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3 / 3)

次說作者所用的方法,請先錄《凡例》的第五條:本書論列之內容,其範圍如下:

今本誤,可據別本以諟正之者,今本似誤而不誤,當據證說明者,今本用借字,別本用正字,可據別本以發明今本之義者,各本皆誤,而以文義,語法,韻律諸端推之,可暫改正以待實證者,今本之誤,已經諸家揭出,而論證未詳,尚可補充證例者。可見作者的企圖在訂定個《楚辭》的比較完善的本子,也就是比較近乎原樣的本子。本子恢複了原樣,讀者才可以憑文學的跡象,領會古詩人的用心,終於跟古詩人的心思相契合。否則脫字衍文,誤寫錯簡,滿處都是,讀者憑這麼個壞爛的本子,即使用功甚勤,總不免有纏夾之處,也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要想跟古詩人的心思相契合,自然更難辦到。作者實現他的企圖,在這本書裏做了兩項工作,校正文字和詮釋詞義。這兩項工作,如作者在《引言》裏所說,“常常沒有明確的界線”,你要校正文字,除參互對勘外,必須提出論證,就不能不涉及詮釋詞義的方麵。這原是一般校勘的常法,但作者的方法特見精善,能從博觀中求其會通,現在據作者自己所列五項範圍,各舉一例,以見一斑。《離騷》皇覽揆餘初度兮一本餘下有於字①(①作者所用的底本是《四部叢刊》洪興祖《楚辭補注》本,校語是底本原有的。)

案當從一本補於字。度即天體運行之宿度,度“初度”謂天體運行紀數之開端。《離騷》用夏正,以日月俱入營室五度(日月如連璧,五星如貫珠)為天之初度。曆家所謂“天一元始,正月建寅”,“太歲在寅日攝提格”是矣。以“攝提貞於孟陬”之年生,即以天之初度生。“皇覽揆餘於初度”者,皇考據天之初度以觀測餘之祿命也。要之,初度以天言,不以人言。今本餘下脫於字,則是以天之初度為人之初度,殊失其旨。唐寫本《文選集注》殘卷,今本《文選》,朱熹《楚辭集注》本,錢杲之《離騷集傳》本,明正德王鏊刊本,明朱燮元重刊宋本,大小雅堂本並有於字。《文選》沈休文《和謝宣城詩》注引亦有。《文選·西京賦》注及馬永卿《嫩真子》四引並作於,本篇於於錯出。這是“今本誤,可據別本以諟正之者”的例子。

《離騷》舉賢而授能兮

朱駿聲謂授為援之誤,舉《禮記·儒行》“其舉賢援能有如此者”為證。案朱說非也。《莊子·庚桑楚篇》曰“且夫尊賢授能,善義與利,自堯舜以然”,《荀子·成相篇》曰“堯授能,舜遇時,尚賢推德天下治”,“授能”之語,並與此同。《呂氏春秋·讚能篇》“舜得皋陶而堯受之”,高注曰“受,用也。”受授古同字。授能猶用能也。(《左傳》閔二年“授方任能”,《管子·幼官篇》“尊賢授德則帝”,授亦皆訓用。)本篇王注曰“舉賢用能”,訓授為用,與高說正合。然則《儒行》“舉賢援能”,實授能之誤,(漢曹全碑、永受嘉福瓦、陳受印受並作受,與爰形近,故援授二字古書每相亂。《九歌·東君》“援北鬥兮酌桂漿”,《禦覽》七六七誤引作授。《呂氏春秋·知分篇》:“授綏而乘”,《意林》引作援。)當據本篇及《莊》、《荀》之文以訂正,朱氏反欲援彼以改此,疏矣。這是“今本似誤而不誤,當據證說明者”的例子。

《九辯》泬寥兮天高而氣清清古本作瀞

劉永濟氏雲為清之通借。(《莊子·人間世篇》“爨無欲清之人”,釋文曰“清,涼也”,《呂氏春秋·有度篇》“清有餘也”,高注曰“清,寒也”,皆應作清。)《說文》曰“濪,冷寒也,楚人謂冷曰濪。”案劉說是也。《唐韻》清,七正切,七定切,音同,是清一字。諸書清字訓涼訓寒者,均當為之省。《書鈔》一五四,《類聚》三,《初學記》三,《禦覽》二五,《合璧事類前集》一四,《文選·秋興賦》注,江文通《雜體詩注》,《山穀內集》注二《贈惠洪》注,李壁《王荊公詩注》三八《登中茅山》注,王得臣《麈史》中引並作清。曹植《秋思賦》曰“雲高氣靜兮露凝衣”,疑所見即作瀞之本,而讀瀞為靜也。王注曰“秋高氣朗,體(《山穀內集注一》《次韻劉景文登鄴王台見思》注引作氣)清明也”,讀清如字,則與下句清字韻複矣。(本書同字例不連葉。《離騷》“來吾道夫先路,……既遵道而得路”,上路讀為輅,“豈唯是有其女,……孰求美而釋女”,下女讀為汝,本篇“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宋分收潦而水清”,上清讀為清,皆其例。)這是“今本用借字,別本用正字,可據別本以發明今本之義”的例子。

