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3 / 3)

一點半,我人即在文化處宴請印度哥瑪爾君。吃中國菜,且飲白蘭地,稱意適口。哥瑪爾素食,殆是甘地主義者,特製素菜以饗之。飯後閑談。送哥瑪爾歸其居,見其子女與友人。此君於其處營一出版社,如我國抗戰期間出版社之簡陋。共照一相片,贈我人一大堆著作(皆印地文)而別。

回旅館已四點,倦而就睡,但未得沉酣。晚飯後早睡。

四日(星期五)晨五點半起,六點半離旅館。蕭三亦加入我人之小組,同行者遂有五人。渠往開羅在十日之後,自可一遊加爾各答。在機場送行者,潘大使及使館中人,又有阿諾德及其友人。

飛機本雲七點半開,不知何故,延至八點卅五分方開。此為印度公司之飛機,大型,四個推動機。座位共十排,每排五座,唯後兩排左側為開門之處,各少兩座,全機有客座四十六座。起飛之後,覺其平穩不震動,勝於來時所乘之諸機。

在機中欲睡不睡,曆四小時稍不足,而抵加爾各答。在機場相迎者有我國之領事,據雲姓劉。導至GRAND        HOTEL寄宿。此旅館規模頗大,一切陳設相當講究。加爾各答氣候比德裏暖得多,經行市中時,覺如北京之初夏。到旅館遂脫去兩件毛線衣。據雲三月以後,溫度即在華氏一百度以上矣。

進餐後就睡,然亦未成眠。起而獨坐,雖舒適,殊無聊。六點與同人出觀電影,樓上要價比Agra更貴,連稅款每張三羅比九安那,折合我國之錢,將近兩元矣。電影亦為寬銀幕彩色片,為馬戲演員之三角戀愛故事。故事無意義,亦複可消遣。晚餐時晤蘇聯代表團全體人員。彼等已遊孟買,今日抵此。

夜睡未得沉酣。其一,通風器雖已關上,仍有聲如流水。其二,軟墊甚厚,上蓋一絨毯猶嫌其熱。

五日(星期六)早餐後偕雁冰逛街。即在近處。渠購玩具,能行走之象與熊,皆日本所製。

十點參觀博物院。此院甚大,收藏頗豐。我人僅觀其石刻,古器物,印度畫幅之部分(印度古畫亦不甚古,多十五世紀以後物。皆小幅,工筆,宮廷畫家之作為多。據雲畫人物畫鳥獸畫花邊各有專人,一幅往往由數人合成之)。又觀其美術展覽會,油畫與水彩皆不壞。亦有未來派、象征派之類。

午飯後略入睡。三點驅車遊植物園。經過胡利河大橋,此橋用鐵架,下無橋柱。車行廿五分鍾而達。此植物園在印度為最大。多高樹少見花朵,殆以時方冬季故。有一大榕樹,其本株已無有,而其支株蔚為大林。氣根下垂,凡觸及地麵,即伸根入地,如立一支柱而撐其枝。據說明牌言,此大榕壽命二百多年耳。入一大屋,以鐵絲為牆與屋頂,令藤蔓植物爬滿之。中植各類之棕櫚。園中有曲沼,亦有遊船,但甚少,我人僅見載遊人之兩艘而已。我北海公園與之比,則為洋洋大觀矣。

休息於冷飲店。初嚐椰子汁。嫩椰子削去其頂,用吸管吸之。其味尚可,不甚甜。

遊此園以汽車,亦太匆匆。若作竟日遊,隨處席地而坐,當多樂趣。

回旅館,遊於市街。行人多,感覺其雜亂,如上海、如香港。乞丐到處而有。身上鋼筆衣袋,隨時須留意,實為無聊。無事可為,又買票看電影。所進之影院建設講究,座位多。片名《山》,故事尚可。攝高山岩崖,以及雪山雲海,甚可愛。

抵仰光之飛機票已訂齊,八日可全體飛仰光。自仰光至昆明,則分九日與十一日兩批。餘切念家中,抵昆明後擬先歸,不欲在昆明、重慶逗留。

六日(星期日)上午九點遊動物園,行約十分鍾而達。林樹溝池,頗近自然。動物有河馬,為向所未見。其狀醜陋,頭大而目小,殊不相稱。人以幹草引之,則張口而待。其口腔肉至厚,使人起異感。鶴類孔雀類甚多,白孔雀最可愛,其潔白真有“欲仙”之感。

