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諸人均在看大仲馬之《基度山恩仇記》,均言非常好看。餘未嚐觀此書,篇幅多,觀之必甚吃力,因令三午為餘說之。三午早已看此書,且曾為人說過數次,記之相當熟。今日傍晚,三午開始為餘說此書一小時,據雲僅及五分之一耳。
三日(星期六)今日續看《呐喊》注釋二十餘麵。
費在山寄來其所集《望舟樓印聚》,全部六冊,寄來者僅二冊,已大有可觀。彼向各方設法搜集,紹虞者,平伯者,啟功者,沈尹默者,子愷者,尚有他人之印章,而彼自己之章頗多,分請各印人鐫刻,其中頗有佳作。觀玩再四,良覺娛目。彼寄來此集,蓋要餘作序,已允勉為作之。
調孚昨有書來,較前次為長,今日作書複之,並寄與去年之照片三張。彼居蜀中,餘在北京,會麵不易,寄照片亦代麵晤耳。
四日(星期日)今日為清明節,前此數日即有廣大群眾往天安門廣場獻花圈,而中心主題不在紀念革命英雄而集中於懷念周總理,又有大書之標語口號,以及新體舊體之詩。花圈大者至七米八,取義於周總理之生年七十八歲。三午、周湧、小夏皆曾往觀。至今日則廣場滿是花圈與大小字幅,人眾擁擠,水泄不通。鬆柏樹上無不掛滿,各個電燈杆亦然,總之超過周總理初逝之時。有一青年自稱工農兵學員,破指書大幅血書,口呼懷念周總理之語,群眾則舉而升起之,為之拍照。至誠與李業文來信,言南京與常州近日之情形亦類此。群眾所以如此,蓋有激而然,此中亦難免有壞人興風作浪。而群眾所激者為何,則餘所不欲書,亦餘所不甚明曉者也。
吳曉鈴與張壽康來訪。不見吳數年矣,腿不好,已拄杖。詢其年,六十四歲。略談語言規範化之問題,坐約一時而去。
今日大奎離家去泰康,於下午六點二十分別去。小沫、周湧、小夏三人送之,視其坐入車廂乃歸。大奎於去年十二月廿六到家,在家留居百日,外貌似較好。
續看《呐喊》注釋四十餘頁。
五日(星期一)《呐喊》注釋以今日看完,共寫意見十二張信箋,即寄與人民文學出版社。信中言望擇其可取者而用之。
傳言昨日天安門前有打傷或打死人之事,今日則有焚燒汽車拘捕人眾之事。此種情形,開國以來為初見。
六日(星期二)上午與三午同往洗澡。浴罷而歸,則元善相候已一小時許。彼以悶懷,找餘共談,餘亦無辭以廣之。談至十一點半,元善去。
午後睡起,小沫問欲外出否,餘乃言往平伯家何如。遂以三點過出門,擠車而達建外,登平伯之樓。坐少定,俾餘聽錄音。係平伯夫人所作八十自敘之《鷓鴣天》一首,某君為之作譜,其調類昆曲。重複三遍,唱者各異。又有整折之《遊園》。吹笛者為平伯之外孫韋柰,其他樂器則未詳何人所奏。平伯在室內來往似已能自如,走樓梯則尚須他人扶持。其夫人住醫院治病,雲不須動手術。坐一小時有餘,為別,仍擠車而歸。
於崇文門路上遇汪刃鋒,呼餘而不相識,言明乃憶起。其人將六十歲矣。
七日(星期三)夜間聽聯播節目,中央發布兩項決議。一、以華國鋒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及國務院總理。二、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之一切職務,但仍保留其黨籍,以觀後效。此外新聞報道則敘述近日天安門之紛擾為反革命政治事件,首都民兵警察如何起而與反動家夥奮鬥,廣大群眾如何熱烈擁護之情形。
至誠又來信,言作稿不順利,限期又緊迫,大為苦事。餘燈下寫複書,與彼閑談而已。
八日(星期四)今日各廠與其他單位在城內遊行,表示擁護黨中央之二決議,並祝鎮壓反革命政治事件之勝利。開國以來,如此之舉,未之有也。
為《望舟樓印聚》作序,約二小時完成,三百字光景。即書寄在山,請彼觀之,彼若以為可,即當書之於第一冊之卷首。無事可為,如此亦算有事,總之借以遣興而已。
九日(星期五)兀真購得二券,今日上午觀廣州雜技團之表演,地點在首都體育館。晨間早起,未及八點,偕兀真出門。乘十三路汽車尚容易,抵平安裏則待之甚久始獲擠上五路電車。車中幾乎無法站直,抵體育館,頗為吃力。而雜技已上演半小時矣。雜技節目大多如是,不看亦可意料。至十點四十分散場。步行抵動物園。見有出租汽車站,往雇一輛,徑直抵家,與去時之難易判若天淵,付款二元二毛五。看雜技隻是名目,借此名目,總算與兀真出門一趟耳。
午後睡起寫信複李芳遠與孫功炎。李芳遠有遺老氣,孫功炎有為作詩而作詩之習氣,餘皆簡略答之,不作附和口氣。
有一位顧同曾君來訪,陳從周托彼帶來矯毅為餘鐫刻之印章二方。顧畢業於同濟大學已二十年,陳從周之學生也。即作書致從周告印章已收到。