《離騷》昔三後之純粹兮 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 豈維紉夫蕙茝

案四句當在上文“紉秋蘭以為佩”下。知之者,此處上雲“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也”,下雲“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上下均言行止,中忽闌入此四句,則文意扡格。實則此雲雜申椒紉蕙茝,仍以服飾為言,紉蕙茝之紉,即前“紉秋蘭以為佩”之紉,故知四句當與彼文相承。夫如此,而後自“紛吾既有此內美兮”至“恐美人之遲暮”一段專言服飾,自“不撫壯而棄穢兮”至“傷靈脩之數化”一段專言行止,層次井然,文怡理順矣。或疑四句既本在上文,則此處“來吾道夫先路也”與“既遵道而得路”兩路字相次為韻,恐無此例。不知“先路”之路本讀為輅。(《書·顧命》“先輅在左塾之前”,《周禮·典路》鄭眾注,《文選·東京賦》李注引並作路),與下“得路”之路,字同義異,不妨相葉,猶後文“孰求美而釋女”亦與“豈維是其有女”相葉而不嫌。學者正以不明上路之義,以為連用二路字不合韻法,遂私移此四句於其間,以隔絕之耳。彼其意方以為如此,則三後堯舜,以類相從,於文彌順,而不悟其先三後後堯舜,敘次已顛倒矣。注家顧從而競為之辭,以發明其倒敘之義,不已惑歟?這是就文義而推知各本倒誤的例子。

《天問》伯強何處

案何當為安。“伯強何處,惠氣安在”,二句平列(伯強,北方主司寒風之神,惠氣,即寒風也)。下句“在”為動詞,“安”為疑問代名詞,上句“處”亦動詞,“何”亦疑問代名詞也。然本篇通例,凡表方位之疑問代名詞皆用“安”或“焉”(用安者十二見,用焉者十四見),無用“何”者(“何所”二字連用時不在此例)。有之,唯此文之“何處”,及下文“鯪魚何居”(居今誤所,此從一本)二例,疑皆傳寫之誤。此文本作“伯強安處”,與下“惠氣安在”句同字,學者誤讀“處”為名詞,因改“安”為“何”以就之也。《禦覽》一五引此正作“安”,是其確證。這是就語法而推知各本誤傳的例子。

據語法校讀古書,清儒王氏俞氏已頗能運用,但他們的語法觀念是朦朧的,不如現代學者的明確;所以現代學者此方麵之成績,往往勝過清儒。作者有一篇《怎樣讀九歌》,載在《國文月刊》第一卷第五期,專談一個“兮”字,說《九歌》裏的“兮”字不但具有音樂的作用,並且具有文法的作用,它“代替了許多專責分明的虛字”,便是篇極有價值的文字。在這裏附帶提起,希望有興趣的讀者檢來閱看。

《離騷》孰信脩而慕之

案慕與占不葉,義亦難通,郭沫若氏謂當為“莫口二字,因下一字缺壞,寫者不慎,到與“莫”誤合為一而成慕字。案郭說是也。唯謂所缺一字,耽欽琛探尋朋等必居其一,則似不然。知之者,此字必其音能與“占”相葉,其義之與“求美”之事相應,此固不待論,而字形之下半尤必須能與“莫”相合而成“慕”。今郭氏所擬,音固合矣,義亦庶幾近之,於形則殆無一能與“莫”合而成“慕”者,於以知其不然。餘嚐準此三事以遍求諸與“占”同韻之侵部諸字中,則唯“念”足以當之。“念”缺其上半,以所遺之“心”上合於“莫”。念,思也,戀也,“孰信脩而莫念之”,與上下文亦正相符契。郭氏殆失之眉睫耳。夫此文占慕失韻,久成疑案。朱子二“之”字為韻之說,固近臆測,後之說者亦未有以易之,故亦莫敢定其必非。逮至近人王樹枏劉永濟二氏始謂占為卜之偽,“卜”與“慕”侯魚合韻,餘嚐疑其所見視朱子為後來居上矣。及見龐元英《文昌雜錄》二引此文正作卜,則益私喜其說之果信而有征。今複諦審“騷”文,乃恍然於二氏之說之非也。遍考古書,凡言筮者,皆自筮而神占之。①(①以下博引曰占不曰卜的證據,他書之外且有《離騷》本篇的句子,並說雜錄自是傳抄之誤,不足為據,文繁從略。)這是就韻律和文義而改正各本偽謬的例子。

