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篷車”上》引起不小的轟動之後,我才去讀它的。之前,我真擔心是由於您的偏激引起的逆反心理造成的社會效果。還好,您既沒有藏匿您的筆尖的鋒芒,又把握準確。
您的經曆幫助了您。您對您筆下的人物太熟悉了。熟悉到隻要把他們移植到作品中,就具有明確無誤的真實性。而這真實性之中,往往就包含了判斷的真理性。您著意寫的是他們的個性,殊不知,裏麵卻容納了現實時代的許多基本特征。
他們——構成了您筆下獨特的人物係列。他們的主要成員有:《“大篷車”上》“誤增國”的公民“電喇叭”、“化肥”、“車鉗刨”、“屠夫”;《啊,朋友》中的青工阿歪、吳顯顯、“一行”長生、“七仙女”齊仙玉;《班頭兒》中的大橋;《安樹和他的詩友們》中的待業青年吳文玉等。
方方,您在他們身上發現了什麼?
喜怒無常中蟄伏著對社會、對人類的愛戀之情。文化大革命中荒誕的政治,催發人民諷刺、幽默的才能成倍地增長。也悄悄地改變著一部分人正常的性格、心理形態。您筆下的人物係列,他們稚嫩的心靈,過早地受到非人道、非道德的政治的擠壓,使他們變得玩世不恭,放浪形骸。既嘲諷謬誤,有時也不免譏刺真理。理智的力量,感情的相通,最終將他們心中的責任感重燃。
懦弱的自卑情緒裏屹立著一顆強勁的自尊之心。愛、尊嚴、價值,在我們這個時代被貶值過,當它們重新獲得全社會的認可和尊重時,您筆下的人物係列,又處於現實生活中的卑微位置,沒有堂皇的知識,沒有顯赫的職業,甚至維係現實聯係最重要的紐帶——職業也被割斷了。以致不時發生一種無可名狀、無法排遣的空寂感、失落感,這種情緒一旦超越了極限,另一種相反的情緒——在社會、人生中頑強地尋找自身位置的自尊心,又倔強地升了起來。
正直感、正義之心,同情心,賦予了俠義的形式。當人民的正當權利不能受到法律的保護,並運用法律爭得和行使的話,作為符合大多數人的公德利益的一種變形(補充)手段——俠義精神的出現,就是不可避免的。您筆下的人物係列,扶持弱小,救助危難,無不以“哥兒們義氣”作為共同的精神信奉。
概括地說“美,存在於扭曲中。”這就是這一組人物係列的特定的性格、心理質素,它受製於一定的曆史時代的政治的、哲學的、精神的、倫理的時尚。您樹立這類形象,不隻是在於說明“扭曲”中存在“美”,而在於希冀變“扭曲的美”為“健全的美”。
方方,您的貢獻正在於此。您真像一位高明的醫生,麵對一個複雜的生命機體,隻剔去膿潰,保護活體,愈合傷口,而不像庸醫那樣,加劇膿潰,損害活體,擴大傷口。這樣,您也同時贏得了生活中與您筆下同類人物的尊重和信任,並促進社會予以他們更公正的評判和更豐厚的禮遇。
方方,您的小說,也糾正了我的一個偏見!無需諱言,在生活中,我不喜歡那類落拓不羈的“大篷車”式的人物。我總覺得他們給我們周圍環境帶來的“嗓音”、“廢氣”太多,破壞了安詳、寧靜、和諧。您的小說寫了這類人物,並信服地讓我看到其扭曲的另一麵——天然的美,潛質的美。據知,小說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信仰,培植一種新型的性格,但未聞可以祛除植根於一個人氣質、個性之中的偏見。謝謝您,方方,您關於人,人的層次,人的層次的質量的哲理思想,給予了我深切的教誨。是嗬,一個充滿活力,生機的社會,不能缺少“大篷車”式的人們!
方方,您不讚成脂粉氣過於濃重
您沒有發表過這種宣言,也沒有類似的藝術主張。我是從您的描寫才能作出肯定判斷的。文如其人,這顯然與您的氣質有關。您反對過於拘謹、約束,這不僅表現在您的生活態度上,也反映在您的作品中。
現在的女性作家,多趨於心理現實。她們在感受和描繪人物(尤其是女性)情緒的曆程,以及心靈的奧秘時,堪稱傑出。然而,她們當中相當一部分作家,當轉而像男性作家一樣,心理現實的運動附著於客觀現實的軌道,抑或直接駕馭社會、人生的環境,往往就顯得捉襟見肘,力不從心。新時期的女性作家,如果不能從“自我”的情緒天地走出來,那是很難造就更多一些與男性並駕齊驅的大作家、大手筆的。脂粉氣濃重,是女性作家所長,也是其短。
方方您,在對人物進行客觀描寫時那種遊刃自如的才華,是值得推崇的。在這一方麵,您堪與男性優秀作家媲美。我希望您切不可將屬於自己長處的東西,輕率地拋棄掉。您的脂粉氣少,似不擅長細膩地展示人物微妙、纏綿的心理現實,但您在觀察和描繪人物的客觀現實時,仍是細致的。而這,不正是屬於您的創作特點嗎?
