三點半也。在機場之餐館茶憩,我國領事館有人來招呼。我國以史良為團長之婦女代表團在加爾各答參觀數日,以此時乘機往新德裏。彭子岡為此團團員,聞我人至,來匆匆一握手,即往登機起飛。

今日各國之飛機場,殆如公共汽車之中心站。一時數機並達,又頃之,即有數機次第起飛。空中交通宛同陸地,非親見不能有此實感也。

我人以兩點複起飛。所經皆平原,下瞰樹木與土色,知其地之潤澤。河流彎曲殊甚,如泥灘中之小溝道,不知泛濫之際是否將一片汪洋。

此次飛行最長,至六點半,始抵新德裏。下機,德裏市長首先來歡迎,其他歡迎者各以花環掛於我人之項。花環甚香。此風俗甚可愛。次則我國駐印大使潘自力相迎。憩於機場餐館,印度、日本、緬甸之作家握手相見者頗有人,餘皆不能記其名。

坐約一時許,乃驅車至旅館。此旅館頗華富,為政府之招待所。我團多數人住次一等之房間,亦簡而精。進晚餐,用西菜,兼嚐咖哩雞飯,咖哩確好。餐畢回舍就睡,已十點過矣。

廿一日(星期五)晨六點過即起,以涼水洗臉刮胡子。旅館常例,不通知要熱水即僅有涼水,餘初未之知,以為隻有涼水。出室觀旅館周圍,無凋零之樹。高樹開小紅花,不知其名。餘僅識叢植之美人蕉,花方有精神,綠亦濃綠。

九點半後,我團全體至甘地墓獻花圈。先在上台階時脫去皮鞋,以襪著地而行。白朗惜其絲襪,則赤足而行。甘地墓作方形,高起約二尺許,我團花圈即置其上。有一同大之花圈先在,不知何人所獻。有一印度人貼著墓側,念念有詞,其聲淒哀,如懷人生之大煩悶。最後聲轉高,長號一聲,仆身於墓,不複動彈。此殆是虔誠之宗教感情也。

遂至大使館,晤潘大使,與談作家會議之情形。印度為原發起者,而發起之三作家即不相團結。此外印度作家甚多,大致分三派,一派為進步分子,一派為中間分子而右傾者,又一派為較惡劣者。中間分子以參加者多社會主義國家之人,心懷疑懼,甚或不欲是會開得好。較惡劣者則且設法搗亂。我團之意,則務欲開誠布公,表明無他。來參加此會,無非以文會友,加強團結,交流文化,鞏固和平之意。定於今日下午由雁冰、周揚、老舍與印度發起人之兩位分別接談。於兄弟國家之代表,另由人告以我之態度,請審度其可否。餘於此等事至生疏,不能讚一詞,從旁聽之而已。

回旅館午餐畢,已兩點過。晝眠未成眠。五點,偕白朗、任叔、孜亞赴全印婦女食品委員會之茶會。我團全體接請帖,我四人代表全體往。此會之宗旨,蓋在改進食品,此亦婦女運動之一個項目,到會場聽說明方知之。蒞會者多數為印度之議員,及此次來印開會之各國作家。茶會開始時,則出種種點心,供客飽嚐,味尚可口,甜品甜得厲害。坐不足一點鍾即歸。

生活秘書知餘要熱水浴,令侍者取來一大桶熱水。餘遂於洋鐵盆中洗一馬虎之澡,尚不覺寒冷。浴罷擦幹,全身較浴前更溫。八點進晚餐,又是西餐。一個多月不吃中國飯,亦是乏味之事。

寄至善一信於今日交出,不知何日可到。

廿二日(星期六)上午十點,我團往旁聽全印作家協會之開會。凡此次來印之各國代表均被邀請。會場為新落成之建築,明日全亞作家會議亦於此舉行。座位前排低,後排高,作半圓形。桌椅俱極舒適。主席台亦落落大方。我以為比我國之懷仁堂與政協禮堂均勝。雲以十點開會,而十點時場中人殊稀,至十點四十分,乃始開會。先為致歡迎詞,致開幕詞,其人名全皆弄不清楚。次之,按節目單,當由一人作一報告,題為《印度文化傳統及其影響》。其人方至講台側,而場中發言者連續不止。主席台上之執行主席屢屢答辯,而會眾之問難不息。翻譯同誌告餘,他們所言,大致為今日此會之程序問題,作此報告之人何自推出之問題,參加亞洲作家會議之代表如何產生問題(明日將開會,而代表尚未舉出,亦為奇事)。聽發言者之語調,似皆意氣激昂。楊朔、韓北屏二君謂印度人開會就是這樣開法,他們自以為甚得意,此是西方式之民主也。我人聽之乏味,遂先退出。