在未得實證以前,這句是否作“莫念”自難成為定論。但確是個比較可信的假定。此外就葉韻和各篇韻法而推知錯簡脫簡的地方頗不少,不再舉例。

《九歌·少司命》與女遊兮九河衝風至兮水揚波王逸無注古本無此句

洪興祖曰“此二句《河伯》章中語。”案洪說是也。《河伯》“衝風起兮橫波”,一本兮下有水字(王鏊本,朱燮元本,大小雅堂本均有)與此同,而《文選》載本篇至作起(《合璧事類外集》四引同)又與彼同。是二篇之異,唯在波上一字,一作橫,一作揚耳。然蔡夢弼《草堂詩箋補遺》七《枯枏》注引《河伯》曰“衝風起兮揚波”。任淵《後山詩注》三《次韻蘇公涉潁》注引“衝風起兮揚波”,又引注曰“衝,隧也”,今此語在《河伯》注中,知所引正文亦出彼篇。然則《河伯》二句與此全同矣。洪謂此是《河伯》中語,信然。考《九歌》舊次,《河伯》本與《少司命》銜接,此本《河伯》篇首二句,寫官不慎,誤入本篇末,後人以其文義不屬,又見上文有“與女沐兮鹹池,晞女發兮陽之阿”二句,與此格調酷似,韻亦相葉,因即移附其後,即成今本也。這是“今本之誤,已經諸家揭出,而論證未詳,尚可補充證例者”的例子。

有些校勘家不表意見,不具論證,單把若幹本子對勘,記下某本作某。這隻是供人家一些材料,讓人家自己去擇善而從。就讀者的立場說,當然具有論證的校勘有用得多,論證堅強可靠,就可知如何為原樣,最可信從。這本書的作者擴充引用材料的範圍,論證務求詳盡,必教人家釋然首肯,然後罷休,這是方法方麵的長處。其所以能夠如此,又在乎思考的周密。如前引“伯強何處”應作“安處”,若非細審用字之例,必然忽略過去。又如“占慕失韻”的問題,有人改“占”為“卜”,似乎輕快爽捷,但作者列舉實證,以明“凡言筮者,皆自筮而神占之”,以見謬不在“占”在“慕”。這些都可為思考周密的顯證。

我們願意介紹這本書給“愛好文藝而關心於我們自己的文藝遺產的朋友們”。

像《楚辭》這種書,愛好文藝遺產的人喜歡讀自然可讀,大學本國文學係是必讀,高中不一定要讀,但《湘夫人》《涉江》等篇常常被選在高中國文教本裏,卻是事實。現在一班篤好“固有文化”的先生們常叫人不要捧著什麼史、什麼概論當寶貝,最要緊的直接與舊籍對麵,讓自己涵泳其中。這個話當然有道理,可是舊籍的問題很多,校勘方麵訓詁方麵雖經以前學者努力,有了許多成績,但不能說已經完全解決。一般讀者跟高中生大學生個個得做校勘家訓詁家,自然決無此理,就是要會合以前學者的成績在一起,參看互證,事實上也必辦不到。你叫人家直接與舊籍對麵,至少要讓人知道這種舊籍的某些問題已經解決了,某些問題至今還未解決,才可以比較的不致纏夾,不感朦朧。對於這一點,一班先生似乎不大注意;隻看學校油印的文選和書局出版的國文教本,有的隻印白文,有的隨便抄些“不求甚解”的注釋,再聽中學大學的講授,大半是因襲一般陳說的多,博考研究成績而采一精當之說的少,便可以見得他們的不大注意。刻薄的說起來,豈不是他們以為舊籍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你隻要麵對著它,就會有種種好處嗎?其實讀舊籍不留心校勘和訓釋的成績,非但得不到什麼好處,並且有把頭腦弄胡塗了的壞處。即如高中生常讀的《涉江》,據這本書的作者研究,中間頗有錯簡斷簡脫簡,其說甚精,而現在唯據舊本誦習,強為之解釋;讀者便將覺得古來的詩人作詩原是這樣七顛八倒的,無形中受它的影響,自己遣思說話也同樣七顛八倒起來,豈不糟糕?且不忙勸人讀舊籍,你先弄些個可靠的適用的本子出來吧。——以上的話與介紹這本書無大關係,因聯帶想起,便寫在這兒。

1943年4月10日作。

刊桂林《國文雜誌》2卷1期,署名朱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