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 3)

感應導言

我有一顆敏感的心。人世間哪怕一片流雲,一個亮點,一汪清泉,都會在這裏牽起風暴,擁起金輪,激起波瀾。

我敏感的心,又是不完整的。過早地失去血緣的親情,後天知識營養的不足,心靈世界超負荷的運轉,使這顆心缺損。

在和方方僅有的一次相遇中,我這顆敏感而不完整的心,迅即發生了效應。像是一顆隕落的星,它在我往後的記憶中,留下了無法抹去的軌跡。

也許,方方不曾感到有任何反向力的壓迫。感謝方方小說的出版,使我有可能袒露自己的心,並希冀在袒露中得到修補和完善。

方方,您意識到過隔膜嗎?

1983年夏,《人民文學》在遼寧金縣舉辦創作讀書班,我有幸應邀出席。金縣海灣的綿延,金縣姑娘的俊俏,像天邊迷人的彩霞,常在我浩茫的思緒空間閃爍。荏苒半月,我還結識了新的夥伴,這其中就有您——方方。

但是,我總覺得有股神秘的力,在阻遏著我與您接近……

究竟是什麼呢?嗬,氣質!有棱有角,有聲有形的氣質!

人以群分。氣質是一個最強勁最活躍的因子。人們會聚一起,各個以獨特的氣質站立。隻不過,有的人,能與不同氣質的人和平共處,機巧地采取容納的政策。

我的內在世界,敏感、豐盈、堅強(有時果決得近於冷峻);我的外在世界,明朗、熱摯、友善,極少有詩人那種特有的激烈和狂暴。在生活交往中,感情上偏於坦誠、通情、節製的一類人。我明顯地不喜歡把臉、把心包裹起來的人。也與過分外露的人親近不起來。

方方,您是特別外向的人。您高聲地說話,敞開嗓門地大笑,走路辦事一路風。痛苦、抑鬱、冷寂、孤獨,遠離於您。您沒有思想的樊籬,沒有心靈的圍牆,似乎也沒有情緒的節奏感,您是一個主觀世界真正實現了自由的人。

在創作讀書班這個小小的人群裏,您也有自己的“圈子”——朋友。您愛與湖南來的青年作家葉之蓁、聶鑫森、張新奇等一起討論問題,上商場,散步,下海灣遊泳……你們在氣質上有共同點。還有,你們有過一段大致相同的經曆。命運曾把你們拋入底層,你們依靠亢奮的精神抗爭,終於在文壇發出了雖不算強大,卻是有力度的聲音。而今,你們怎堪沉默,怎會拘謹,怎須約束?

望著你們樂天的一群,我心中忽然冒出一個戲謔稱謂:“大篷車”人!

雖然,我與工人、農民、戰士做過伴侶,甚至有過三個月黃埔港碼頭搬運工人的戰旗式曆史,但是,底層生活的磨練,沒有銷蝕我“高潔”的氣質,甚至沒有改變我“文弱”的外形。氣質的差異,把我與您隔開了。而同時作為編者的我,未能主動與作者的您交換意見,不是奉公守職的行為。

臨別前的一個傍晚,創作讀書班的多數同人,信步海灘。遙望著那即將沉入大海的夕陽,我忽然萌生出要補救一點什麼的念頭。我叫著您的名字,說要給您拍照。您爽快地答應了。回來後,照片洗出了,我才發現,您的軀體被一片黑影所籠罩,唯有您的眼像星星一樣晶亮。我稍有猶豫,還是將照片寄給了您。您回信說:雖然背景暗了些,但還是喜歡這張留照。我思忖著:您真的願意站在這一片黑影之中嗎?這與您明亮的性格和心理色彩,多麼不諧和嗬!難道,您不認為這是生活的過失投下的陰影嗎?

方方,您曾帶來了一個信息……

這個信息,使我與您之間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它的契機,是一封簡函。

1983年歲末,我忽然收到從漢口寄來的信件。拆開信,裏麵隻有這麼一行字:見到方方,她問起您,還說,喜歡您寫的文章。原來,是廣東電視台的一名編劇,到漢口參加全國電視劇題材規劃會議。信是他發來的。

方方,說實在的,讀了這封信之後,我的心緒並不好,甚至憎恨起自己來:在金縣,何以會產生那種狹隘的隔膜感呢?而且那麼頑固。您是不喜歡人與人之間隔膜的,尤其是人為地樹起的隔膜的“牆”。——這是我後來讀您的小說了解到的。

這封信,雖不是我們之間的直接對話,但它傳達的一個信息,終究是怡人的。我力圖打破評論文字呆板的寫法,才剛起步,您就給予了信任和鼓勵。由此,我聯想到,不同氣質的人可以相通。作家與評論者也可以相通。隻要他(她)是真誠的。人——並不是單一的無生命的概念符號。

方方,您被理解是幸福的

我所指的,不隻是對於您本人,還有對於您的作品的理解。

您一定不知道,我有一個寫作習慣:文章執筆前,是絕不看人家的同類文章的。我擔心“先入為主”有意無意地接受別人的思想意誌的滲透。我願借助唯一的媒介——作品,獲得一種新鮮感。也許,它不一定成熟,但都是真實的,珍貴的。

可這一回,讀了您的小說集《“大篷車”上》,卻破除了我堅守的寫作慣例。因為卷首堂皇地屹立著於可訓的《序》,我不能視而不見!