遇青年華僑四人,來相問詢。接談後知二人為中學教師,一人為報館記者,一人為國內派來留學於熱帶病院之醫學畢業生。陪同遊觀,並談加城僑胞情形。此地華僑大多業商。工業方麵則製革製皮鞋。無特別巨富,生活尚過得去。僑胞有中學一所,小學五所,皆自辦,不受印度教育部門管理。學醫者在此研究幾種疾病,瘧疾,橡皮腿,麻風。據雲我國麻風症多在沿海,自山東至於廣東,蔓延地區成一曲尺形。又雲,印度有一億人口患麻風。餘詢印度人口三億,麻風患者何至多達三分之一。渠言談者皆如是說,似近誇張,又謂患者以輕性居多雲。

總領事攜其家屬僚友來,遂同茗坐,照相數四。

十一點歸旅舍,則乘火車之一批同人已到。據談兩日遊觀,頗開眼界。入印度教之寺,其教除幾個神而外,尚有原始之生殖器崇拜。石刻有男女交接之像,表現各種姿勢。觀晨間教徒浴於恒河,作祈禱。又觀火葬。屍體燒將半,親屬則擊破其腦殼,令靈魂升天。環於屍體之花環,牛則食之。屍體既化灰,則棄之於恒河。有四種人不火化,麻風患者,天花患者,修行者,幼孩。此四種人死,則係石於屍,沉諸恒河。係石之繩斷,屍體有上浮於河麵者。晨浴祈禱之人見之,略推之使遠,不以為意也。總之,在恒河旁所見,全是宗教氣氛,不履其地,殊難懸想也。

午飯前後俱小睡,俱未睡熟。老舍、雁冰談起,情形正同。我人年歲相仿,精力俱不濟,稍受疲累,即至於此。

四點,全體同人應此間作家之邀,會於某資本家之家中。印人有二十餘人,不能記其姓名。草地露坐,閑談,進茶點,應酬一時許而歸。

同人又相告,彼等所遊恒河旁之一城,人口五十萬,隻三萬信伊斯蘭教,此外皆信印度教。印度教主要之神有三,創造之神,毀滅之神,保護之神。同教之人,各信各的神。其俗於眉間鼻上塗黃色紅色,所畫紋樣互異,即表示其所奉何神。或則謂所雲信奉何神者,意即偏重於某一神,然決不排斥他神。每晨必浴於恒河者,意在洗去一切罪惡。彼以為恒河乃聖河,潔淨無比,可以掬而飲之。而科學家亦曾化驗,結論雲恒河之水確無甚細菌。老舍戲謂此殆是印度教之科學家也。

今日在動物園嚐見二巨龜,其大如我國承碑石之贔屭。我人常見之龜,背部之殼與胸腹部之殼於體兩側相連。此巨龜則不然,背部之殼如覆於體上,大抵胸腹之殼自成一塊,其四足粗如人之臂,徐徐舉步,從容不迫。其頭相形見小,翹起而望。不知此二巨龜年幾何矣。

七日(星期一)早餐後與老舍閑坐閑談。雁冰、蕭三、餘寶駒出遊市肆,從之。市中攜筐而候者甚眾,見我人購物,即欲代為攜帶,冀取薄酬。而店鋪招徠亦頗凶,不憚言說。又有貧苦青年,伸手乞討,貼近餘身,一手欲攫餘袋中之鋼筆。而餘早有備,未受其擾。前日老舍亦複遇之,亦未受損。此次旅行中,不記何人嚐為餘言,身居印度,即覺一般人為錢而奮鬥,其緊張其不顧一切,皆達高度。我人處新社會雖僅數年耳,已頗不能適應此紛擾混亂之舊社會矣。

購物多數可以還價,令人時有吃虧與便宜之計較,亦複為我人所不慣。

午餐後小睡。醒後仍複在室中打瞌睡,消磨時光。無可為,無可閱覽,殊為無聊。晚餐後偕餘寶駒再至市肆,花去最後之三十羅比,購象牙卷煙盒二,可以送人。同人身邊之錢皆已於下午花去,餘未得結伴外出,故獨後。

回旅館仍複枯坐候時刻,至十一點乃搬運行李,以車馳往飛機場。我國訪印之婦女代表團以今日返抵加城,亦住此旅館,將與我團同載至仰光。

八日(星期二)此次我人所乘為英國B.O.A.C公司之飛機,此公司之航線遍及各洲。機甚巨,號為“空中霸王”,有五十餘座位。機身大如一節火車。機以晨一點廿分開。自窗際外窺,僅見天空之星,地麵與孟加拉灣皆無所見。今日是陰曆初八或初九,月已西沉,若在月正當空之夕,不知光景如何。飛行時燈光改為暗弱,便客入睡。然餘僅得矇朧而已。此機甚快,出乎初料,航行僅兩小時四十五分(手表上短長針指四點零五分)即降落於仰光機場。仰光時間應提早一點鍾,故為五點零五分,天猶未明也。此次升降之時,殊不覺耳中鼓膜作響,耳根脹痛,據雲是機中有調節空氣之設備故。

