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和老傭婦講的,要是記錄下來,不就是兒童文藝麼?據我現在的見解來看,那些故事實在不配稱為兒童文藝,因為那些故事都含有神怪和教訓的素質。她們講故事的目的本來要馴服聽講的小孩,所以常常有“一個魔鬼,如何如何可怕,他的麵貌怎樣,他的爪牙怎樣”之類的話。小孩因為它怪異,不肯不聽,同時卻產生了恐懼懦怯的心理。講的人不肯就此為止,還要繼續說下去,“他愛吃小孩,小孩要是哭,他聽見了就會到來。所以你們不要哭,不要招他跑來把你們吃了!”這是借神怪作教訓了。教訓在教育上是個愚蠢寡效的辦法,在文藝上也是個不甚高明的手段。
小孩有勇往無畏的氣概,對於一切無所懼怯,這應該善為愛惜,善為發展,才可以使他們成為超過父母的人。要是屢次使他們恐怖,給他們恐怖的暗示,豈不是引導他們趨向怯弱麼?果真要養成他們良好的習慣,最重要的是順應他們的心情,在起居飲食嬉遊說笑各方麵造成良好的環境,使他們潛移默化。即使發見有什麼不良的萌芽,也該用替代的方法使它轉變為良好的萌芽。最不該的是采取消極的辦法加以阻止。如果隻是說“你不該這樣,否則將會怎樣”,那麼良好的萌芽無從產生,而他們的活動力已經受到一次打擊,決不是有效的辦法。
文藝家的創作似乎是無所為而為,其實是大有所為。創作兒童文藝的文藝家當然著眼於兒童,必須給他們以精美的養料。就上一段裏說的簡單的意思看,可知真的兒童文藝決不該含有神怪和教訓的質素。
兒童文藝要有一種質素,淺見的人或者會以為無妨用神怪,神怪也類乎想象。我想我們不能深入兒童的心,又不能記憶自己童年的心,真是莫大憾事。兒童剛剛跨進世界,一切對於他們都新鮮而奇異。他們必然有種種想象,與成人絕對不同的想象。我的兒子三歲的時候看見火焰騰躍,不斷伸縮,他喊道:“這許多手呀!”他看了學生們體操,回家來在燈下模仿,見到牆上的影子也在那裏舉手伸足,把影子當成與他自己一樣,就起勁地教它。這些真是成人想不到的想象。文藝家如果能在這等地方深深體會,寫進篇章裏去,將是何等美妙。
星兒凝眸,可以做母親的項飾;月兒微笑,可以做玩耍的圓球;清風歌唱,娛人心魂;好花輕舞,招人作伴:這些都是想象,兒童所樂聞的。世界之廣大,人類之渺小,賴有想象得以勇往而無懼怯。兒童在幼年就陶醉於想象的世界,一事一物,都認為有內在的生命,與自己有緊密的關聯,這就是一種宇宙觀,對他們的將來大有益處。
兒童文藝裏還要有一種質素,其作用和教訓相反,就是感情。這本是一切文藝所必具的。教訓對於兒童,冷酷而疏遠;感情對於兒童,卻有共鳴似的作用。所以諄諄告語不如使之自化。兒童既富於感情,必有其特質。文藝家體察其特質,加以藝術的製煉,所成的作品必然深入兒童的心。他們如得伴侶,如對心靈,不特固有的情緒不致阻遏,且將因而更益發展。
總之,兒童文藝裏要含有兒童的想象和感情。含有神怪和教訓的質素的,決不是真的兒童文藝。
九
文藝家在世界,雖然和別的人一樣,無異滄海之一粟,然而他觀察所及的範圍卻是無窮大,凡是環繞他的一切,無不是他觀察的材料。文藝家的眼光,心靈的眼光,常是光芒四射,燭照萬有。這個不但和望遠鏡一樣地遼遠,和顯微鏡一樣地精微,他還要深入一切的內心——內在的生命。這是沒有器械可以比擬的。我想將來物質文明更進步,也不見得會發明一種器械可以觀察一切的內在的生命。
