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真之四姊夫陸費君偕其前在清華之同學蕭默君來訪。蕭本學建築,嗣改往敦煌研究所工作,亦已十餘年,研究古代建築(從壁畫上研究)。據雲敦煌壁畫之總麵積為二萬餘平方米,而數十年來整理護持描繪者,不過一千有餘平方米耳。近則將借調往麥積山,參加加固此山古跡之工作。又雲敦煌研究所共有七十多人,僅某一側相距三十裏之外有人煙,食物供應,皆須開汽車出外采購。此真是與世隔絕之境,非有耐性,難以安居矣。
廿四日(星期一)費在山來信,語我自寧自蘇自杭到其湖州遊覽,皆極方便,希餘今秋能前往。餘答以往遊固所願,但須視有無為伴者乃定。
廿五日(星期二)不欲看書,想起平伯之聯語,近得吳小如之父玉如先生為書草書,雲頗佳,因思以篆字書之。其語為“欣處即欣留客住,晚來非晚借明燈”,“即”字係吳老先生書時所改,不知其有意抑無意,原為“可”字。餘與平伯均謂“即”勝於“可”,此見推敲之功。篆字寫就,自觀亦不甚佳,總之,餘寫字尚在自己並無把握之階段也。姑寄與平伯,博其一笑而已。
廿六日(星期三)竟日看《論語新探》。
夜間有高晉生之子名彥者受其父之命來探望。詢知此子為第四,長為女,二三四皆男,第五又為女。此子參軍五年,近方複員,在首都圖書館工作。今與晉生夫婦同在京寓者,為彥與其姊其妹。晉生不甚佳健,近方整理其舊稿曰《古字通》者,將謀出版雲。又詢知晉生生於一九○○年。
廿七日(星期四)得平伯書,談事與答問頗有致。前曾約同往訪佩弦夫人,而彼尚不便遠行,餘詢以是否由餘先往,他日再謀偕訪。平伯以為可。餘作答乃告以將於最近期間與至善往清華訪朱夫人。
夜間看電視,為上海雜技團之表演,有幾個新節目。
廿八日(星期五)晨聽廣播,毛主席於昨日會見來訪之巴基斯坦總理布托。布托先訪朝鮮,於前日來我國。
林老之女來電話,言林老已離院返寓,實以住院太久,嫌其煩悶。至於病情則依然,唯亦不見增劇。
我妹偕修甥以上午來,母女狀貌似皆健好。閑談至下午三點過乃去。
擬以“相濡以沫”為題,勉為短文,應《人民中國》日文版紀念魯翁之囑。今日寫得六百字光景。
廿九日(星期六)續作昨文,亦得六百餘字,即此完篇。本不欲應囑作文,後以想到有些話可說者,隨即成篇,也算了此一事。
三十日(星期日)晨間偕至善出門往清華園。本當到平安裏乘出城之汽車,而至善誤記,以為須到和平裏再乘車。以此之故,多走了好些路,耽擱了時間,十點乃到朱夫人所居之宿舍。朱夫人獨居一室,右眼以青光眼動過手術,患肺氣腫,常覺氣喘,總之身體不甚佳健。子女五人,在京者止二人,僅能每周或間一周來省視。有一每日來三小時之保姆,幫做雜事。坐約一小時而辭出。多年想望,今日總算實現,亦複慰心。到家時已十二點二十分。
今日下午,小沫與至美往耿鑒庭之寓所求診。小沫歸來言,耿為二人談說開方費時一小時許,尋常往醫院看病哪得有此。
夜間有美術公司之林樹芳來訪,攜來其所藏當代人之書畫數冊,俾餘觀覽。此輩作者之姓名,餘僅知其半數耳。林留二紙,要餘寫字。
卅一日(星期一)晨間偕三午出外洗澡。回來寫信複平伯。昨今兩日俱接平伯信,皆甚長,所談皆佛家之論。餘莫能與討論,然頗喜觀玩之。
