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來並非自願離開這個居住多年的貧瘠鄉村的。那天傍晚,他正準備前往淇水邊與嗇女相會,突然有一隊士兵包圍了他的住處。他居住在村子的最西頭,附近最近的人家也在半裏以外——這隻因為他是村中唯一的諸夷,無法真正融合進那些夏人中去。
來所從不敢期盼的事情,竟然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現實,他真正的身份和地位,一夕之間得到了恢複。其實如果明了上層統治者內部的狀況,是很容易理解這種夢幻般的事情必將發生的。今王沒有子嗣,他的兄長、也是前代的君主般庚、小辛也沒有子嗣,長兄陽甲倒曾經有過兩個兒子,但在血腥的奪位鬥爭中,都已經被般庚毫不留情地砍掉了腦袋。
不僅僅向上追溯到陽甲,甚至上推到陽甲兄弟的父親祖丁、族叔南庚,他們也都沒有直係後裔存活下來。五十年前那場遷都的劇烈變亂中,無數王子們的鮮血染紅了洶湧的濟水。唯一剩下血緣最近,可以接替今王位置的,就隻有南庚父親沃甲的嫡親玄孫、這位流亡鄉間的青年王子來了。
當然,讓這個毫無根基,前此也毫無地位,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的年輕人繼承王位,對於把持國政的尹、巫們來說,也是最好的選擇和難得的契機。尤其是巫人們,他們要奪回被王權逐漸汙染的神權,就必須擁立一個來自民間,根本沒有能量的君主。從般庚遷都開始,整整五十年來,唯一一次高層統治者內部意見一致,決定迎接這個名叫“來”的年輕人作為今王的繼承者。
來在還完全搞不清狀況的時候,就被那些士兵們擁上了馬車,連夜趕往王都,並且進入了雄偉的王宮。今王躺在席子上,麵色灰敗得仿佛已經薨逝了一般,伸出雞爪一樣的右手,抓住來的手,表情恐怖地笑了起來:“就是他嗎?好啊,好啊,嘿嘿嘿~~他是我的兒子,他就是我的兒子!”
說完這句話,老頭花白的胡須一顫,喉嚨裏發出可怕的“咕嚕咕嚕”的聲音,立刻就咽了氣。他沒有諡號,因為出自小宗,所以死後隻被簡單地加了一個“小”字,與上代君主小辛是相同的。這並非因為他在執政期間毫無建樹——雖然建數有限——而是因為他繼承般庚的意誌,刻意打壓巫人們的權力,屢次踢開卜、史、祝三大族,自己向上帝祈禱,求取神喻。諡號的擬定,是掌握在史族手中的,因此他們刪除般庚的所有功績,而把殺人最多、變亂最大的遷都一事,作為諡號的本因,諡之為“般”,也寫作“盤”。對於其後的兩代君主,更懶得花費心思,簡單地一個“小”字,就輕蔑地給他們蓋棺定論了。
因此,這位才薨逝的君主,從此被記載為“小乙”。雖然同樣葬在王陵的西部,同樣在乙日享受祭祀,但他與這個國家的創建者、諸夏的征服者、偉大的“大乙”或被寫作“天乙”相比,真是一在雲霄,一在泥塗。
巫人們一輩子都在和王權作鬥爭,對於小乙的命令,幾乎沒有一樁甘心遵從過。但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為了宗廟社稷的延續,他們卻立刻認同了小乙的遺言。來就這樣被篡改了身世,從沃甲的後人被改為祖辛的後人。反正曆史是由史族撰寫的,當王權還無法徹底淩駕神權之上的時候,曆史即便按照君主的意願去發展,也必須按照巫人的意願去記錄。
就這樣,曆史記載說:這下一代君主是小乙的兒子,嫡親的兒子。為了使這位王子切身感受到民間的疾苦,他還很小的時候,就被小乙送去貧瘠的鄉間,吃了不少苦。小乙薨逝了,在外磨煉的王子終於歸來了,他理所當然地成為衣人【6】的新一代君主、諸夷和諸夏高貴的統治者、諸羌和諸狄可怕的敵人……
然而來並非任由巫人們把玩的傀儡,甚至也不是尹、臣們理想中的無所作為的太平君主。他終其一生,通過不懈的努力和殺戮,終於把神權完全踩在了王權的腳下,使史族被迫用“武”這個中性偏美的字眼來作為他的諡號。他甚至踢開代上帝詔喻的巫人們,聲稱自己才是上帝派駐人間的代表,是“下帝”。從此,衣人君主的尊號不再是人間的“王”,而變成了帶有神格的“帝”。
這就是商朝統治中原後的第二十二任君主,因為死後被葬在王陵的東側,擇定丁日享祭,因此史稱——殷高宗、帝武丁。
【6】“衣”即殷,殷這個字隻出現在周代文獻中,而在商代甲骨文中則從未發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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