下午三點半,驅車至舊德裏,參觀紅堡。紅堡者,印度末一王朝莫臥兒朝之宮廷也。其宮牆全用紅色石,故名。此宮全用石料,尤多大理石。雕鏤之紋,多用花草圖案,並鑲嵌寶石(存者當然極少)。大殿便殿,並皆莊嚴。他則舞廳涼館,均於地麵作池或渠,引水其中,取涼增豔。又至浴室,以地皆白大理石,須脫鞋或加穿鞋衣而後入。浴池、涼床、妝台,琢磨雕鏤,窮極工致。又有祈禱殿,未入觀。最後入博覽館,皆藏此宮之遺物,王與後之服裝鏡奩皆備。餘獨欣賞宮中之大樹。菩提樹類四川之黃桷樹。尚有一種樹,葉狹長,色深綠,甚可愛。又有一種似合歡樹而高,不知果是合歡樹否。

觀此王宮,乃覺我國之故宮不見如何華奢,此紅堡乃為窮奢極欲之作品。此宮建於十七世紀。成此巨構,民必盡瘁,然藝術至高也。

乘便觀舊德裏市區。馳車而過,到眼紛紜,不能悉記。唯於此區頗見貧苦之人。司機導觀一古董鋪,中有一毯二枕,紅絨為麵。毯之四邊繡花紋,嵌各色寶石,沿邊則為金線流蘇。鋪中人謂此是百年以前之物。

回旅舍,招一理發匠來為餘理發。技術甚劣,以軋剪軋光頭,窺鏡則見參差不齊。

今日團中發零用錢每人二十八羅比,於是囊中複有錢。據雲一羅比合我國半元。雖有錢而用之亦甚難,語言不通,即為一難。

廿三日(星期日)今日下午接至善打來電報,殊為心慰。電係昨日所發,謂乃母平安,並未傷風。此蓋指十七日之深夜,墨曾覺一鼻孔閉塞,且曾咳嗽數聲,彼與餘均懼其又染傷風。今知其未也,諒別後數日,必以常態度過。或因高麗參之力,稍進佳健,亦未可知。

餘來此殊閑,而雁冰、老舍、周揚、楊朔、韓北屏諸位則殊繁忙。印度人不善處事,又不甚識大體,納之於正軌,使知此會應如何充分協調,多方照顧,我團以上諸君皆盡力至多。昨夕今晨,於團長會議、秘書處會議中皆示人以大方之範,所表示之意見,能得多數之同意。似此會已漸就熨帖,不至一場無結果矣。

九點前,抵昨日上午所到之大會場,亞洲作家會議於此開幕。通知雲會以九點開,實則延至九點三刻乃開。我中國代表團坐於最前排之右側,蓋依拉丁字母次第排列之故。首先一印人致歡迎詞,次秘書處通讀各地來之祝賀電。次一印人致開幕詞,其詞甚長,翻譯同誌簡略譯告,其意義尚不錯,又次則各國代表團長與各國觀察員致詞,凡二十餘人。十二點半散。

下午再往。雲以兩點一刻開會,延至將近三點。秘書處一人致詞,言交流宜多事翻譯。次則各團團長談其國之文學情況,僅數人作講,因至四點即休會。雁冰報告我國文學現況,其全文譯為英文印發,今日僅簡短敘述,由譯員口譯英語。

五點至市政府,德裏市民歡迎我們與會者,於此為會。亦延遲二十分鍾乃開會,大概準時開會之觀念,尚未存於印人心中也。由市長致歡迎詞。渠口說用印地語,觀其英語之譯稿,辭頗華贍。次之,又是各國代表團團長致辭。雁冰之一篇甚有詩意,由使館中一人用印地語口譯之,博得掌聲不少,此稿蓋王任叔執筆。會以六點半散,我人即驅車而歸。

