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星期一)晨間完成昨日始作之《三姝媚》一闋,題為《訪包鋼》。“大青山作障,聳高爐,轟轟宛然雷響。火候臻時,乍壁開焦吐,滿車紅亮。吊架移來,盈巨桶、鐵漿猶燙。注入平爐,再煉重熔,鋼龍騰浪。乘興憑高環望,看眼底包鋼,一何雄壯!石拐烏金,白雲佳鐵,近連雙礦。建設輸勞,諸族共,熱情奔放。偉業成唯今代,臨風久想。”
九點,全體同人為會,準備作此次參觀訪問之總結,供組織我團之諸機關參考。推端木蕻良、陸治國、海嘯三人為起草人。大家談五十天內之見聞觀感,皆非勉強發言。三人皆記之。談至十一點三刻始散。午後睡起,以《三姝媚》付《包頭日報》刊登。
夜間有電影與聯歡晚會,餘未往。於燈下改前在呼市作講之記錄稿。此為最可怕之事,而實逼處此,隻得勉為之。稿十五紙,改其三紙而止。早睡,以償連夕欠缺之睡債。
十九日(星期二)昨夕睡時較多,然仍嫌未足。上午續改記錄稿四頁。十點半,往觀布置未就之包頭展覽館,是館將於國慶日展出。館借文化宮之址,下層為大會場,展覽處在二樓三樓。觀一小時而歸。午後睡起,續改記錄稿四頁。
傍晚,奎璧將回呼市,與我人合影,包市之書記市長鹹蒞。繼之,為餞別之宴,主人言希望再來,客言深願再來。八點,舉行晚會。先為歌舞,次則“二人抬”《走西口》與《探病》,又次則晉劇折子戲《掛畫》。《探病》中之彩旦,《掛畫》中之花旦,均是老藝人,做工確有長處。戲畢已十一點半。明早即將登車,抵大同留一宿。
二十日(星期三)晨五點起,七點一刻到車站。送行者約二十人。車以七點半開。餘續改記錄稿,改畢所餘之四頁,即交與布赫。布赫在呼市下車。我人與渠相敘五十餘日,其人豪爽,臨別頗覺依依。到呼市時為十一點過,哈副主席及其他領導同誌特來車站晤敘,其情可感。
午間在車中進點心,以無餐車故。端木蕻良等三位已將總結稿起好,大家傳觀,提出意見不多。再請三位據所提意見酌改。
六點半到大同,迎者八九人。馳車入城,抵大同賓館。晚飯後,地委市委幾位書記與市長來訪,未能記住其姓名。本定明日傍晚即登車回京,而東道主勸留,遂決定多留二十四小時,於後日傍晚登車。明日觀雲岡,後日大約須開座談會。
廿一日(星期四)八點半出發,往觀雲岡。出西門車行約三四十分鍾即到。於管理處小坐,即觀石窟。已編號者凡二十一窟,自東至西長一公裏。北魏時在此鑿窟造像,後遷往洛陽,大同即不複營建。各窟佛像皆高大,一露天而無窟者亦極大。形製不盡相同,而工美則一。佛旁之菩薩或力士,以及供養人,尚有藻井與當門通光方孔之上方,與夫滿壁之小佛像及裝飾圖案,雖經剝蝕,均極耐細觀。所惜者此處之石質粗鬆,若幹處又為片頁岩,故千餘年以來,自然損壞殊甚。諸佛像大部經過重修,外塗頗厚之泥,又塗上彩色或金,致使其像浮腫,人體之線條與生動之衣褶皆不可睹。又或擬修而未修,像身已鑿若幹圓孔(塗泥時必先鑿孔插木,乃可塗而不脫),窟壁亦複鑿孔累累。願修之人蓋出於宗教信仰,其事似為好事,然其實則損壞精美之造像藝術。複有盜竊佛像者,惡棍,軍閥,不懷好意之外國人都有,或鑿整個中型像而去,或僅竊像之頭部。以故殘缺之痕到處皆是。文化部近已列雲岡為重點保護古跡之一,方派人研究試驗,務使此遺存得以永保,不再損壞。作好此事,須賴許多科學部門之共同努力也。及歸,已十二點半。
下午三點半,往觀城內三所古寺。先至下華嚴寺,其殿為遼代建築。殿榜“薄伽教藏”四字,蓋殿之三麵壁為木製之藏經庫,可謂我國現存最早之藏書庫。其庫作房屋形,屋簷楹柱皆雕鏤極工。殿中佛菩薩像有二三十尊,塑造極精。有加修者,有後添而毫無道理,破壞整個構局者。亦見若以藝術眼光觀之,修葺實非易事。惜從前之修葺往往不從藝術眼光出發也。