姚大使與使館同人相迎。在機場茶座休息約半小時,即驅車至柬埔寨旅館。餘即休臥,但未成熟睡。午飯後汗出不休,室外如盛夏,隻得仍複閉門休臥,居然入睡約二小時。到五點光景方有涼風,遂至涼台,與同人閑談。明日飛昆明之票隻有三張,猶是大使館所特別調劑。同人知餘歸心急,共謂餘必以明日行。其外二人則雁冰與蒙古同誌也。

餘囑至善以今日來一電,致大使館,而今日無之,不禁焦急,時時弗克釋念。

此旅館之房屋原為一華僑所建,仿柬埔寨宮殿之式,名之曰柬埔寨宮。後售與緬甸政府,改為旅館,寓居他們所聘之外國專家,而仍以柬埔寨名之。其建築甚高大,所用木材皆上選,雕繪亦工,而不免俗氣。我國僑胞之趣味往往如是。

全體同人共坐,商量作參加此次亞洲作家會議之總結。先隨談一陣,歸北京後再開一次會,然後寫定。晚餐之後繼續漫談,大家發言,至十點而畢。與明晨不動身之諸同人為別,他們在此多留兩日,將以十一日飛昆明。洗澡畢已十一點半。為少數蚊蟲所擾,起塊數處,成睡在十二點以後。

九日(星期三)五點即起。君健來告,緣緬甸吳努將於今日接待我團同人,雁冰以團長,且與吳努熟識,不得不去,遂改周揚與餘先行。而蒙古同誌亦將緩日成行。六點,姚大使夫婦以車來,送我二人至機場。我國婦女代表團全體與我人同機歸。緬甸婦女界送行者頗有人。

使館人員交餘至善發來之第四電,雲母安,心為稍慰。雲昨夜電到已甚晏,故以今晨交餘。

今日所乘為我國飛機,十八座(我國飛機蘇聯製,皆十八座)。機以七點五十分起飛,在曼德勒停約二十分,午後兩點抵昆明。七點五十分為緬甸時間,午後兩點為我國時間,相差一點半鍾,實際飛行時間共四點有餘也。雖是小機,而餘耳膜之作響亦複甚稀,耳根亦不覺脹痛。或者飛行數次,已習慣矣。