文藝家沒有觀察的功夫,固然不能有好的作品,這個緣故很簡單,就因為難期真切,或者遠違人生。能夠觀察了,而且觀察得精密了,作品也不一定就好。我們若欲表現一個人一天之中的經曆,於是為精密的觀察,於其狀貌的變化,動作的步驟,言語的音調,一一如實記錄,毫無遺漏,而不複加入別的質素。試想他人對於此種作品將作何種感想?他們將見許多冷酷的分離的事實湊合在一起,所得的也僅此而止,更不會領悟所描寫的是怎樣一個有活力的人。譬諸作圖,一粒種子可以畫成種種圖樣,或是縱剖,或是橫斷,觀察不可謂不精密了,然而這種子所含有發榮滋長的活力,還是描繪不出。所以外麵的觀察雖精密也是無甚益處。文藝家不得不於外麵的觀察之外,從事於深入一切的內在的生命的觀察。
去年西風起時,銀杏樹上的葉絕無留戀地辭了母枝。葉柄脫處,卻有很微小的一粒透了出來。今年春暖不到十天,那微小的一粒長了,狀如乳頭。我知再隔一個月,這就是一條新枝,上麵有許多嫩綠的新葉呢。
樹上的山茶花現在正含苞未放。此後它們將慢慢地開出來,開得滿樹煊紅,更後將盡歸於枯萎。
家裏養了兩隻雞,我撮了一把穀飼它們。那雄的不就啄食,先呼了雌的來,待伊啄食了,才輪到自己。
小孩子看著玩具,呆了,一會兒竟同入了催眠狀態一樣。
一個鄉下老頭兒,銜著黃煙杆不聲不響地坐在場上。
上麵所舉,都是外麵的浮淺的觀察。我們若能深入他們的內心,表現出葉芽發育、花兒開放的內在的情狀,表現出雞、小孩子、鄉下老頭兒心靈的變化,一定是世界最美妙的文章,文藝界必將為之放一異彩,人們的思想情感必將為之更高超更深厚。可惜不能夠,或者永遠不能夠。所以我對著環繞於我的一切常常悵然沉思,為文藝界抱無限的惋惜。
但是,我們不可不努力,希望達到能夠的地位。我上麵所說內在的生命的觀察,就是一種努力。這當然異於外麵的分析的冷酷的觀察,這個須以心、以靈感來觀察。無論什麼,我都視為一個有活力的生命,在永遠發展的路上的。我要觀察他們的生命,生命的發展。皮相是沒用的,分析會越弄越支離。隻有我潛入他們的內心,體會他們的經曆,默契他們的呼吸,我和他們是一是二幾無分別,我就是葉,是花,是雞,是小孩子,是鄉下老頭兒,才可以對於他們知道一些。借柏格森語名之,便是“直覺”。柏格森以為唯直覺可以認識生命之真際,我以為唯直覺方是文藝家觀察一切的法子。
所以真的文藝家一定抱與造物同遊的襟懷,他的心就是宇宙的心。宇宙不自為宣言,而文藝家為之抒泄,為之表顯。這一類文藝品必定是極合自然,含有活力,而且可以感動人的心情的。因為雖然一樣是連綴著的許多文字,而實則是整個的熱烈的活動的生命。
人們需求於文藝家的,也以這等作品為最。在人們自然是前瞻比後顧重要,求慰悅比求飽暖重要。唯有這等作品能夠引導人們走向發展的途徑,超過眼前一切,永遠前進。
十
兒童的心裏似乎無不是純任直覺的,他們視一切都含有生命,所以常常與椅子談話,與草木微笑。這就是文藝家的宇宙觀。兒童若能將他們自己的直覺抒寫出來,一定是無上的美。曾聽有人說過,文藝家有個未開拓的世界而又是最靈妙的世界,就是童心。兒童不能自為抒寫,文藝家觀察其內在的生命而表現之;或者文藝家自己永葆其赤子之心,都可以開拓這個最靈妙的世界。