您的客觀描寫才能,我以為主要不是表現在概括大的社會、人生背景,也主要不表現在對人物外部世界的描摹刻畫上,而在於對話,在於對話所引起的思想性格的衝突。您與我國古典話本小說、說書的文化傳統,有深厚的淵源關係。現在的小說,女作家的許多小說,是少於對話的,而能寫好對話的,更少。您的人物對話,寫得精彩極了,有神形並妙的奇特效果。甚至可以說,有時,您的一句人物對話,就撐起了一個人物性格。
試想一下,《“大篷車”上》這樣一個特定的環境,如果用心態描寫,那一定很沉悶。現在,您將“大篷車”上的氛圍,“大篷車”人,寫得纖毫畢現,氣韻十足,令人忍俊不禁,仰仗的就是對話。凡是寫人物的,人物性格的,人物性格衝突的時代契機的,您幾乎都采用了對話。隻有必要的人物關係交代及某些情節轉折,才用簡潔的敘述法。
您寫他們的自卑感——
“……什麼工人?化肥!看見你,隻讓人想起漚在地裏的大糞,你能幹什麼?肥田!你呢?殺豬的,屠夫!成天同嗷嗷叫的又髒又臭的豬結伴為伍;還有你,車前跑,名字叫得有鼻子有眼的,像那麼回事。我說句順口溜你別見怪:‘三十六行,板車為王,肚子拉大,脖子拉長。’……”
您寫他們的自尊感——
“什麼車前跑,我的大號是裝卸工。裝卸工是什麼?社會主義建設的先行官!……”
“說我是化肥,像大糞。夥計,你恐怕沒見過化肥吧?”……“白的,像雪一樣。看見化肥想起什麼?知道不?就該想起你碗裏白花花的大米飯!……”
“……屠夫怎麼樣?三月不殺豬,上至當官的,下至你老兄,都會饞得流口水。告訴你,我們親愛的城市人民要吃肉,非得找我們不可!……”
您這樣寫對話,不需冗長的鋪陳介紹,用語極短,人物的氣質、個性躍然紙上,身份、教養乃至經曆也可窺其大概,甚至可以從中諦聽到時代軌跡在人物身上發出的撞擊聲響。
恕我直言,方方,注進您血脈中的男性氣質多於女性氣質。您觀察和感受生活的心理運動,更多的是男性的尖銳、潑辣,而不是女性的溫柔、繾綣。這使您有可能避免一種傾向:過於看重心理情緒本體的咀嚼,而忽略了造成心理情緒的客體——環境的影響,有時簡直就忽略了客體本身,從而造成創作視野和境界的局狹、單一。而您一開始就將眼光直接投向現實本身——現實中活動的各種人和事,這樣您就有可能走向開闊、豐腴。雖然,您還沒有完全走到這一步,但您有這種素質,就為您提供了可能。
方方,您現在不隻是崇拜藝術直覺
關於女性作家的藝術素質,我劃為四大派:直覺派、修飾直覺派、升華直覺派、理性直覺派。但無論哪一派,都不能離開直覺,這是符合唯物論的。此外,就我國現實條件而言,純直覺派恐難存在。但在藝術思想和藝術主張中,更崇尚直覺,反對理性過多的幹預,則大有人在。
那麼方方您呢?我以為歸入修飾直覺派較為適宜。您是器重直覺的,但您的直覺又是經過主觀意念修飾、加工、增刪過的,可是,又沒有升華到具有很大的概括性,很高的典型性的水準。經您修飾過的藝術直覺,反映了時代、社會、人生的某個側影,但非時代、社會、人生的本體。您開始認識到這一點,就開始走向廣闊。您現在已經從這裏起步了,前景是可以預期的。
您的作品個性很強,因為您的藝術直覺敏銳、準確、極富形象性;而您的作品也有明顯的弱點,這又是您的藝術直覺的派生物,或可稱之為天然的寄生物。藝術直覺的利與弊,就是這樣同時在一個作家的創作中起著正反兩種作用。具體到您的作品,我以為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
人物類型化。從單篇作品看,這個問題不突出。但幾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聚合到一起,就可以明顯地看到類型化的痕跡。形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自由派”色彩;思維方法:以反為正;行動邏輯線索:自卑與自尊相反相成,最後走向自省;形象內涵:“扭曲的美”也是一種社會形態的“美”。個性化的,又是類型化的,人物形象潛質上的這種矛盾,與藝術直覺上處理不好單一與多元、同一與歧異關係有關。作家進入生活狀態之後,首先是直覺攝取的形象素材,並呈現出鮮明生動的特征,但往往又被單一性、同一性所掩蓋,由此,作家必須過濾、篩選直覺攝取的形象素材,找出它們相互之間多元、歧義的一麵,這樣,進入形象創造時,才不至於重複別人,也不重複自己。鮮明生動之物,一般來說都是有特點、特征的,但不一定是唯一的。