次至上華嚴寺,在下華嚴寺之東北。中隔一小巷。從前二寺實為一寺,上華嚴寺蓋金代所重建。塑像亦極佳。又至靠近南門之善化寺。大殿廣甚,亦遼代物。殿兩旁二十諸天極佳妙,惜亦有經加工而精神全失者。
又觀某街旁之九龍壁,為明代某藩王府之照壁。九龍姿勢各不同,潑辣有生氣,大家認為比北京北海之九龍壁為佳。
匆匆進晚餐,即赴招待晚會。一為歌舞表演,二為新挖掘整理之地方劇種“耍孩兒”,三為晉劇。“耍孩兒”演二折,《送京娘》《扇墳》(孫行者與豬八戒作耍,化一寡婦扇墳,豬八戒引與成親,卒乃說破)。其腔調頗難聽,但地方上人甚喜之。京娘跨馬有種種動作,為他劇種所無者。晉劇演《嶽母刺字》,唱做俱佳,但劇本不佳。嶽母教子,簡直不近人情,老舍謂“毫無道理”。劇終已十一點,餘甚疲矣。秋分將近,背部又不甚舒服,睡眠不甚酣。
廿二日(星期五)九點,全體同人至西門外大會堂,與大同幹部、文藝界、教育界、工人文藝愛好者一千餘人會麵。餘先說話,題為《內蒙觀感》,即取總結稿之一部分言之,曆一小時而畢。餘淑岩唱歌三闋,甚受歡迎。繼之,老舍作講,從文藝工作座談會談到文藝工作者“基本功”之重要,曆一小時有餘。
午後三點半,分兩組(一為音樂,一為文學)與大同文藝界座談。餘在文學組。老舍、組緗、端木與餘皆發言。五點半散。於是進晚餐,餐畢即驅車到車站。大同諸位領導人殷勤相送,以我人不能多留幾日為悵。車以六點五十四分開。車中與諸人閑談,九點睡。
廿三日(星期六)晨六點到北京。至善、滿子、永和三人在站相候。與諸同人為別,共同生活五十餘日,皆有甚深之感情,較之出發時迥不同矣。
附錄:
《內蒙日記》小記
這是二十年前的日記,記的是在內蒙古自治區訪問旅行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
這次訪問旅行同去的有二十多人,老舍、梁思成、吳組緗、曹禺、端木蕻良都是老朋友,還有畫家、攝影家、作曲家、歌唱家、舞蹈家等等。名義是“文化參觀訪問團”,旨在促進各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所以參加者也包括好幾個民族的人。組織這樣的訪問團,這是第一次,算是試辦,不知道以後有沒有再行組織。
我重讀這五十多天的日記,重溫二十年前的這次訪問旅行,事事處處都值得懷念。首先值得懷念的當然是人。內蒙接待我們的是文化局局長布赫,一位豪爽開朗又極善於體貼人的蒙古族同誌,他一直陪伴我們,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還有許多蒙古族的同誌和別的兄弟民族的同誌,滿族的,回族的,達斡爾族的,鄂倫春族的,跟他們接觸的時間雖然比較短暫,現在翻看日記都還能想起他們的聲音笑貌來。同去的人朝夕共處將近兩個月,有的雖然本不相識,也成了極熟的朋友。尤其是老舍,我跟他在一塊兒起居,聽他那幽默風趣的談吐,咀嚼他那獨到的引人深思的見解,真可以說是一種無比的享受。旅行結束的時候還相約有朝一日再結伴同遊,可惜那樣歡快的日子永遠不會再有了。
其次值得懷念的是內蒙這個地方。森林、草原、河流、湖泊,境界異常開闊,林業、牧業、農業、工業、礦業,又色色俱全。我們到過內蒙東部和西部的好些地方,就我個人而言,較之其他省區為多。在日記裏看到每一個地名,我總要想,不知道那個地方現在怎麼樣了。在十年浩劫中,內蒙是個重災區,那些新栽的防護林,那些新建的水庫,那些林場、牧場、農場、工廠、礦山、學校,現在都恢複起來而且更加發展更加完善了嗎?身體漸衰,視聽不便,再去訪問大概是不可能了,隻希望每天早晨聽新聞廣播,常能聽到從內蒙傳來的叫人興奮快慰的好消息。
1981年6月15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