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後我團宴請錫蘭之代表團,聯絡感情。至兩點半始散。
即驅車至會場,參加小組會。報名發言者類多自顧自說一通,或竟毫不切題,與所謂亞洲傳統無甚關係。如此之會,殊感無聊。恐一般國際性之會議,亦大都如是耳。五點散,小組討論或即此完畢,明日會議將閉幕矣。
有印度代表邀請之招待會,到會者朗誦詩篇,餘未往。七點半越南使館有招待會,我團去數人,餘亦未往。晚餐畢室中獨坐,頗覺靜而適。
廿七日(星期四)上午“作家與自由”一小組討論未畢,十一點開始,將此小組之討論改為大會發言。餘未往,在家續作昨文。午後一點,我團宴請緬甸代表團,聯絡感情。兩點到會場,續開大會。“亞洲傳統”“作家及其事業”“文化交流”三個小組提出討論情形之報告,皆獲通過。唯“作家與自由”一小組之報告頗有爭論,餘能略知其所爭何在,不能詳悉領會各人之所言。至三點三刻休會,會議不克閉幕,延至明日上午再開會。
四點到總統府,總統招待全體代表。總統從大廳中門出,客人立兩旁,與客人行合十禮,或亦握手。此總統於照片上常見,以貌觀之,大約為一忠厚長者。相見畢,總統入,客人用茶點。
此大廳極為華麗,屋頂皆有彩繪,華燈長垂,頗有古風。窗外俯瞰園地,則水池草地,界畫整齊,為東方式,而樹木皆修剪成半圓形或圓柱形,老舍雲是法國式。此總統府原為英國駐印度之總督府,體製類王宮,亦殖民主義應有之辦法也。
歸旅館小憩。五點半又赴印度文學會之招待會。此會如何性質,不甚清楚,殆是半官性之組織。屋舍亦華好。適間在總統府之大群人,一時又湧至。紛紛交談,照相,吃茶點。周旋約一小時而歸,餘甚覺其憊。我國大使館亦有招待會,並放映我團攜來之影片。我不願往矣。
續作短文畢,全篇二千字,即以《以文會友》為題,俟明日交與孔邁。
頃聞購飛機票不如初料之容易,下月三日之班機輪不到,將延至十日之一班。如是,在印勢必多留一星期,可以略事遊覽。餘隻盼家中再來電報,告墨安好,則薄遊數日,亦自佳。
廿八日(星期五)上午十點,大會,延至十點半始開。先由秘書處擬就一公告,甚冠冕堂皇,而殊無實義,聽起來頗好聽,會議獲得全體通過。次之,各國代表團長就此會議之結果致辭。埃及之代表近日方到,於其登台致辭時,全體起立鼓掌,可見對於埃及之支持,實為人同此心。最後由今日之主席雁冰致閉幕辭,於是此會結束。
繼之,即開世界作家圓桌會議。各國代表團團長與來從各洲之觀察員為與會代表,其他之人列席。名曰“圓桌”而並非圍坐,仍是此一會場也。一意大利人為主席,其人致辭而後,請各國代表發言。有一澳洲黑人作家登台時,全體複起立鼓掌。此深可感動,餘幾欲泣下。雁冰亦發言。至一點休會。下午仍須開會,餘與多數同人即不複往。
午餐時,我團宴請組織此亞洲作家會議之印度朋友,到四人,中有阿諾德與哥瑪爾。二人皆常到我國,阿為進步作家,哥為不左不右之人。阿以英文寫東西,哥則用印地文。哥為甘地主義者,服裝簡樸,素食。
餐畢,晝寢約一小時,多日未晝寢矣。四點半,至蘇聯使館,應其招待會。所有代表均到,談敘,用茶點。六點半,我國大使館複有招待會,又是此一套。餘甚感不慣,且疲累。放映歌舞紀錄片,尚可觀,回寓已八點半。
廿九日(星期六)今日又甚欣慰,接至善之第二個電報,雲母安。
晨間早餐時有我國來印留學之八九學生來。彼輩大多在其他城市入大學,今放年假,例須到德裏來,寓於大使館,如出嫁女兒之返娘家。聞我團來此,切盼一晤。早餐後,餘與任叔邀諸同學共談。彼等來印度學語言與文學,數人學印地文,數人學烏爾都文。據雲欲求相當有成,期以四年。談文學,談翻譯,意興頗好。由二位同學陪餘與任叔、冠英入市買零物,觀市場。餘購某一畫家之印度風格之畫集一巨冊,彩色紗頭巾數方,檀香雕小象兩隻。從團中借得二百羅比,不敢多買東西也。
