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至美、寧寧、筠嘉攜小孩同來。而銅山侯集中學之教師吳海發來遊北京,今日特來訪餘,相候將二小時。此君通信已久,而見麵則為初次。留與共餐,旋即辭去。言動身之前將再來一次。
至美近日尚好,然總覺其憔悴。
廿六日(星期一)今日僅寫一信複平伯。又抄平伯之詩數首。
眼發癢,感模糊,有眼屎,因而不能多看多寫。每日點眼藥水已多時,近日多點一次,未知如何。
廿七日(星期二)上午葛誌成來閑話二小時許。
僅複平伯一書,抄平伯詩稿少許。眼睛不舒雖不為大苦,而影響情緒。
夜間有滿子之侄弘奕自陝西來。彼與陝西各廠之人共一百人將往大慶參觀學習,以明日之晚登開往東北之火車。弘奕今為陝西蒲城縣化肥廠之主任,雲其工作頗緊張。所出化肥供蒲城全縣之用。其縣糧食產量占陝西全省之八分之一。
廿八日(星期三)今晨三點四十分許,餘方醒來,覺臥床震動,似聞隆隆聲,知為地震。全家皆驚起,共趨中庭。同居各家亦無不起而趨於庭。有人言見有光露於空際。震動不知曆若幹秒。於是大家不敢複睡。餘先則立於庭中,既乃坐於廊下,直到天明。
老田之妻杜秀英為街道幹部,出去一周歸來言,我八條胡同以地震死二人。一為老婦人,屋塌受壓,去磚瓦視之,已死。一為心髒病患者,突然受驚而死。
永和騎自行車出外一觀,言塌牆倒屋者頗有之。居人皆集於街巷之中央,蓋屋小無院子,故以街巷為院子。而居民委員會皆敦勸居民務必勿留居屋內,防再有震,故人鹹集於露天。
我寓後院東側與人家相隔之牆亦塌其上半截。零星損壞亦有數處。正屋房頂之泥墁,沿牆之處,皆落下所塗之白堊。
親友來電話詢問者不少,且有來話多次者,皆言得傳說消息,將再有較重之震動。其時間則逐步降後,先為九點以前,次則十一點以前,次則下午三點以前,甚有言夜一點以前者。餘乃坐於中間之窗邊,俾震動即可入院中。他人亦或立或坐,無複有所作為。小孩則大歡,群集院中笑鬧。
但下午及夜間降雨皆極大,院中積水成池,小孩則為水戲。前有預測言廿八日有大雨,今證其準確。大人則不免愁煩,深感其甚於抗戰時期之“逃警報”,彼時尚有“解除警報”可企,而今則不知何時乃得解除也。
今日有數次餘震,其中兩次較重,家中人言聞房屋結構軋軋作響,餘則見庭中盆栽石榴樹之晃動。
吳海發於下午五點許來,言將赴車站歸徐州,緣遇地震頗感惶恐。彼來數日,未嚐遊觀而歸,誠為不巧。
弘奕於傍晚赴車站,九點以後複來,言開往東北之火車不發車,其同來之人皆擠上赴西安之車離京,大慶之參觀即此作罷。彼不欲受擠,故又回來。
入夜,至善移餘室中之軟榻於正間,鋪以被褥,期餘即此過夜。但餘睡之數小時,雖亦朦朧,而背心頗感疼痛,胸次亦微微作痛,乃起來徘徊,看庭中雨勢。延至兩點過,入室睡於床上。
廿九日(星期四)昨之地震甚為嚴重,摘錄今日之報以代替日記。
中央發出之慰問電中雲:“唐山、豐南一帶發生強烈地震,並波及天津市北京市,使人民的生命財產遭受很大損失,尤其是唐山遭到的破壞和損失極其嚴重。”此電末了作結處用了毛主席語“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亦為曆次地震後發出之慰問電所未用,可證此次之嚴重。
新華社之報道載明強烈地震發生之時間為三時四十二分。據測定,此次地震為七點五級。震中在北緯三十九點四度,東經一百一十八點一度。
永和出外觀看,馬路上張篷而居者甚眾。電影院不開門。商店亦有不開者,顧客不多。電車汽車中乘客亦不擁擠。
今日接平伯書,抄示詩三首,為人代囑寫字。書作於昨日,於此見其鎮定。餘於昨日竟無所事,或徘徊或閑臥而已。
三十日(星期五)今日屢有傳言,近日內尚有較大之震,須共警惕。
怡甥自蘭州來長途電話問安否。至善下午出前門往視其姑母,則知我妹與其同院之數家皆於天安門前曆史博物館西側搭棚而居,已過二宵。此一帶搭棚而暫避者極眾。但不知何日方可歸其居。
馬路上搭棚者益眾。棚之形式不一,有頗為精良者。
施衍濱來看視。既而王泗原亦來看視。
