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武丁是無法一開始就掌握到自己應得的權力,並覬覦上帝原本賦予巫人的權力的。初即位的他,每日被迫在各種禮節儀式中疲於奔命,卻連吃什麼食物都無法自主決定。等到小乙的喪禮完成,政局基本穩定下來,冬天已經過去了。
開春後的武丁,變得無所事事。他每天隻需要向上帝和祖先祈禱,然後把尹、臣們請求的事務交付巫人,再把巫人們占得的結果交給尹、臣就可以了。甚至連這種信息傳遞都是形式上的,自有執行官員來回奔走,他隻是坐在朝堂上或者宗廟裏點點頭就算完成了任務。那確實是任務,因為他隻能點頭,而根本不敢搖頭甚至不敢抗議性地沉默。
武丁並不是一個愚蠢的年輕人,通過學字得來的知識,他很快就明確地了解了自己處於怎樣一種完全被架空的環境中。名份和權力在許多情況下並非契合對應的,一夕之間可以成為名義上至高無上的君主,一夕之間卻無法掌握應得的權力。如果不是有這種認知,也許他早就被廢黜,起碼也被囚禁起來了吧。伊尹放太甲於桐宮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
隻有一次,他試圖自己做出決定,那是在尹、臣們提出年輕的君主必須盡早結婚,以延續宗嗣的時候。武丁試探性地提到類似於嗇女的身份,是否可以成為君主的非正式的妻子——這幾個月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居住於鄉下,苦苦等待自己歸去的戀人,但他連身邊的奴仆都指揮不動,甚至無法探聽嗇女的消息,更無法叫人傳信給嗇女。
以武丁本人想來,嗇女終究是有姓的多眾【7】,其父甚至做過地方上一名小小的嗇正,想要娶嗇女作為正妻,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作為側室,或許能得到掌權者的認同吧。這終究並非國家大事,況且君主妻妾成群,本是通例,誰敢保證每個妻妾都是貴族出身呢?
然而,他仍然遭遇到了無法抗拒的阻力,這阻力主要來源於巫人和王親宗室。最尊貴的巫人、卜族的族長卜誇反對的理由是:“雖說般庚允許夷、夏通婚,但這終究是汙染正統血源的劣習,上帝是不會讚同的。而您以王的身份,更不應該娶諸夏之女為妻為妾。”少師、論輩份是武丁的叔祖的耆侯,則有另外一種反對理由:“君主必須娶貴族的女子為妻妾,這是為了遺傳給宗嗣以高雅、沉靜的品德與儀態。平民,尤其是諸夏之女,是不具備這些高貴品質的,她們沒有資格侍奉君主。”
武丁還掙紮著想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力爭打開一個突破口,但巫人們卻抬出上帝的詔喻來壓製他。反正龜卜、蓍筮的結果都由巫人們來解釋,他們說上帝震怒,不同意這門婚事,那麼這門婚事就絕對不可能成功。甚至武丁想要查看龜卜的裂痕,自己揣測上帝的旨意,都被巫人們擋駕了。“龜卜是我卜氏的事,王不應該過問。”卜誇這樣簡潔明了地拒絕武丁。
武丁明白,君主過問卜筮,甚至親自占卜,從祖辛開始就不是罕見的特例了。但真正掌握政權的祖辛、沃甲等祖先可以僭越巫人的職權,般庚甚至利用自己占卜的結果,對卜族大開殺戒,自己卻並沒有這種實力。他不由在心中詛咒般庚,當年怎麼沒把那些掌權的巫人全部殺光!
武丁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但也並非衝動起來完全不顧及後果的莽夫。他一方麵暫時退避妥協,不再向巫人和宗室們談到娶一個平民諸夏女子的問題,另一方麵則抓緊時間在內宮拉攏和培植親信。最終,獸正【8】獸育和他搭上了線。這得益於武丁遇有閑暇就去郊外狩獵——狩獵是商朝君主慣常舉辦的半政治半娛樂活動——他本想趁此機會避開王都裏那些討厭家夥的麵孔,卻沒想到招攬了獸育這樣一名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