賣小象之一家專售美術工藝品,店員導觀一室。其中陳列屏風一疊,雙人椅一,單人椅四,皆象牙細雕,勻淨光潔,無可描狀。據雲此出於父子二人之手,曆二十五年而成,又雲,能有此造詣者,雕刻此作品之印人而外,世界上尚有一中國人。渠未言此中國人在何處,姓甚名誰也。
午後一點半,旅館之女經理作東,特治旁遮普餐邀我團與蘇聯代表團共嚐。兩團各贈以禮物,旁遮普餐喝酸牛奶,吃烘餅,菜皆如泥如醬,女經理自言此是鄉間風味也。女經理且為文學愛好者,席間誦一詩,我人雖不懂,亦賞其人之風趣。
兩點半驅車至會場。蓋以印度之副總統與尼赫魯總理均將到會演說,故我人須往列席。二人先後至,先後演說,全體皆起立鼓掌。演說辭均抽象之詞,不著邊際,以尼赫魯之言較有意義。圓桌會議將續開,我人先歸。
倦甚,小睡約半小時。起來寫信寄至善,此為來印後之第三封信。信中雲,希望乃母之病痛隨一九五六年而去,一九五七年為複健之年頭。深冀克如所祝。
七點半,至大使館,潘大使夫婦請我團吃本國飯。來印而後,非西餐即印度飯,本國飯此為第一次。且餘不飲連十日,亦難得之事,今夕飲白蘭地、茅台、葡萄酒各一小杯,聊以解渴。
歸旅館後,女經理請我人看電影。皆紀錄片,有某地寺廟之石刻,有某地之鄉村風習,有落後地區之開化,最後則為國慶日之閱兵與遊行。一般言之,印度影片攝影技術勝於我國,配合之音樂亦有印度味,看畢已十一點。
今日出外買東西,物價之外,須加一筆稅款,此為初所未知。畫冊則無稅,殆是優待文化商品之意。
三十日(星期日)上午九點半,全體驅車往Agra。其地距德裏一百二十五英裏,有泰妃陵可看,為世界七奇跡之一。一路多大樹夾道,接葉交柯。所過村落不少,大致與我國村落相似,耕種技術似頗差,鬆土皆隨意為之,不甚得勁。水牛成群放牧,詢之,知村人皆飲牛奶,此牛非力耕之助。然其牛頗瘦,恐產奶不多。有數處滿地小黃花,餘以為是菜花,未知然否。
抵Agra亦可坐火車,公路與鐵路並行,而或在其左,或在其右,因而汽車時時跨過軌道。
午後一點抵Agra。其地為遊覽區。旅館不少。我人入一旅館,有叢樹草地,相當宏偉。今日為星期日,此時為旅行季節,遊人集於門前茶座者甚眾。午餐畢小睡,餘與蕭三一室。
二點半往泰妃陵。此妃為莫臥兒王朝某王之妃(此王名沙加汗,卒於一六六六年),妃先死,王為營此墓,其宮相距不遠,雲有一望陵台,每日登之,眺望妃墓,及其卒後,亦葬於此。同人中有人戲謂此皇是鍾情帝王,類我國唐明皇也。
此陵純用白大理石建築,用回教形式。作方形,四麵完全相同。頂上聳起,如冠冕。四角有圓柱形之高塔。雕鏤之工,琢磨之精,不可言狀。入之,中心有長方形匣狀物二,低者為妃墓,高者為王墓。又有階梯入下一層,則又有相似之二墓。雲上層為疑塚,下層乃真塚,帝王之心思往往如是,亦可笑也。
此一純白石之建築,遠望之如最精工之象牙細雕美術品,大可讚歎。韓北屏謂月夜來尤佳。屆時線條已模糊,背景之雲天亦不複明亮,此白色建築前,時有一二長紗披拂之印度婦女身影徐徐移動,乃覺如在夢境中。
回旅館,憩於茶座。與老舍、蕭三共飲啤酒。入暮,鳥聲甚繁。老舍謂此皆鸚鵡,望之果皆綠羽。鸚鵡幾如我國之麻雀,出乎初料。因思佛經所稱伽陵頻伽,殆即指此類鳥也。
行於旅館附近,入一照相館,選購泰妃陵之照片。及付錢,而餘夾中之一百二十一個羅比已無存,立即醒悟為失竊。我人晝睡之時,餘懸衣於鉤上,皮夾即在衣袋中。其時旅館侍者來送浴巾,並移皮鞋於浴室門前,錢即於此時竊去。我人以不設防之心理來此,宜吃此虧,印度社會秩序固並不佳也。幸昨日冠英借餘三十羅比,知餘失錢即還餘,餘乃不致不名一文。
