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藝談(上)(2 / 3)

文藝家有一種不可推諉的責任,便是保留這等美妙的思想言語。發出這等思想言語的人初無著為文藝品的欲求。然而文藝家聽見了,以為這是人心的花,精神界的開拓,倘若不將它保留下來,便是精神界的損失,心靈的浪費。正如雲幻成美麗的文章,在雲何嚐有什麼意思,然而我們人看見了,讚美欣賞而外,還要用速寫法描一個影像下來,否則是永遠的可惜。

但是所謂保留,不是照樣記錄,像照相法保留物像的意思。我們但想所以保留之故,怎樣保留就容易明白了。那些美妙的思想言語,因為它是人生的表現,可以增進人們的同情和慰悅,所以文藝家要保留它。這當然要取一個完善的方式保留下來,才可以一毫不減損它的效力。而所謂愚夫愚婦,他們所感的是情,是渾然不可分析的。情動於中,自然傾吐。他們對於如何為最完善的達情方式,是沒有研究的(他們隨意應用的也許便是最完善的方式,但決不盡然)。所以照樣保留,未必便能有充分的效力。這裏文藝家可以顯出他的功能了。他應將所得的材料加以剪裁、增損、修飾種種功夫,所謂藝術的製煉,使那些裏麵含有自己的靈魂,一麵卻仍不失原來的精神。那些材料經這麼一來,已固定在一個最完善的方式裏,加入了普遍和永久的性質,在文藝界裏就有了位置了。人常說文藝品是文藝家創作出來的,就因為他那藝術的製煉是一種創作的工夫。

從這裏更可見文藝家應有精細的觀察。無論是什麼人物,什麼思想言語,他都有留心的必要,因為那些或者有助於他。很平常的勞人的歎息,小孩子不思慮的話,村婦的談天,……或者都是可以創作文藝品的材料。文藝家如能隨時觀察,即不立著於篇,而蓄積既富,需用時自有俯拾即是之樂。若常是關在書室裏,執筆構思欲有所作,即使精思深情可供抒寫,而文藝的泉源已壅塞了一部分,終有範圍較狹之嫌了。

文藝家從事創作,不是要供人欣賞,他是所謂“無所為而為”。若欲說他有所為,本來也可以,但他所為的是最深廣的人生。所以人家對於他的作品持什麼態度,讚揚或是詆毀,他是全不問的。隻要他心以為然的,他就真誠地表現出來,即使讀後能了解的人一個都沒有,也不是他的失敗。翻過來,他的創作風行一時,受著無量的讚美,也不是他最後的喜悅。無論如何,他還是守著他先前的態度,著眼於人生,托命於文藝,不知其他。這等高雅宏大的襟懷,原是文藝家應當有的。

然而一般人卻不可不有領略文藝家精心結撰的作品的能力。古昔或當世有了很好的文藝作品,而大家不知領略,讓它承受灰塵,飼養蠹魚,不發一毫光芒,燭照人們的心靈,這個損失當比賠款割地還要大。文藝家創作了出來,一般人如響斯應地受他的感動,心的最深奧的地方都滲透到,這才不辜負了文藝家,而一方麵也不辜負了自己。為什麼呢?有好景不能玩賞,有好友不能結交,有好的文藝作品不能領略,都是人生的缺陷,對於自己莫大的辜負。

人譬諸花草,文藝就是雨露。人不僅須有物質上的欲求,尤賴有精神上的欲求,才可以向上進取。有時因有精神上的欲求,物質上的欲求隨以改進。而可以激起我們的精神上的欲求的,文藝實為最重要的東西。當我們執卷欣賞之際,雖然不過是連綴著的許多文字送入眼裏,而實際卻在認識人生,感受作者的精神,並振起自己的精神入於向上進取之途。這是人生再重要不過的事情。有人說這是一種消遣,我以為最是謬妄的觀念。世間哪有僅僅供你消遣之事?你又為什麼僅僅希望消遣?你欲消遣,必然因為煩悶,你為什麼不去戰勝這煩悶?你但將文藝作品視為消遣的東西,縱不怕辜負作家,也不怕辜負自己麼?

反觀我們一部分伴侶對於文藝的態度,不由我不起無窮的憂慮。他們希望於小說的,隻在一個有趣的故事而已。無論其思想如何悖謬,描寫如何不自然,他們都不以為意,或者竟是看不出,以為我們和它本是懸隔的,我們隻要求它有趣,有趣了,我們就滿足了。所以配這部分人的胃口的隻有玩物的作品。偶然遇見些真的文藝作品,他們看還沒有看完便說:“這算什麼!使我們如墮雲霧。我們哪要上這等煩難的功課?”可憐文藝家精神貫注的作品,隻博得他們的廢書而歎。至於詩,他們更以為這是自古有之,認識得最清楚的了,詩是含有隱遁、愁歎等等消極性質的。其實何嚐如此?他們自己不如意,怨抑,又是怯懦,無可奈何,借著合於他們眼光的詩吟詠一回,便算借酒澆愁的妙計。偶然遇見真有價值的詩,不是他們所認為的詩,他們便奇怪起來,說道:“這不是詩,詩哪有這樣的?”