十日(星期六)今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題為《偉大的勝利》,言中央所作兩項決議為“反擊右傾翻案風”之偉大勝利。各省市皆於昨日舉行集會遊行,祝此勝利,並皆發出致毛主席與黨中央之電文,表示衷心擁護。
十一日(星期日)晨間偕至善出外洗澡,十點半歸。至美依例來,觀其麵色似較前為好。至下午三點即回去。
近日將移入室內之各種盆栽移至庭中或廊下,到今日乃全部移出。浴之以水,去其枯枝葉。庭中東邊一株海棠之嫩葉中已露花蕾。西邊一枝則高枝已枯死,唯除自根部生出之枝條上有嫩葉,殆不會開花矣。丁香亦漸透花蕾。今春寒期長,故花木生發較慢。
下午聽三午續講《基度山恩仇記》。此書情節繁複,聽之有味。再聽一次,即可畢其全部矣。
十二日(星期一)接陳從周信,告為餘刻二章者矯姓毅名(初未知乃有矯之一姓)。乃憶去年五月在蘇時,惠沅之長女交餘一印,刻餘之姓名,邊款亦書矯毅,蓋係蘇州美術工藝廠中之人員。因陳從周有酬以小件之囑,乃思作一詩,書而寄與之。半日完成得六韻。下午書之,並作書致矯,俟明日寄出。
夜間陳次園來,從王湜華處得餘為伯翁所刻印之蛻,訂之成冊,囑餘題之。餘示以費在山之《望舟樓印聚》,共賞佳印,乃曆一小時許。
十三日(星期二)昨得通知,囑今日下午往政協禮堂開會。午後兩點四十分至政協,登三樓。三點開始,劉有發宣讀兩項決議,繼之講話。然後到會者相繼發言,計十五人。為時三小時。諸人之言大致相同,意同語句同,唯次序不盡同,所謂“表態”之發言,殆亦隻能如此耳。近日各方麵皆開如此之會,而我人所參加者,乃“愛國人士”之集會也。
所乘車之司機同誌告我,周榮鑫於昨夕以腦溢血逝世。殆以幾個月來心理上之重壓影響生理,以致腦血管破裂乎。周與餘同事時間甚短,僅曾識麵,竟未對麵談話也。
十四日(星期三)晨間小沫陪餘出外遊散。乘電車到崇文門,觀其處新建之菜市場。建築甚寬敞,入其中殊不感擁擠,乃覺勝於百貨大樓。旋至東單公園。坐於涼椅,觀舞劍者打拳者認真運動。約坐二十分鍾而出。購鴨梨若幹而歸。
寫信複平伯及費在山,他無所事。
十五日(星期四)上午得叔湘昨日書,言昨往中山公園,玉蘭正開,又西南角之土山上杜鵑亦方作花,囑餘往觀。餘遂於下午兩點許偕滿子往。乘車兩段,居然不太擠。玉蘭兩處共二十株光景,花已略敗者僅三四枝,餘皆正盛開,略無蔫萎之態。又觀土山之杜鵑,其色紫,其花小而少精神,不知方從何方移來。又觀唐花塢之花。於社稷壇西側見兩株貼梗海棠。坐廊下闌幹者三次,乃出園。複乘兩段車回家,方五點。若非叔湘來告,今日自不會出遊,亦見叔湘關照為有緣矣。
十六日(星期五)晨間早起,未及八點即偕兀真出門,此時電車尚不甚擠,居然得座。至天壇公園,一路向東徐行。見迎春碧桃杏花。海棠尚未開。月季播植甚廣,將來開花,可為大觀。亦有玉蘭若幹株方花,亦有習畫者對花寫生。有若幹人方在搭台,備五一節表演之用。坐於涼椅上約二十分鍾,然後出園之北門,乘兩段電車而歸,則已過十點矣。
到家接平伯信。餘之蜀中書簡,湜華送與平伯觀之。平伯大感興趣,寫其觀感至四箋之多。餘覽之深感相知之雅。摘錄其少數語句於此:“粗粗地看來,至少可說有三點。一、從多方麵反映了抗戰初期動亂時代的現實。以知識分子的角度來看,雖有局限性,未得其全。卻非常清切,如一剪影,即可識廬山真麵也。二、交遊蹤跡備見於斯,雖其人其事,覽者或未詳知,而就作書人說,實為那時最佳之自敘傳。如對人接物之懇切,律己之嚴謹,工作之認真,與人為善之樂,教誨青年之盛,非特他人萬萬寫不到,即吾兄自己著意為之,恐亦不能到也。三、當然是思想。各信中雖非有意談此,而偶於字裏行間流露出來的,皆光明寶珠也。不偏重知解談說而特重體驗踐履,如兄在蜀滬第十號信中所讚許者,亦即弟今日所向往者也。”
寫信複平伯,敘餘覽其書之所感,入夜乃畢。今日疲矣。
調雲如往年之例,今日采未放之海棠花數枝插瓶。
李業文所贈之鳥芙蓉於今日下午死去。近日但見其羽毛蓬鬆,他亦無甚異狀。此鳥來我家二年有餘耳。李業文知之,或將感傷。
十七日(星期六)上午有周勖成之子來訪。自三八年離開重慶巴蜀學校而後,似未與見過。彼久在鐵路工作,今因開會來京。
又有三午之小學同學萬仲翔夫婦來訪,即前曾為寫篆字“君問歸期未有期”條幅者。約餘明日同遊香山,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