七點後,喚一印人來玩魔術。皆小戲法,而手腳幹淨,其理多想不通。一一記之,大非容易,隻好不記。
卅一日(星期一)晨醒甚早,聽鸚鵡喧噪出林。起來時覺頭暈,有站不起來之感,殆是疲倦之故。
九點驅車出遊,行不久即到一故宮,蓋即昨日所參觀之泰妃廟之修建者之行宮。此宮一部分用紅石,一部分用大理石。因觀察而知印度此處之建築,多用紅石,至今猶然,其石甚堅實。大理石有粗有細,其致密者光潤如玉。既用石材,即不能有可以開閉之窗牖。凡窗牖皆雕極工細之圖案,以通光與空氣。此宮大理石之部分,大部鑲嵌寶石。
觀其所謂望陵台,設想晨光夕照之時,月色明耀之夜,此王居此,望其後之陵墓,必將哀感百端矣。柱上鑲嵌之寶石中有一小鏡,如兩角銀幣大小,窺之則泰妃陵全部在其中。此殆是當時匠人持以悅其王者。然此王固多嬪妃,同樣之房間櫛比而列,雲每室居一妃。今其中開設各色小鋪,出售紀念品。同人皆隨購數事。大致較好者價貴,便宜者品質不佳。而遊覽之所,例須敲竹杠,固不必計較吃虧與否。十二點歸旅館。
觀弄蛇。此在電影中常見,觀其真為初次。印人嗚嗚吹其下端膨大之管,兩尾大頭蛇直伸其頸,略作嫋動之勢,即為聞樂而舞。其人又出示粗於人臂之蟒蛇,小型而含毒之蛇。又令黃鼠狼與蛇鬥。黃鼠狼殊無鬥意,經其人促迫再四,乃銜蛇首不放。蛇則卷其身欲困其敵。結果黃鼠狼鬆其口,蛇首被傷,血徐徐滲出。至此,表演畢,其人索酬。
餘遷一房間,獨居,較小而舒適。午飯後小睡片時,又驅車而出。行約一小時,至另一故宮。此宮為建築德裏紅堡之王所建。雲先建此宮,而供水不便,遂於德裏建紅堡,此宮即不之用。此宮外圍已廢壞,留者其中心之部分。其中多層台,台上又有台,逐層縮小。有露天表演歌舞之台,圍以水池。王與觀者則居其旁之廊榭。又有露天棋盤,據雲當時以宮女為棋子。而王與後之寢宮,則皆作方形,殊覺狹窄。
回旅館已日暮。進晚餐尚早,共議至Agra市內看電影。相距半英裏,徒步而往。影院並不大,尚整潔,勝於北京最好之影院。我人買頭等票,將近三羅比,等於我國錢一元三四角,其貴殊甚。場中觀者至少,上座殆不足十分之二。如此價錢,自非多數市民所能享受。我人初恐買不到票,又恐買票須排隊久候,不知大謬不然。所映為寬銀幕片。寬銀幕橫闊,麵積大。在他國已習見,我國尚無之,餘此次為初見。正片為美國米高梅公司出品,曰《情網》,完全胡鬧,趣味低劣。久不看美國片,不知至今而更糟。而彼國以此欺弄人民,爭奪各國市場,誠為資本主義之一支柱。影片之製片技術則甚好,彩色鮮明而柔和。以此好技術,攝此種無聊作品,亦為先進技術之浪費。易言之,若思想內容終將如是,又何需所謂先進技術乎。
回旅館晚餐,以今夕為除夕,自加酒類。餘飲不知名之洋酒兩種各一杯,並飲啤酒。
一九五六年乃在Agra送之,誠非始料。就睡已十一時,遙念家中,不知何如。
一九五七年
一月〔止於十日〕
一日(星期二)晨以六時起,洗澡。今年第一事也。八點半離Agra。行未久,至阿克白(Akbar)陵,入而觀之。阿克白為沙加汗之祖。其墓之建築甚高,分兩層。上層四角聳起四高亭如塔,此是回教建築之通則。餘懼升降,未觀上一層,同人登之者,言上層之墓為假墓,下層乃真墓。餘乃猜想,或者是體製如此,未必與我國所謂疑塚同其意義。餘觀下層之墓。自高而寬之隧道入,地稍稍向下傾斜。入於正屋,則正中一長方形匣狀之墓,白石為之,鏤刻精工。屋頂為穹形,仰之彌高。我國古代帝王陵墓幾乎無不被發掘盜竊,而我人在印觀兩處陵墓,未聞有是言。以其時代較近歟,抑宗教信仰有以製之歟。正墓兩側各有五巨間,葬阿克白之家屬。營葬既畢,則於前麵障白石細雕之門。十間僅三間有墓葬耳。