我想現在即有真的文藝品,一定不能使這一部分伴侶領略。什麼事都要練習,都要修養的。

我為他們切身的利益,——當然也是我們全體的利益,祝禱他們慢慢地練習起來,修養起來。

我是個小學教師,我的學生都是十一二歲的少年。我選國文給他們讀,各種性質和形式的文字都要選,而他們最歡喜富於感情的。

一篇《項羽本紀》,他們於項羽兵敗人散、慷慨悲歌之處,讀得最有興味,最為純熟。他們在運動場上玩耍,有時也抑揚歌唱,聲音裏含有無限悲壯的熱情。莫泊桑的《兩個朋友》,都德的《最後一課》和《柏林之圍》,曾將譯本給他們讀,他們也感動得不得了。那篇《兩個朋友》,他們還改編為劇本,開同樂會時在學校裏的劇台上開演。兩個學生飾兩個釣徒,一種頹喪的神氣、憤懣的語調和苦中求樂的自然心情,居然給他們都描摹出來了。後來兩人被德兵捕獲,逼迫他們將法兵的暗號換性命,他們不肯,便將他們做槍靶。當一排德兵舉起槍來的時候,他們倆齊發出顫動而心碎的聲音,互相訣別道:“再會了!”這三個字竟使我墮下淚來,許多學生和別位先生也有掩麵的。他們能夠表現書中人的性格,可知他們的心真已深入書中。而這一篇原是小說,富有濃厚的感情的文字。

他們更歡喜詩。杜甫的《兵車行》,白居易的《折臂翁》,都是他們百讀不厭的。他們往往作期望的語氣問我道:“下星期選詩吧,好幾星期沒教詩了。”

以上所述雖不過是我個人經曆中的一滴,而可以看出兒童心裏無不有一種濃厚的感情燃燒似地傾露。他們對於文藝、文藝的靈魂——感情——極熱望地要求,情願相與融和混合為一體。從這一點,教育者可以得一個扼要的宗旨以為後來者造福,就是“應當順他們自然的要求,多多給他們以文藝品,做他們精神上的食料”。這食料如果確是富於營養質的,而飼之又麵麵俱妥,無有分量過與不及、人物不相宜等弊病,則受之者必能富有高尚純美的感情和好為創作的衝動。

但是我於這個經曆中,又引起了無限的不如意和憂慮。以上所舉諸篇都是關於戰爭的文藝,而且都含有非戰的意思。非戰固然很好,合於人心,但是以文藝餉人,尤其是以文藝餉兒童,眼光總當放遠一程,不應該隻取回顧的態度。戰爭不好,差不多大家可以明白,而且我們決不願此後再有戰爭,則戰爭可以不提,可以永遠遺忘。有可貴的工夫,當然是讀別種文藝品來得經濟而有益。並且在兒童心裏,本沒知戰爭是怎麼一回事,當然沒有深切的感情。教師要引起他們的感情,講解中不得不描繪戰爭的情況,更竭力表現作者的感情。兒童經這等暗示,自然對於文藝品裏所表現的表無限的同情,而視為無上的嗜好。但這裏有個應當注意之點,就是兒童感情的傾注是被動的,不是自內發生的。

既然如此,以上所舉諸篇就不宜選。然而這幾篇又確是學生所欣賞的。我欲選沒有缺憾而也可以使他們欣賞的文藝品,竟不可得。這或者由於我不會抉擇,但是寶石總有光彩,我縱不明,決不至一塊寶石也揀選不出。我所見的,充滿於我眼前的,隻是些古典主義的,傳道統的,或是山林隱逸、歎老嗟貧的文藝品。我才無可奈何,強抑我的不滿意的心思,做那屠門大嚼、聊以快意的行徑,選了以上所舉的幾篇。

為最可寶愛的後來者著想,為將來的世界著想,趕緊創作適於兒童的文藝品,總該列為重要事件之一。我以為創作這等文藝品,一、應當將眼光放遠一程;二、對準兒童內發的感情而為之響應,使益豐富而純美。請略為申說:感情的熏染,其活力雄於智慧的辯解。所以諄諄詔告不如使其自化。兒童所酷嗜的文藝品中苟含有更進步的思想,更妙美的情緒,他們於不知不覺之間受其熏染,已植立了超過他們父母的根基。這不是文藝家所樂聞而又當引以為己任的麼?兒童既富感情,必有其特質。文藝家感受其特質,加以藝術的製煉,所成作品必且深入兒童之心。他們如得伴侶,如對心靈,不特固有的情緒不致阻遏,且將因而更益發展。此何以故?就因為文藝品裏所表現的就是他們自己的。文藝家於此可以知道不是兒童的心情不足以為適於兒童的文藝品的材料了。

兒童對於文藝的創作非常喜歡。我曾叫他們到野地裏去席地坐著,作描寫景物的文字,又曾叫他們隨意為小說。他們大半以乞丐為材料,此外則記傳聞的神怪之說,也有表現得精細的。一天我說,你們可高興作詩?他們都呈好奇的笑容,表示願意。我就教他們各隨己意,無論心之所感,耳目之所聞見,隻須自以為是詩的材料,就可以寫出來。句子的字數和押韻的問題,且不管它。

下抄一詩,是一個姓陳的學生做的。這一首字句改得不多,又很有天趣,所以請讀者觀覽。

夜景吾家小庭裏,夜景最美麗,到了有月時,清光無邊際。偶然仰頭看,明星滿天際,好像無數螢,靠著天上飛。我家大門前,樹高三四丈。吾庭亦能見,枝隨風飄蕩。影子亦隨動,攪碎明月光。立在小庭中,四周寂無嘩。俄聞狗吠聲,嗚嗚漸高起,行人加嗬斥,連路吠過去。

我想,兒童若是有適宜的營養品——文藝品,一定可以有更高的創作力,成就很好的兒童作品。因此,文藝家對於兒童文藝更不可不努力。

晚飯過後,一家人圍坐在屋子裏,柔和的燈光照到各人臉上,一齊顯出沉靜溫和的神氣。老太太或是老傭婦發出輕婉的聲音,給小孩講故事。小孩抿著嘴,斜睨著眼睛,聽到出神的時候,竟伏在母親的膝蓋上不動,漸漸地沉入了睡鄉。這是各家普遍的情形。我們回憶起來,就像自己回到了兒時,覺得那種清醇的情味樂意而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