居民委員會來言務必勿宿室中,院中須搭棚。下午乃搭棚於中庭,兀真、永和、調雲為主力。東西橫三長索,於其中段鋪數層塑料布,可以避雨。臨時臥榻設其下。
餘則搭一行軍床於中間東側玻窗下,如有警,二三步即可到庭中。
夜間三點鍾,寧寧來電話,言聞傳震將作,餘乃出坐於庭中。而三午、兀真、滿子本在室內者亦皆出外。直至天明無事。
卅一日(星期六)今日王泗原再度來看視,謂昨訪林老之家,遇其幼子,雲林老仍居醫院,已移入地下室。泗原少坐即去。此外來訪者,上午有陳次園、呂劍,下午有馮其庸。
下午在小庭中浴身,永和相助,慣於浴盆滿水,今用一小麵盆,兩瓶熱水,即感未甚暢適。
與永和出外觀看。出八條,走一段大街,折入六條,經南板橋而歸。胡同中之帳篷床鋪皆在中間,大街上則靠兩旁。如此景象,非目睹則難以想象。而各家各戶竟能取出如許物資來居於露天,亦見相當寬裕。
至善往天安門前找姑母,請彼來我家暫居,彼欣然同意,由修甥陪來。我妹數日不敢飲水,未得入睡,未得洗濯,來我家自可較舒適。修甥仍回天安門前。
張友漁令其子打電話與三午,言聞動物園中動物有異常反應,可知地震將近。又有人來電話,言震期即在明晨。於是餘亦移行軍床於庭中,上懸蚊帳。他人亦全睡於庭中。諸人皆倦,竟夕酣眠,及晨尚無恙。
八月
一日(星期日)上午周振甫來閑談一小時有半。
怡甥再來長途電話。彼誤會疏散係散往別地,不知係自室內疏散至露天曠地,因言欲來迎母至蘭州。至善為說明之。
至誠亦來長途電話,言昨日電話擁擠未接通,今始接通。至善答以全家安然。
建老之夫人王蘊如來電話問安否。
夜間小雨時下,餘乃移居廊下。竟夕未得好睡。至善亦睡廊下。他人則仍居布棚下。
二日(星期一)葛誌成來電話,言近日唐山地區多次餘震皆在五級左右,而北京亦未覺察。
胡愈老與臧克家皆來電話,詢問安否。
姚澄來長途電話,邀我家全部避往南京,又問近日食品如何。彼蓋未能料知北京之實況,故有此言。至善告以一切如常,不須避之他地雲雲。
今夕餘睡於中間之東側。他人亦皆睡於室內。室外究極涼,隻恐受病。然胡同中馬路上帳篷尚在增多,不知何日乃返其家也。
三日(星期二)楊東蓴、張紀元皆來電話問安否。
昨日開始寫答複外地來問安否之信,兩日共寫十一封,受信人為至誠、怡甥、李業文、徐調孚、胡紀生、紹虞、仰之、祖璋、鄭逸梅、孫玄常、李節之。總之來信必複。外地來信皆稍遲於平時,航空信亦然。
夜間八點就睡,諸人與昨日同,皆睡室內。但至晨四點許,老田來呼起,令各至庭中。於是諸人擁被而出。夜間有雨,幸此時已停止。候至六點過,無恙,乃照常入室洗臉。後詢知不知誰傳來消息,謂動物園中之動物有異常反應,故互相傳告雲。
四日(星期三)上午,人教社之高紀譯、呂潤泉二位來看望,頗見情意。而教育部中未有人來,並電話亦未通一次。
作複書答劉火子、金端苓夫婦之慰問。
胡同中搭篷帳數日,緣大型汽車不能開入,有兩事受阻礙。一為各家倒出之垃圾堆積於道旁。二為數處公共廁所糞便盈滿,通至地麵下之管道亦滿。今日居然已得解決。垃圾改用小型之摩托車運至馬路上,然後裝上大車。糞便亦改用較小之車來胡同中吸取,篷帳有礙則稍稍移動之。此亦見公用工作之效率甚高。
據傳今後六級以上之震不致複發生。下午街道傳達,日內將普遍檢查房屋,房屋無問題者,即可回居室內。又言所有京中損壞之房屋,將於國慶以前修好。
今夜回居餘之室中。自廿八日清早離此床,蓋七日矣。
五日(星期四)天氣清爽,似雨季已過去。今夏尚未甚熱,後日立秋,此後或將為晴熱之暑天乎。
今日作書五封,答張棣華、張香還、吳海發、王鳳池、平伯,前兩封皆謝來書慰問。
上午隋樹森來訪,其家房屋亦有坍塌處。
聞知此次巨震,唐山死亡七十五萬人,天津死亡十一萬人。北京死亡殆不至如此之多,尚未聞其估計數。
高晉生令其子來看望,坐半小時而去。
六日(星期五)寫信六封,致江冬、費在山、韓惠沅、吳樹德、王傳纓、趙樸初。前四封皆答其慰問。王傳纓則寄贈金針菜二斤,因謝之。趙樸初則代陳從周請其寫字。樸初之寓牆稍塌,聞移居西四廣濟寺,兼問候之。
今日來訪者有王湜華,張誌公之子,統戰部之二位同誌,入夜則有蕭煥然(即善養仙人球之工人)。