下午有《文物》編輯室四同誌來漫談,俞筱堯、姚湧彬、沈玉成、屈育德(女)。談考古發掘,談編輯出版,頗有興。談一小時有餘而去。
有魏荒弩者,北大教師,來書囑寫字,指明要餘年初所作之《水調歌頭》,即書而寄與之。
六月
一日(星期二)上下午皆寫字,居然寫成五張。平伯囑為吳小如之父玉如先生寫餘之周總理挽詩,而萬仲翔亦有此囑,乃各為寫一張。為前夕來訪之林樹芳寫二張,一寫篆書,魯翁之“橫眉冷對”二句,一寫餘之論詩絕句一首。而前日來訪之蕭默同誌欲得餘篆字,亦為寫“橫眉冷對”一張。寫書如還債,還出若幹,總覺輕鬆些。
下午忽怡甥來訪。彼係出差來京開會,與少數無線電機械廠之人討論某種機件之規格統一問題。
二日(星期三)晨聽廣播,上月二十九日夜間,雲南西部地區發生兩次強烈之地震,一次七點五級,一次七點六級。中央即去電慰問,並立即派出慰問團。其處係橫斷山脈之區,料想居民不至繁密也。
昨接胡紀生來信,言將來京探望,亦將往杭州探望張貢三。今晨調雲開大門,則胡已候於門外,謂昨夜到此,於車站候到天明,乃來我寓。據雲其友在某工廠工作,將往東北出差,多派一人,將胡紀生也算出差人員,經其廠之負責人批準,乃得不花自己之錢而出外旅行。此事亦屬應當反對之惡例,而對胡則說不明白,彼固以此為得意也,故餘唯心非之而已。胡在此大概得玩數日而後往杭州。到傍晚,其同來之唐姓青年來,亦暫住焉。
耿鑒庭令小沫帶回一扇麵,要寫篆字,要寫己作。今日上午為書之,書論詩絕句之一首“詩與畫同誇隱居”。扇麵不易寫,寫得頗不自滿,即寄與之。
三日(星期四)昨日下午得陳從周來信,又贈蘭花一幅,所攝兩張底片亦寄來,餘獨立庭中之一張已印出,頗清晰。又寄來其友人王京盙之篆書一幅,係餘之舊作張家口賜兒山望長城內外一絕。據雲王君執教於上海某中學,書畫金石無所不好,言其齋曰力學齋,囑餘為書一額。今晨即寫此三字,篆書,下附跋語數十字,自觀尚可。即寄與從周托轉致,並複從周書。餘越老而越性急,人家囑托,必欲趕緊了之乃快。連日皆寫字,即以此故。
上午林老之女愛娣來訪,語我林老回家頗安適,病情不加重,飲食起居均正常。囑餘不須往訪,苟有事彼當來相告。坐半小時而去。
四日(星期五)晨偕兀真出門,以較早,居然不須等待而上六路電車,到天壇。樹靜氣爽,徐行暢適。抵月季花圃,真可謂大觀。其圃不知其廣幾何,砌成多種形式之花壇,月季或植土中,或植盆中,諸色繽紛,蜜蜂成陣。此圃周圍皆種薔薇,有如圍牆,而花壇中亦間有野薔薇十姊妹之類。徘徊花圃中約半小時,此外則休坐於涼椅者二次。十點許出園。念我妹居不遠,則往訪之。坐而吃茶,約半小時乃歸。
到家則知張中行曾來訪,留書言四五月間曾南遊蘇南各處,且曾至甪直。午睡起來,寫一書答之。
五日(星期六)上午張中行來。彼昨日未出城回其所居北大公寓,而住於其友人家,故今日再來看我。詳談此次南遊所曆,興致頗好。彼在南京訪得郭翼舟,在蘇州訪得王芝九,皆與偕遊。而辛安亭在太湖邊休養,亦複晤敘。在杭州則遇陳樂素。皆人教社之同事也。
既而元善來,張乃先去。元善示餘其所撰一聯雲,“昨昔顢頇客,今朝褦襶人”,謂其性格如是。餘聆之,覺頗能抓住其自己之特點。元善囑餘書之,旋即去。
午後睡起,即磨墨書元善之自狀聯語,作楷書,亦殊平平。封而寄與之。