廿四日(星期一)上午九點到會,仍拖延四十分鍾始開。場地易於二樓之小會場,雖較大會場小,而設備則一,坐其中彌舒適。蘇聯代表團以昨日到此,今日到會,大家鼓掌。有二印度老人被邀作演說,亦甚得歡迎。其一人酷似甘地,印度獨立之後,渠曾任總督,今已退休。其言甚幽默,說英語音節動聽。其意旨大致不錯,強調此會為作家之會,不必涉及其他,或針對印度作家而言,或亦懷對於民主國家代表之疑懼。二老演說之外,又有蘇聯西蒙諾夫之演說。西蒙諾夫為歐洲之蘇聯人,故為觀察員。蘇聯作家之代表,則皆蘇聯亞洲方麵各加盟共和國人也。繼之,則為各國代表報告其國之文學情況。午後一點休會。

午飯罷,會於雁冰之房間。商量二事,一為我團各人,應分別與各國代表聯絡,建立友誼;二為預作歸計。據雲按飛機之購票情況,全團離印殆不可能。包機價特貴,且亦未必包得成,故必須乘仰光至昆明之班機。自印度至仰光則航機頗多,相當容易。自仰光至昆明,下月三日與十日為班期,我團擬分兩批,乘此兩班飛機歸國。餘當然在前一批,此為同人所同諒。據此,則二十八日會畢而後,在印僅有三日之留,不能多所遊覽;元旦即當飛仰光,候三日之班期。餘自宜早歸,今日此決定,超乎預料,為之私慰。

下午再至會場,輪及餘作中國傳統之補充發言。其稿亦餘冠英所草,已譯成英文。餘念開頭二小節,此後由翻譯同誌孟君讀畢英文稿,為時十餘分鍾耳。四點又休息。又回寓,用茶。此雲是英國人之風習,早晨用茶,下午亦用茶。而我人則自晨及晚,固無時不喝茶也。

新華社記者孔邁同誌來訪,囑作短文略談觀感,電國內發表。餘允思之,未敢謂必能成章也。

六點半再至會場,又是各國代表言其文學傳統或現狀。印度人發言者多,以印度語言繁複,一種語言即有其傳統,故分別談之。據雲同為印人,不聞談說,彼此亦鮮了解也。至八點休會。其時一印人就餘談,自雲曾譯餘之短篇,自英語譯為印地語雲。

廿五日(星期二)上午十點,再至會場。今日之報告,係囑“作家與自由”“作家的事業”兩個範圍。老舍之報告由譯員以英語念之,反應頗好。餘聽英語不甚了了,聽譯語前後不貫,枯坐而已。午後一點休會。兩點再往,開大會一小時有餘,遂分而為四個小會,分別開會。餘與雁冰、餘冠英、葉君健參加“亞洲傳統”之小組。此會名曰座談,實亦各說各的互不相幹。以餘名義印發之報告未能人人到手,有人要求再說,遂由譯員摘要念之。共五人發言,至四點三刻休會,緣旁遮普俱樂部以五時邀全體代表為茶會也。

驅車而往。旁遮普為一省份名稱。曩在上海當巡捕之錫克人即屬此省。其地人豪放勇健,以首先抵抗英國人自豪。狀貌亦威武,一部大胡子,極為美觀。此所謂俱樂部,殆如我國之同鄉會。招待我人者,大多包頭濃髯。其跳舞之女郎,則大多穿鼻,戴金屬或鑽石之飾品。此在上海亦常見。茶畢,表演會開始。會場在露天,四圍與上頂俱用花毯密護,如在大幕中。坐椅不足,印人即席地而坐於首排椅子之前。表演為男子或女子之舞蹈與歌唱。男舞有豪爽之感,女舞盡婀娜之致。至於歌聲,雖似單調,細辨之亦有味,唯其味莫能名。觀印人之神色,觀如是表演,皆眉飛色舞,大約其造詣必相當高。會以八點散。

今夕我團宴巴基斯坦代表團於旅館,聯絡感情。彼團共十餘人,據雲皆進步之作家。分別問詢,互談其文學工作,甚歡。十點始散。

寄至善之第二封信,今日發出。

廿六日(星期三)上午為大會,由若幹印度人作報告。餘未往,緣將偕雁冰拜訪印度之教育部長。在家開始作文記此會,預備交與孔邁同誌。下筆當然不甚爽利,得三四百字即止。十一點三刻,偕雁冰與我使館之文化參讚及譯員一人往。此處議會、總統府、政府各部聚集一起,建築頗壯觀,道路亦修潔。到教育部,入部長之辦公室,與部長相見。部長為一老者,聞邃於學問。坐定,雁冰與說應酬話,外交辭令,其實說如未說。坐十五分鍾辭出。據雲此禮節上之訪問,為之不為過,然我人既以代表名義參加民間集會,不之訪問亦無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