拜讀了這篇《序》,我這個向來在思維以及將思維形成文字上充滿出奇的自信力的人,竟產生了一種無法超越的感覺。

於可訓的名字,我是陌生的。從他自己的介紹中,知道他與您是“大學隔年級的同學”,是你們“這一代年輕人”。他對於您,對於您的作品的理解和評判,是那樣準確,那樣透徹。作為一個作家,作為作家心血結晶的作品,還有什麼比被理解更幸運,更高興的呢?方方,您真的找到了一個“知音”,雖然他現在可能還不是公認意義上的評論家,但他卻比我們這些躋身於評論界的人高明。

方方,您的作品已經顯露出來的全部特征,於可訓幾乎都捕捉住了,而且敘述得那樣明朗、生動。

關於您“在創作上最早表現出來的一個突出的特征”,於可訓作了這樣的表述——

這確實是一個內涵極為豐富的社會層……當代青年的這種矛盾和神奇,對文學來說,本身就具有一種經久不衰的吸附力。

她因此幾乎全部創作,或者說收集在這個集子裏的全部作品,都一無例外地在關注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並非十分公平,或者說並非像雨露那樣均勻灑布的命運;他們的雖則健全,但也不無缺損,雖則嬉笑怒罵無不快意盡情,但也難免孤寂和空落的心靈;他們在生活的旅途上或跌或撞,或走或跑,難免歪歪斜斜,但卻日見堅穩的腳印。

關於您的創作發展脈絡,於可訓作了如下判斷——

從《“大篷車”上》、《啊,朋友》到《班頭兒》,她初涉文壇,為她的同代人獻出的是一組從取材到立意都不能不說是別具一格的短篇佳品。

《在O形的跑道上》……這一篇卻應被看作是她在創作上開始一個轉換的表征:“O形跑道”不管她是否真正挖掘到了這個象征物最深刻的底蘊,但她確實是從這兒開始,向縱深去開拓當代青年生活中某種帶有最高意義的人生哲理性。

我把《牆》、《那乳白色的房子》、《看不見的地平線》,都歸入她的這一類作品。

現在,她已經把她的眼光投向更廣闊的社會層。……也許,從《大水退卻之後》開始,將是她在創作上又一個轉換的新裏程……她終究要為更多的人所理解、接納和歡迎,這是一定的。

我簡直變成文抄公了?在我的寫作史上,這也是首創。方方,您想象得到嗎,我不這樣做,就無以表達對一位陌生的友人的敬重之情!原諒我吧,沒有自己思想意誌的可憐的文抄公!

下麵的文字,是什麼呢?嗬,於可訓思想的重複,也許,是延伸……

方方,您觸動的是一根時代的神經

您也許始料不及:一篇《“大篷車”上》,文壇上就站起了一個方方!小說發表後反響之廣泛,竟至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選票仍名列前茅!結局很不幸——落選,這與它當初獲得成功一樣,都出乎您的意料之外。評獎是一個標準,但並非絕對價值標準。不是有人因“遺珠之憾”,而要編選《拾珠集》出版嗎?《“大篷車”上》在新時期文學的長廊裏畫出的一道漂亮的拋物線,光彩照人。

方方,您由詩歌轉向小說創作,起因於偶然;您的小說處女作《“大篷車”上》的寫作,也是因一種偶然的觸感引發的。可見,您的寫作“主觀目的感”並不明確。然而,您成功了。您思索過它的前因後果嗎?

其實,這並不神秘。一切染上神秘色彩,顯示神奇力量的事物、態勢、契機、基因……一經用曆史的尺度加以測試,其本質的內在因由就無以掩藏了。

方方,因為您的作品,觸動的是一根時代性的敏感神經,這就是您的作品造成反響,由此您的名字也轉而為受到關注的全部奧秘。新時期的文學創作,在您的這部作品問世之前,還無人涉足這個領域。您是開拓者。而一部開拓性的,富於創造活力的作品,要勝過一百部平淡無奇,老調重彈的作品。

1982年,我國新時期的文學,已經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兩大潮流,轉向以反映現實變革及社會其他廣泛層麵的生活為主!而青年文學,仍以文化大革命中的知青生活為主潮,隻不過,題旨在掘進,思想在升華。而您方方,卻適時地(準確地說,是曆史為您提供了一次機遇)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了被曆史貽誤過、而今又登上了曆史舞台的一代青年工人,後來,您又把這種描寫擴及到了整個待業青年。青年問題,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敏感的問題。今天我國的青年,由於明顯的曆史和現實原因,注進了相互矛盾的各種素質。這樣,您麵對的就不僅僅是屬於您熟知的那幾個人物,而是一個現實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