六日(星期日)昨夜今上午雨,幹旱為之稍解。
至美仍來,既而丁士秋亦來,共長談,彼二人蓋在蘇州樂益女中曾為同學也。及餘午睡起來,士秋已去,至美以三點光景去。
蕭師傅托三午轉告,欲得餘之字裱而掛之,前贈彼一詩,寫小字,裝於鏡框中,以為未足。餘乃思再作一詩書之,今日居然成之。
盆栽陸費所贈之藕一株,連發八九葉,近日居然挺出一個小花蕾。此亦可喜。
七日(星期一)昨元善來電話,言其句之“顢頇客”改為“顢頇子”。今日乃為重寫之。贈蕭師傅之一詩亦今日寫就,而於跋語中不覺將“仙人球”寫成“水仙球”,經滿子看出,於是亦重書之。
下午寫信與至誠、兆言。與兆言書中雜談我家瑣屑,至善栽花草,芙蓉鳥已死去之類,竟得四箋,前所未有也。
八日(星期二)前與王湜華同來之韓瀚囑寫字,希寫餘自己之作,今日錄六一年遊內蒙之四絕句並詞二首於一紙,與之。為人寫字,大多寫紀遊詩詞,而所作不多,反複抄錄已不記其幾回矣。
九日(星期三)無聊,取朱竹垞之集句詞《蕃錦集》抄之,大約可抄十日光景。
王泗原來,共閑談,既而蔡超塵亦來。二人至十一點過同去。
至善借得周汝昌之《紅樓夢新證》新印改訂本,頗可供消遣。其書量大,可以看好多日。
十日(星期四)張紀元來談一小時有半。代周而複托寫字。
續抄《蕃錦集》。
王湜華以傍晚來,托彼往榮寶齋囑裱贈蕭師傅之詩並購紙。彼樂於為此,且騎自行車飛馳,甚方便也。
胡紀生問其家之往事,餘與至善、滿子據所知答之。
十一日(星期五)晨偕兀真於八點前出門。登車甚擁擠。入陶然亭公園,則甚覺其清靜舒暢。麵湖坐一刻許,然後租一小艇登之。兀真不能劃船,餘亦無能為力,各操一槳,小艇唯打轉。既而兀真漸得其竅,操兩槳居然能使小艇前進。約行五十米,於岸旁柳樹下歇,則彌覺舒適。既而劃回船埠,棄艇登岸,往觀月季花圃。其月季之盛不及天壇。出園乘電車到家,已過十二點矣。
午後睡起,續抄《蕃錦集》。
滿子帶胡紀生訪元善,就詢胡家往事。
十二日(星期六)晨間與三午、胡紀生同出外洗澡。
續抄《蕃錦集》。集句真是弄花巧,而如朱竹垞之運用自然,有如己出,亦不太容易。
晚飯後接永和電報,言明日傍晚到家。其來蓋為出差,任務為向小沫所在之工具廠購買鑽頭。先曾通電話聯係,問可否購買。廠中以小沫之關係,謂可以買與之。故永和得借此回來一次。
十三日(星期日)上午為周而複寫字,寫訪甘河林區四絕句。
續抄《蕃錦集》。《四部集刊》之縮印本字較小,有時眼鏡猶不濟,須更靠放大鏡。
傍晚小沫、周湧往車站接永和。既而歸來,言車站寫示,西安火車誤點,計當於明早三點後方到。
十四日(星期一)晨起甚早,而永和尚未至。直至八點許始見永和負行李而來。據雲在洛陽附近有載煤之火車翻倒四節,故其所乘之車停於西安等待,乃致誤點十二餘小時。永和留京久暫,視接洽購置之順利與否而定。
傍晚,香港歸來之李祖澤君來訪,彼為香港中華書局之人員,王紀元托彼帶來精裝本《全清詞抄》相贈。李君少坐即去。夜間展閱《全清詞抄》,知葉遐庵編成此編在五二年,交中華書局排版。版排成而未付印,不悉何故。今香港中華書局取當時之紙型印行之。此抄所收詞家凡三千一百九十六人,可謂甚多,然僅錄一二首者亦不少。每一作者隻書簡曆,無有評品之語。全書二千零二十麵。燈下作書,謝王紀元。
