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六)(1 / 3)

十七日(星期日)晨七點半,偕至善出門,乘汽車到火車站,乘地下鐵道之車。餘以前僅試乘一次,今日再乘,詳看車之結構,詳味乘坐時之感受。地鐵線路已向西延長,今之終點曰蘋果園。我人自起點至終點,乘坐曆四十分鍾,而票價則一律一角,可謂迅速且便宜。出車站候開往八大處之汽車。車來極少,來一輛則許多人擠上,我人不敢參加此鬥爭,隻能退後。且念觀此情形,第二輛來時亦未必能擠上,頗存複乘地鐵車東還之意。遇見相識之李一平,彼全家出遊,亦望洋興歎。既而汽車又一輛至,居然擠上,且有一女青年讓座,餘乃得坐而前進。及下車,尚須步行裏許乃到八大處之第一處。與李一平徐行閑談,路稍稍升高,舉步乃覺其重。初不知佛教團體於十數年前所建之佛牙塔在何所,原來即在此第一處,望之尚完全如新。此蓋以示佛教國家之來賓者。而原來之寺已不存,塔則僅存塔基,殆是相當古遠矣。與一平合拍一照,至善又為餘拍數張。坐涼椅上有頃,即與一平別。周遊一圈,見小池小亭之類。即到候車場等車。候許久,乘上開往動物園之汽車。複換乘七路電車十三路汽車而回家,則已午後一點矣。雖稍腿痠,興致頗佳。

我妹與修甥在我家談敘,及餘飯後睡起,則已去。

平伯之《古槐書屋詞》以今夜抄畢。

十八日(星期一)今日廣播並報載,昨日我國又成功地作一次地下核試驗。

上午寫字兩張,皆書舊作,係楊捷所索,一與楊,一與楊所識之司機薛金明,日內將開車載我人出遊者。

下午至善往聽團中央負責人傳達華國鋒講話之要點,黨員已先聽之,今日則告知黨外人員。要點即宣布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四人幫”之種種反動行為,又有彼輩之爪牙遲群、謝靜宜,現皆扣留,隔離審查。餘八日所記之可驚消息,即指此事。連日報上所載各方麵之群眾表示要與違反毛主席“三要三不要”原則之言論與行動作堅決鬥爭,要與篡改毛主席指示之人作堅決鬥爭,即指此事。實際上已通國皆知,唯未見於報上耳。據各方麵消息,凡聞此者無不稱此舉之英斷,誠為大快人心之舉。至其具體惡行,聞之亦多,餘憚於記之。總之,此“四人幫”之野心與惡行,蓋不下於林彪也。

十九日(星期二)今日為魯迅逝世之四十周年,《人民日報》特撰社論,題曰《學習魯迅,永遠進擊》,文中亦聯係最近發生之事。憶四十年前此日,餘家已遷至蘇州,而其時餘方依慣例到上海,編輯《中學生》。魯翁入葬之日,餘與丏翁雇一出租汽車到墓地,親見當時之群眾熱烈場麵。不意此時情景,至今已曆四十年而餘猶能回憶及之也。

忽平伯之外孫來電話,言彼陪同外祖父即將到我家,聞之欣喜。越數十分鍾,韋柰果扶平伯而至。詢之,亦乘公共汽車而來,與餘之往訪正同。平伯居然能擠車,足見其腿力之恢複,堪以欣慰。又憶今年四月十九日平伯與其子潤民偕來,今日為十月十九,恰後半年,亦為巧事。談次及元善,即與通電話。元善欣然答應即來,到時為十二點十六分。於是共小飲,飯罷已一點半。仍在庭前攝影留念。

至善攜歸昨日所聽傳達之記錄稿,約四千字。平伯、元善取而觀之。此蓋華國鋒對中直機關與國務院各部委之部分負責人打招呼之講話之提要。觀此提要所述,已足見王張江姚四人之野心與罪惡,宜為舉國共討矣。

韋柰往雇一小汽車,將元善帶去,時為兩點半。

睡後起來,寫信複至誠與李業文,彼二人來信皆言及近事,皆稱非常欣快。此事殆可謂舉國稱快,而稱快之中,亦有從此庶幾可以走上正軌之殷望也。

二十日(星期三)上午部中來電話,雲下午聽傳達,兩點時以車來接。屆時車至,即馳往北郊人教社印刷廠。到則人已擠滿大會堂,皆教部及所屬單位之人,餘僅望見張誌公、陳守勤、沈同豫數人而已。台上坐五人,中有二人穿軍服。詢知派到教育部者四人,乃因此次事件而予以軍管。中坐軍服者先發言說開會之旨,繼之則旁坐之二人據文件徐徐念誦。前一文件即昨日至善抄回來者,故餘尚能聽明白,但中坐者之插話則雖有助聽器亦不甚了了,蓋以不熟習其人之語音故。次之傳達中央第十六號文件,則餘聽明者不多。唯記得斷言王張江姚“四人幫”為黨內資產階級,此外則交代政策,凡受其欺騙聽其指使者“改了就好”等意思。此二件皆念誦兩遍。散會已五點過。至善亦必將聽見此十六號文件,餘未聽明之處,彼可以為餘述之。