來迎者仍為前此送行之諸君。詢明日有無飛北京之機,答雲有之。副站長言可致一票。餘大慰,明日即可到家矣。仍宿翠湖賓館。諸君好意,俱言以前未遊昆明,此次宜留數日。餘言誠有此心,然心念家中,急欲返視,遊覽隻得俟諸異日矣。      作家協會送來家中一電一信。電係三日所發,亦言“母安”。至善接餘在印所寄信,以為或早歸,故致昆明一電相慰。信係至誠二日所書。一年來餘之日記多記墨之病況,此三周出國,缺於記載。因錄至誠之信,聊存大概。“母親的身體這兩個禮拜沒有多少變化。十二月十八、十九兩日曾有微熱,吃了幾顆綠黴素就退了,以後一直很正常。睡眠僅僅有一夜,因為腹脹,沒有落枕,其餘的日子都還睡得不錯。每夜醒一次或二次,解小溲,喝開水,吃參湯。飯量和您走的時候相仿,除雞湯、牛肉汁外,吃一些粥和麵條。有幾天,母親想吃廣東饅頭,誰知吃了以後脹氣,聽了郭大夫的話不再吃了。章、徐二位大夫來過三回,說脈象還不錯。這兩天,除去有些腹脹外,沒有別的問題。前天年夜,昨天元旦,來客比較多,母親也頗有精神。今天就安靜了。”  獨遊翠湖公園。其結構瑣碎,湖麵不寬廣。臘梅已過。梅花不多,僅數樹,盛開。茶花亦盛,朵大,株高,大概隻是普通品種,其名貴品種可惜未得見。柳已吐青,杜鵑亦開。此地皆紅沙土,種花卉至相宜。           中蘇友協邀請蘇聯文化代表團來我國訪問。代表團先到北京,留若幹日,次至重慶,今日來昆明,亦寓翠湖賓館。七點,昆明中蘇友協宴之,邀周揚與餘作陪。代表團約十人,以凱洛夫為首。此為教育家,其所著《教育學》,我國教育工作者奉為圭臬。又有文學家卡達耶夫,其所著《團的兒子》《時間前進呀!》為我國文藝界與青年所熟習。又有艾德林,專事研究我國文學,非第現代著作,古典文學亦複有素養,且能說漢語。此外諸人,雖傳告者言其名,餘不能記憶。相見之後,客人頗有話講,餘僅能略為肆應耳。吃中國菜,凡三席。中蘇友協主持人致歡迎辭,念現成草稿,譯員翻譯,索然無味。凱洛夫致答,隨便發揮,意味深長,且有文學趣味。周揚亦致辭,略談作家會議情形,兼及中蘇團結,總算稍補主人說辭公式化之缺陷。席散後艾德林來我室,贈餘其所著關於中國現代文學之著作一冊,且約回北京歸國之前,相晤一談,談如何研究陶淵明。蘇人一見如故,且善於表達其感情,我人弗逮也。      整理行篋畢就睡,已十一點過。  十日(星期四)昨夜少睡即醒,為恐誤早起故。四點半即起。既而昆明作協秘書長王鬆同誌來,陪餘馳往機場。機以七點四十分起飛。至重慶而濃霧籠地麵。在重慶機場買川橘三十枚,此是飛機上準許攜帶之限度。離重慶而晴明。既而白雲平鋪,絕無波濤之狀,承日光一片明亮。將抵西安,又複濃霧彌空。在西安進午餐。一點廿分複起飛。四點十分抵北京。下機後,即見安亭、劉子餘、曉風、至善在站相迎。辛、劉二位特來迎,盛意可感。急詢至善,答謂其母近日尚安善,為之心慰。馳歸,晤墨,覺其與上月十八日相較,似乎精神差勝,麵色亦較好。即往見老母,知日來安好,唯其言語前後無序,似益加甚。  詳談而後,乃知墨轉佳為近日事,八日尚覺腹脹無可奈何。章、徐二位第言此是氣脹而非水脹,亦不知究為何因。至誠為購一玻璃製之大型注射器,以甘油加水,注入腸中。原意在略通大便,俾腹中稍舒。不意經此一灌,果然排出糞便甚多,當夜即得安睡。今日食欲頗增。餘又覺墨有一進境,即以前腹中硬處時覺疼痛,今其痛漸輕,有時竟不之覺。又,餘離家之時,幾乎無時可停按摩,今則唯兩腿頗欲按摩或敲打,但停止亦複可耐。又,食量視前有增。此皆可喜之現象也。  全家人觀餘攜歸之小玩意兒。晚飯時餘飲為別兼旬之紹酒。墨就睡視前容易,餘又為之竊喜。  附錄:  《旅印日記》按語  葉至善  《散文世界》問我,我父親留下什麼未曾發表的散文沒有。我回答說,現在沒找到,大概沒有;如果一定要刊登我父親的遺作,隻好抄一段日記。說定以後,我選了父親去印度參加亞洲作家會議的一段日記,讓兒子三午、兒媳兀真兩個抄了下來,近兩萬字,看來隻好分期連載了。  這段日記自父親離開北京開始,到返回北京為止,前後二十四天。母親那時病得很重,父親在日記中隨處記下了忡忡不安的心情。母親患的是癌症,五四年六月動過手術,割除了病灶;五五年秋複發,五六年三月再動手術,癌症已擴散,無法再割除。這無異於宣判死刑。醫院和家屬相約,編了些謊話瞞住病人。看來母親也猜到了自己的病,隻是不說穿罷了;要不然,她不會把照料祖母的事囑咐給我姑母,照料父親的事囑咐給滿子的。死刑已經判定,大家互不說穿,都盼著緩刑期盡可能延長。母親承受著病痛折磨,家裏人除了祖母(祖母老得糊塗了),都愁得不得了,尤其是父親。  那年十二月,作協要組織一個代表團,去印度參加亞洲作家會議,問我父親願不願去。我們都慫恿父親去:他這樣日夜犯愁,我們看著都不忍,讓他離開二十來天,同行的又大多是熟人,也好稍稍擺脫點兒;看母親的病況,暫時還不會出事。母親也慫恿父親去,看來跟我們一個想法。父親對生活上的事一向不大有主見,母親和我們都這樣勸他,他勉強答應了,極其勉強地答應了。於是跟我們說定,哪一天向他報告母親的病況,電報打到哪兒,信寄到哪兒。我們按說定的辦,一天不差,日記中都有記載。  父親從印度回來,母親的病況跟他離開的時候差不很多,這次遠遊,總算沒造成終身遺恨。隔了五十天,三月二日下午,母親終於永遠離開我們了。  害怕著要來的事終於要來的,四十天前,父親也永遠離開我們了。回想《東歸江行日記》《北上日記》《內蒙日記》《旅川日記》發表的時候,父親讓我代他起“小記”的草稿,總是先跟我說清楚他要說些什麼;草稿寫成了,我用大字抄好,父親戴上老花鏡,左手拿著放大鏡,右手拿著塑料彩筆,總要湊著日光燈反複修改好幾遍。這一回發表父親的《旅印日記》,父親要說些什麼呢?我無從知道了。我寫的這篇“按語”能合父親的意嗎?也無從知道了。我都七十了,才嚐到了驟然失去依傍是個什麼滋味。  1988年3月28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