十五日(星期二)上午偕永和至內部書店,購得宋元明清四朝詩別裁集,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之新出修訂本,以及馮承鈞之《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彙輯》。
仍續抄《蕃錦集》。
十六日(星期三)幾乎竟日雨,時密時疏。
昨說起往江蘇餐廳吃小籠包子,今日雖雨,午間仍冒雨而往,計我家老小八人,加胡紀生九人,圍坐一圓桌。菜尚可,餘則嫌其油膩。據三午言,今日為彼與兀真結婚之紀念日,則聚餐亦複有個名目也。
十七日(星期四)上午陳次園來訪。餘贈以陳從周不署上款之畫兩幅。陳從周興到則寄來一畫,或蘭或竹或梅,皆小品,共有八九幅矣。餘留之亦不過偶展一觀,以贈好事者,正其宜也。
十八日(星期五)晨與永和出門,至建外,先訪叔湘。叔湘以語言所遷至東北郊,書桌尚無定所,故不往上班,唯在家閑居。坐約一小時許,則同到平伯之居。觀吳玉如所書草書之“欣處即欣留客住,晚來非晚借明燈”之對聯,及陳從周之竹枝小橫幅。平伯來書言掛此二件於壁,居然小室生春,邀往一觀,故今日赴之。閑談無中心,而三人難得此敘,殊為暢適。至十一點,乃辭出。叔湘送至馬路旁,遂別。
十九日(星期六)今日看《清詩別裁集》。
昨平伯交餘一書,多談佛家之說,今日作書複之。
二十日(星期日)上午偕至善攜阿牛出外閑行。乘車至農展館下車,於使館區之街道徐步,清靜,樹木多,頗好。行約一小時許,乃乘車而歸。
到家則至美已來,雲近日身子不甚好,右腿無力,有時麻木,頃在廊下階上且曾蹉跌。總之,至美今年不如去年,去年五月中南遊,興致與體力皆甚好也。
午間接林愛娣電話,言林老身子不好,嘔吐,又複入醫院,謂餘勿著急。至善言明後日陪餘往探視。
午後睡起,王漢華及其夫及湜華在,與至美、滿子閑談。及四點,彼等去,至美亦歸其寓。
廿一日(星期一)上午胡愈老來閑談,坐二小時有餘而去。彼言雁冰今年八十歲,生日在下月上旬。而愈老自己亦八十,不言其生日為何日,但言已過矣。
下午三點,偕至善往醫院探望林老。至室門口見林老方入睡,而保姆亦睡於旁榻。候之半小時,見皆醒,乃入室。林老臥於床上,精神尚好,頭腦清晰,唯消瘦特甚,手與臂真成皮包骨矣。上星期五來醫院,此後未複嘔吐,大便不通暢,自言胃腸之功能頗差,而不見悲觀。閑話半小時辭出,則隨意觀王府井各店鋪。忽雲集雷鳴,陣雨將至,乃擠上四路電車。到寬街下車,雨勢頗猛,乃躲於賣菜攤子之涼棚下。候半小時許雨止,乘十三路汽車而歸。
前由平伯告餘,謂有佩弦懷平伯之七律三首,刊於解放前朱孟實所編之《文學雜誌》上。因作書致孟實探詢之。今得孟實複書,並寄來《文學雜誌》第三卷第五期一冊(四八年十月出版),此冊蓋為佩弦而出之紀念特輯也。其中刊佩弦之詩不僅懷平伯之三首,尚有餘未前見之作十餘首,此外尚有佩弦之文及諸友悼念佩弦之作。佩弦名其齋曰猶賢博弈齋。雜誌所載佩詩選錄之前有《猶賢博弈齋詩抄》自序一篇,係駢文,頗有趣致。一問而得此豐獲,大為可欣,作書謝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