廿一日(星期四)上午,王家濬華、漢華姊妹來,所談皆“四人幫”之事。彼輩所聞者,有一部分為餘所未聞。其惡毒有為意想所不到者。談約一小時有半,她們乃去。

至善回來,言今日開始群眾遊行,遊行將連續三天。星期日則在天安門開百萬人之大會,且將通過人造衛星,將當日之大會實況播送到全世界。此舉使舉世周知,大有意義。

夜間湜華及其侄女元官偕來,亦談此事,坐一小時有餘乃去。

本想去南方而未成事實,因設想令至誠、姚澄、兆言三人偕來,小敘若幹日,亦為一欣。兩日來作成《望江南》五首,姑寫與他們觀之。

廿二日(星期五)本欲偕兀真出外,觀天安門熱鬧情形,以小雨而止。後知即不雨而出門,亦未能到天安門,緣遊行隊伍太多,電車汽車不能前進,乘客皆不耐而下。餘令兀真出外買熱水袋與薄圍巾,以為少頃即歸,孰知未得乘車,徐徐而行,竟曆三小時有餘乃歸,可見遊行者之眾。

今晨聽廣播,昨之遊行者達一百三十餘萬人。遊行之題目凡二,一為慶祝華國鋒當黨與軍委之主席,二為慶祝粉碎“四人幫”之勝利。

忽劉仰之之次子尚禮來訪。彼在重慶當中學教師,來京係為與原所居之後勤部商量,希望改“複員”而為“轉業”,最終期能調到上海,常在父母之側。據雲爭論數日,未能達到目的,尚須繼續商談。至於“轉業”與“複員”之差異,主要在工資方麵,轉業可得原來之數,複員則降低,且必回居原來之地方,彼於重慶入伍,故回至重慶。留午飯,至三點許去,雲將再來。

至善下午參加團中央各單位之大會,各單位於此次事件皆發言表態。回來已七點。

廿三日(星期六)今日作成一首五律,酬答吳玉如於本月十三日由湜華交來之詩。寫於詩箋,寄與吳老。

近日無事,抄朱竹垞之《靜誌居琴趣》為遣。抄之數日,已逾一半。此一卷詞殆據本事,言豔情有新鮮自得之趣。然尚嫌其多用舊想法舊詞藻。苟能不用此等東西,或可更勝。

今日上午,至善參加社中之隊伍上街遊行,到天安門。今日為遊行慶祝之第三天。累計三日遊行人數,當有四五百萬矣,此亦向所未有者也。

至善原與姚雪垠約定,明日上午偕遊紫竹院。而夜八點後部中來電話,詢可否參加明日天安門之百萬人大會。此自當參加。唯須中午先到部中,午後乃與部中人同往天安門,於是紫竹院之遊隻得取消矣。

廿四日(星期日)部中之車於十二點來接。以為時尚早,往觀林老。遇其外孫女,知林老又住醫院,已二旬。住院之故,一以身體又稍差,二以輸血方便。近日則情況轉好,食量頗增。坐約二十分鍾而出。

車以一點開行,餘與段洛夫、姚力同乘。先至中山公園,坐圍廊之欄杆上休息。天宇晴明,人含笑容。繼至觀禮台之休息室,遇樸初,共閑談。彼言向不喝酒,近乃喝酒,效餘喝白蘭地。餘雲知其喝酒之因。候至兩點五十分,始登觀禮台。餘不登此台蓋十年矣。彌望廣場,紅旗如林,人眾整隊,殊為偉觀。

三點開會。先奏國歌與《東方紅》。繼之,吳德講話。又繼之,工人、農民、軍人、紅衛兵之代表各一人發言。至四點二十分畢。華國鋒主席亦如當年毛主席,先東行至城樓之東角,次則至西角,向群眾招手致意,全場歡騰。散出頗遲緩。餘到家已過五點。

至善以清早出門,本欲告姚雪垠園遊作罷,至則亦有一請柬與彼,乃步行至團中央而後附車到天安門。其台亦為西二台,彼望見餘,及散會則不複望見,仍附車至團中央,步行回出版社宿舍,乃騎自行車而歸。所以須步行,在此期間電車公共汽車皆暫停也。

廿五日(星期一)上午王泗原來,談二小時有半而去。

下午抄《靜誌居琴趣》。

廿六日(星期二)楊捷、萬仲翔數次來言共遊香山,今日居然實現。由楊捷借得一大轎車,將近十點駛來我寓。同往者楊捷夫婦及女孩,仲翔夫婦及女孩,三午夫婦及佳佳、阿牛,兀真之二姊與姊夫,彈琵琶之劉同誌夫婦,楊捷之妹之同學及其男孩,連餘老小一十七人。