房修公司二同誌來檢查我寓房屋,據雲無甚問題,可在室內居住。餘固知其所雲無甚問題僅言房屋不致坍塌,並非即再遇強震亦不塌也。
傳言還得防朔望,而十日則為望日,即大後天。其理論謂朔日太陽與月亮在一邊,望日則地球居太陽與月亮之中間,朔望潮水大,即太陽月亮之引力所致。今地殼內有一股震蕩之力將衝擊而出,此是內因,苟加上太陽與月亮之引力為其外因,或將促動其爆發。此似言之成理,究竟如何,餘未能判也。
七日(星期六)初以為雨季已過,不知今日又是數陣小雨。據聞此次將連續三天,越數日還將連續三天。
上午有林斤瀾夫婦及宗誌剛來訪。皆係三午近時所識之人。林為作者,雲曾寫過若幹作品。宗為中學教師。閑談約四十分而去。
教育部事務部門之三位同誌來,檢查我寓之房屋,據雲將催促房修公司,俾從早來此修理。
寧寧來言,有大港油田之地質專家一人雲地震將再作,震中在平穀,震級不低,其期在十二日左右。而其他測驗人員則鹹謂高潮已過去,即再震亦輕微,不以其人之言為然。然又傳其人曾測出上月廿八晨之劇震雲。——既經測出,何以不提出報告,請有關部門注意,莫悉其故。
我國劇震,外國有欲捐贈金錢與物資者。我國皆謝絕之,表示意誠可感,而災難能自己解決,不須援助。此在各報未見報道,而見之於《參考消息》轉載香港報紙之報道。
《參考消息》又載日本人之文章,言日本近時亦在慮強烈地震之驟發。原因為自然環境與動植物之各種異常情形,其一項為竹子開花。雲竹子開花以一百二十年為周期,其原因為幹旱或地下水異常。至於地震地區,預料在東京大阪一帶雲。
八日(星期日)晨聽廣播,北京到山海關之鐵路昨已修複通車。才十日耳,群力奮鬥,遽如其原狀,誠可讚頌。
接林愛娣電話,告其父已自醫院回家,緣首都醫院自知其建築已舊(殆將七十餘年),無防震措施,故請病人各回其家。
寫字二幅,與曹辛之、李荒蕪,皆平伯所托,書遊內蒙時所作之詞。
寫信三封,複張中行、季鎮淮、吳玉如。吳蓋接到餘依其所囑書挽周詩而來道謝也。
至美以下午來,雲甚疲憊,特來看餘。未二小時即去。
仍有再震之傳說,雲十天內尚須警惕。
九日(星期一)上午寫篆字聯一副,係陳從周代蘇州葉寄深托寫,書餘舊句“觀釣頗逾垂釣趣,種花何問看花誰”。葉寄深專治盆景,雲有一盆“雀梅椿”交從周轉來。
寫信三封致聖南妹、歐陽文彬、陳竹隱夫人,前二書乃答其慰問,後一書則問渠安否。
上午來訪者兩位,葛誌成與張畢來。畢來言彼亦在看馮其庸、李希凡等所為之《紅樓夢》新校本,因與談此稿之校注工作尚須改進。
兀真廠中自製簡單之地震報警器,震則自鳴。今日上午自鳴凡三次,午後又鳴一次。餘坐室中則覺到微震一次。近日間微震輕震蓋不知其數,因此莫能知其趨勢究如何,將自輕微而止息歟,抑自輕微而轉強烈也。
昨日萬仲翔於夜十一點許來電話,言密雲水庫魚大集,且有死魚浮集水麵,此亦動物異常之征,宜注意。其時餘已入睡。我妹聞此說,竟夜未得安眠。
平伯之外孫婿齊嘉正送來平伯書及抄示之舊作七夕詩。據齊雲,學部之領導以平伯夫婦不欲離開二層樓為慮,特來勸說,昨日平伯夫婦已下樓宿於帳篷中。於是永安裏之人無複留宿樓房中者。
黎丁來電話,言《光明日報》之編輯不複留報社中,而遷至先農壇帳篷中工作。
萬仲翔之妻蔣定粵來言,其朝陽醫院所收之唐山傷員已悉撤往他地,醫院中留下之床位準備容納可能需來之傷員(意謂再震則必有傷員)。
聞此諸消息,知此際實未能放心。
十日(星期二)雲昨前兩日,唐山地區五級六級之震又有十多次。又有傳言,平穀、延慶二縣已發見種種跡象,具備地震之條件。此則距北京彌近矣。
薛佛影命其子來探望,其子名萬竹,亦能刻絕細之字於象牙,今在輕工業部設計院玻璃工藝組工作。
午後忽王漢華之夫劉宗昆來電話,言下午三點至五點務必勿居室內。餘遂與我妹、滿子等坐於庭中丁香樹側。直至五點,未有何警。
今日寫信三封,答吳文祺、薛佛印、李芳遠之慰問。
夜間睡於中間之行軍床上,竟夕未得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