此墓附近林中多長尾猿。有人攜玉米幹果之類,供客餉猿,借取報酬。其人數聲呼哨,則致長尾猿大小二十餘頭。手持食品喂之,猿則一手捉住人手,一手急遽取食品納於口,取盡乃釋手。
印度各處多猿猴,城市之中,屋頂電杆,亦時見攀援上下。有人至謂印度糧食不足,為猿猴所耗損亦為一因。然印人和善,與鳥獸和平共處,初不欲擯斥猿猴也。
十二點半回新德裏原住之旅館。飯後思睡,而冠英相邀,偕葉君健、餘寶駒出遊街市。觀舊德裏,行人擁擠,店鋪招徠,彌覺其煩亂。新德裏之市場則整齊得多,環繞一圓形大草坪,行人道寬廣。既而司機倡議觀高塔,從之。行駛約一刻鍾而至其處。
此高塔不知幾何高,直覺言之,似比我蘇州之北寺塔西安之大雁塔高。全以石砌。凡五層,下一層最高,以上數層遞減其高度,平麵積亦遞減。下三層均砌成半圓柱形與直角形輪次環列之形式。底下一層僅有從入之門,無窗牖。石上有圖案之外,並有文字,大約是印地文或阿拉伯文。後來楊朔告我,其文之意義為“能在地上為上帝建造天堂者,上帝為之建造天堂於天上”。我等從門口入,知其石梯旋轉而上。暗黑,又憚疲困,未之登。然登之者固大有人。仰望第五層之頂,有許多人憑鐵欄而下望。此鐵欄自是後加,不知當初如何結頂也。高塔之外,複有石構殿堂,或僅存基礎,或尚完好,或半圮,餘往於圖片中見雅典神廟之古墟,今遊此地,似乎相仿。塔中有說明牌,雲建自一二○二年。此殿與塔,據雲是誦經之所。今其周圍布置草地花園,供市民遊憩。遊人甚不少(上文所記塔之構造不確。細觀照片,乃知底下一層則為半圓柱形與直角形間次環列。第二層則周圍均砌成半圓柱形,第三層周圍均砌成直角形)。
晚七點,我人應《新世紀》記者之邀,赴其招待會。閑談,進晚餐。設餐甚豐,勸食殷勤,並設酒。食後觀民間舞蹈之紀錄片。十點散歸。
二日(星期三)昨夜聞雨聲,來印後尚為初次。今晨複下一陣,不大。既而晴光明耀,靜晝如三春佳日。
今日同人自由行動,上午餘未外出,向白朗借得《印度古佛國遊記》觀之。此書為華僑李俊承(閩人)所作,商務出版,記其一九三九年到印度參拜鹿野苑之行。此人為佛教徒,多談佛跡,然亦略有可觀。
下午四點後,偕白朗、冠英、楊朔、蒙古同誌出遊市肆。餘購牛角雕之虎與鶴,尚可愛。
七點,印度駐我國大使尼赫魯來訪雁冰、老舍、周揚與餘四人。渠既返國在京,宜有此交際上之訪問。談約半小時而去。
晚飯後,在白朗室內閑談,冠英同坐。多談及疾病之痛苦,九點半各歸其室。明日多數同人將乘火車往加爾各答矣,中途將遊鹿野苑,大約於六日與乘飛機往者在加爾各答會集。
今夕接至善第三個電報,報告乃母安好。餘方遙念,得之聊可自慰。電以上午發,當日到。
三日(星期四)早晨,多數同人啟程赴車站,送之於汽車旁,約六日會於加爾各答。留者七人。餘與雁冰、老舍及潘景怡以明晨乘飛機往加爾各答。楊朔、蕭三與譯員潘同文則將於一星期後赴開羅。此是在此間開各國團結會議商量出來之一事。埃及抗侵略取得勝利,英法軍隊退出,於是蘇、中、朝、日、印之和平運動工作者共議派人往作友好訪問,借表祝賀之意。各國之代表均以赴作家會議之代表任之雲。
與老舍閑談。觀買來之關於德裏與阿格拉之導遊手冊,英文,不甚了了。
發一電與至善,告以八日可抵仰光,希望在仰光接其第四個電報。
十二時,偕雁冰、老舍至我使館文化處之辦公處所。略翻前一周之《人民日報》。觀其處之園圃,有自種之白菜。據雲自食之外,且以贈印人,印人皆稱賞之。又聞我國駐各國使館往往自磨豆子,製豆腐食之。文化參讚林林同誌贈我人以小禮物,餘得錫蘭製之木盒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