天氣晴朗,出城駛行頗舒快,十一點到香山公園。楊、萬二人先去接洽香山飯店,定下一席。餘人徐徐步行到其處。菜頗不惡,共飲啤酒。一點後徐徐上山,一路照相。餘與兀真、楊捷至玉華山莊而止,他人則再上而至半山亭。在玉華眺望,對麵樹木深鬱,中有數片已染紅。其時天色轉陰,略有霧靄,故不覺其鮮豔。看紅葉亦隻是個名目,無非借此共同遊散而已。四點登車,五點到家。

夜間早睡,睡頗酣。

廿七日(星期三)上午寫信六封。五封皆複信,致至誠、姚韻漪、李業文、張香還、孫玄常。一封寄魏紹昌,問餘寄與之書及寫件收到未。

有旅大市之注釋魯翁著作者來訪,一為遼寧師院之教師宮永康,又一為紅旗造船廠之機修工人呂傳琳,彼等所注者為《魯迅佚文集》。據雲注釋此冊者多至三萬人,可謂走最廣泛之群眾路線矣。雲下星期將再來,取回餘所提之意見。

下午仍抄《靜誌居琴趣》。

今日開始覺患感冒,喉頭不舒暢,時欲咳嗽,大概是二十四日在天安門前站立二小時受寒之故。服首都醫院之“感冒四號”四粒,銀翹解毒丸二顆,臨睡又服感冒清熱劑一包。冀其迅即解除,不致拖長時日。體溫三十七度八。

廿八日(星期四)至善、滿子要餘往醫院診視。八點半,至善陪餘偕往。首都醫院修治房屋,一般門診暫停,第二門診則不停。醫生為餘量血壓,頗正常。前胸後背聽察,無異樣。又取耳朵之血檢驗,並為透視,均從知不為肺炎,僅是感冒。乃為開藥數種,主要為四環素與“感冒五號”。乘便看眼科,醫生謂餘結膜炎,為開藥水二種。回家將十點。

下午曾世英來訪,知餘有小恙,少坐即去。

今日以十九日所拍之照片寄與平伯、元善。

按陽曆,今日為餘之生日,夜間吃麵。

廿九日(星期五)感冒似已擋住,不複發展,體溫已在卅七度以下。

對門《人民文學》編輯吳君前日來索稿,望於最近事件作些詩文。昨今兩日構思,今日完成《滿江紅》一闋,即送與之。

《靜誌居琴趣》今日抄完。

三十日(星期六)至善與姚雪垠夫婦今日同遊長城與十三陵。餘本可同往,以方小恙而止,殊惜失此一遊。

夜餐時吃蟹,蟹甚小。

卅一日(星期日)至美、寧寧、筠嘉攜小孩而來,閑敘至下午四點乃去。所談大多為“四人幫”之事,此輩之惡劣狠毒,出乎意料。而生活之腐化,亦臻乎其極。

十一月

一日(星期一)畏寒。目力不佳,無心閑覽。徘徊起坐,殊為無聊。以後殆須有五個月之蟄居,連城內園林也不去走走,想想也無聊。

二日(星期二)仍是渾身無勁,天又陰寒,意興索然。

至誠來信,言正考慮三人同來京,未能遽決。

三日(星期三)上午謝剛主來談居上海八個月,購書訪友,頗多興致。餘於其語言不甚能聽辨,不免多加注意,因而感覺疲累。下午覺體內極冷,乃脫衣就睡。既而熱作,體溫將達卅九度。

傍晚王湜華來,攜來謝剛主托帶之《石湖棹歌百首》,囑餘題詠者。此為剛主在上海時所得。作者許達夫(名鍔),道光鹹豐時人,家居葑門,布衣,工詩,善楷書。其詩作於道光乙巳(一八四五)。平伯已為題一絕。陳從周為繪一圖,甚佳。顧起潛為書其端,作篆文。鄭逸梅題一短文,其孫女有慧亦繪一圖。湜華又交來托劉博琴所刻小章兩方。劉在京中頗有印人之名,餘得此二章殊滿意。二章之石係呂劍所贈。

夜服四環素及感冒清熱劑,未進晚食。兀真為開始燒鍋爐布暖氣。至九點許入睡。

今日上午得宋劍行來電話,言其母於今日八點後病逝。

四日(星期四)晨量體溫,已退至卅七度略有餘。至善言還是去醫院為妥,因趨首都醫院。醫生為開方如上月廿八日,又加一種注射劑。每日注射二次,共八次,先在院注射一次,餘則由至善為餘陸續注射之。

下午常休臥,不想什麼,似覺閑適。

入夜稍飲酒,吃炒米粥。至善為餘注射。

五日(星期五)上午下雪。今年雪特早,庭中菊花尚未全開也。

作二書,一與至誠,一與費在山,以二小印之樣張寄與之。

萬仲翔、蔣定粵夫婦特來看餘。蔣言用“慶大黴素注射液”宜驗尿,以覘是否於腎髒有影響,堅囑明日令三午以尿送往彼所在之朝陽醫院,代為檢驗。其意殷切,自當依其所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