人由幼小而長大,對於事物知識漸廣。所謂知識之事,止取便利於生事,適切於應用,其他便不是普通人所欲深求了。所以這等知識隻是外麵的,分析的,一切事物都陷於冷靜和破碎。這最為文藝能力的障礙。幼時看雞雛隨母雞徐步,母雞育護周至,往往起無窮的遐想。長大了,殺雞十頭取快大嚼,毫沒有顧惜或同情。幼時看玫瑰滿枝,想象以為花兒盛裝,滿身灑著香水去看春台戲,不知伊肯帶我同去否。長大了搗花為醬,以塗麵包,但嚐其甘味,不再想別的了。類此之事,觸想皆是。總之,人們因為實際生活上的便利,很容易看宇宙一切僅為機械的,物質的,不複能透入它們的內心,與之同化而認識它們真實的生命。這個情形,正如小孩子當兩歲光景,凡人類能發的聲音他都能發;後來因為順應環境,務求切用,就汰去一切不用的音,隻有適用於環境裏的語音才剩留下來。但人因實際生活而汰去幼時所固有的文藝家的宇宙觀,比這個有萬倍的可惜。舉世的人不但不能人人為文藝家,而且不能人人有欣賞文藝的能力,或者就因為這個緣故。
世間又有種種職業、風俗、習慣、禮教,將人牢牢圍住,非但使你看一切僅為物質和機械,且將使你自己成為物質和機械。它們當然沒有明白詔示的禁令使你服從,但你不服從它們,便有生活上的危險或困難,你就不知不覺地投入它們的彀中。實際生活算是安全了,然而你的宇宙觀已墮落成為狹小的、冰冷的、物質的了,你固有的文藝家的資格已喪失了。我不曾見以職業為僅以維持實際生活的,和拘執於風俗、習慣、禮教而不敢略有違異的人而成為真的文藝家。
本來人人有文藝家的資格,終乃不能人人為文藝家,我想也可算人類的大缺陷。於是有誌於文藝的人須自有修養的工夫。所謂天才,初無故為修養的成心,實則他自己的全生命正趨走於修養之途而不自知。從上兩段意思反觀,就可以知怎樣才是文藝家自己修養的方法了。文藝家當擴大己之心靈,與萬有同體;他與一切生命同其呼吸,合其脈搏;他心的耳目比肉體的耳目聰明;他永葆赤子之心,而更為發展,至於無窮;他不為物質所限製,不為機械所牽掣,常常超然遨遊於自由之天。質言之,他以直覺、情感、想象為其生命的泉源。
文藝家固然要修養,而一般人也不僅以生息於物質的世界為已足,一樣的更欲陶醉於廣大純美的藝術之海。即現在尚不能達到這境界,總希望有達到的一天。文藝是藝術的一部分,本著以上的希望,一個人即不為文藝家,也須具有欣賞文藝的能力。這也必須修養。於是有兩事有注意的必要:
一、教育方麵,宜將兒童所固有文藝家的宇宙觀善為保留,一方固須使其獲得實際生活所需的知識,一方更須以藝術的陶冶培養其直覺、感情和想象,實際生活能和藝術生活合而為一,自然是最合理想的事。即不能,也當不至於顧此失彼。
二、生產和消費的組織須有所變更。實際生活固然是不可避免的事,人人必須經營;但決不可一生專盡力於此,隻可視為消耗心力最少的一件事。這樣,其餘的心力情思才可以傾注於藝術方麵。
理想所至,固然是愜心快意。反顧人世實況乃殊相懸隔,至不可以數量計。我因此推想文藝普遍於人們的日子當在至遠之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